陸揚沒藏著掖著見獵心喜的眼神兒，崔常有無所謂的掃了眼幾個衣柜說道：

“陸指導喜歡這些地主大戶家的擺設？這東西是好東西不假，但現在也不值幾個錢，市里的家具服務部，買套新的松木家具也比這個值錢?！?

說完衣柜的價值，崔常有話鋒一轉：

“這批家具是當年解放中原時抄出來的，要不是放在山洞里，洪流那幾年就該燒了，處理所得那仨瓜倆棗也不解廠里饑渴，如果陸指導有主意，小百十件好家俱，咱們都可以給你……”

紅木家具或是地主大戶家里抄出來的好東西，不僅是陸揚知道好，崔常有也知道是好東西。

但即便是好東西，也有其市場價。

八零年的物價雖有漲幅，但跟六七十年代相比沒多大出入。

供給制下，工資水平不變，物價也不會有太大的漲幅。

紅木衣柜好在了材料上，但外觀造型不符合現在的審美。

如崔常有所說，東西雖好但并不值錢。

老崔口中的小百十件好家俱，里面的水分也不小。

除了為數不多的衣柜、桌案，剩余的可都是小件，真正能用的東西，早就被分了。

“那好，崔廠長，咱們就約定好了，我盡量給你想個主意，刀具鞘材就找那些木質好點的包裝箱吧……”

現在屬于無家可歸的陸揚，雖說眼饞面前的幾個疑似紅木大柜，但現在的他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即便崔常有白給，他也沒地兒放。

兩人有了約定，崔常有作為千人廠的廠長，統籌能力跟執行力也格外出眾。

一上午的時間，陸揚隨車拉來的馬鞍都被拆好了，馬鞍內部的木質部分，也被壘在了車間角落。

崔常有本打算拆了當柴燒，但陸揚給了他提醒，讓他拆了皮包，以這些骨架重新制造一批新馬鞍，賣到草原去。

有了陸揚的這個建議，舊馬鞍的出皮率可就低了不少，因為馬鞍的許多配件沒有損壞，如果全部拆掉重做，投入的工時太多。

在車間吃了中午飯，陸揚就看到了幾十根初步磨好的刀條。

修械所的工藝很不錯，即便沒有經過精磨，陸揚覺著手上的這些刀條，已經可以進行下一步的裝鞘了。

在臺鉗上試過刀條的回彈后，陸揚對修械所的材料、工藝也有了充分的肯定。

“陸指導，這還是沒回火的鋼條，氣割之后上磨床的時候大部分都退火了，如果再走一遍回火，這些鋼條你未必掰的動。”

崔常有所說，就是許多人對制刀材料的一個誤區。

所謂花紋鋼，不過是沒有好鋼的條件下，增加刀條韌性的方法。

有了材質足夠好的鋼材，折疊鍛打只是刀身、劍身的裝飾工藝。

折疊鍛打之后，鋼材的品質不僅不會提高，反而還會有所下降。

當然打刀材料的材質不好，就是另外的說法了。

“崔廠長，這種效果已經很好了，還有，這些刀只是道具刀，用不著開刃，這批麻煩崔廠長給回一下火，剩下的開圓刃就好?！?

老崔話里有話，陸揚也沒接茬，而是轉而繼續說手上的刀條。

按照之前他吹的，鋁甲片的模具眼看著就能做成，現在這時候，甲片也該送過來。

沒送來，就是這位崔廠長著急了，想要他去車間看看。

陸揚現在還不算是少林寺劇組的武術指導，劇組那邊再怎么也得給他發個工作證，才顯的比較正式不是？

現在的陸揚，身上除了一份石泉村給開的介紹信，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

進組是關鍵，打造唐刀、明光鎧，就是陸揚的敲門磚。

這時候的陸揚哪有心思幫著一個軍工廠，走出步履維艱的窘境？

“好！我這就去車間給他們說，陸指導不去車間看看？”

崔常有盛情相邀，陸揚也不為所動，張大柱走了，軍工廠的車間他可不敢隨便去。

雖說不知道八零年的具體形勢，但他也知道有些事兒說不清楚，會很麻煩。

“崔廠長，您別難為我，張股長不在，哪能去哪不能去我可不清楚，再不咱們等張股長回來再說？”

陸揚滑不留手，崔常有就更堅信他是個有本事且見過世面的人。

知道陸揚說的有道理，崔常有也沒再強求，自己去了車間。

老崔走了，陸揚拿起兩根刀條，刀背互敲，聽著清脆的劍鳴聲，他才知道自己的見識短淺。

他快要做成武指的時候，能碰出這樣聲音的刀劍，怎么也得幾千塊一把。

隨著陸揚不斷加力，刀背的雙脊線上也沒留下太深的痕跡。

這只能說明，手里刀條所用的鋼材，兼具了剛性與韌性，是他從沒見過的鋼材種類。

如果是彈簧鋼做的刀條，陸揚剛剛的敲擊力度，足以留下一個個明顯的痕跡。

確認過刀條的工藝跟質量后，陸揚也沒急著裝鞘、修飾。

而是走到皮料堆前根據皮料的形狀，設計起了皮甲。

看著拼湊在操作臺上的皮甲，缺少立體感，陸揚想到了熱壓成型工藝，只是這種工藝，需要的模具個頭不小。

有些拿捏不定現在的模具價格，陸揚也沒跟崔常有提制作熱壓模具的要求。

在車間忙到半下午，隨著外邊一聲車響，駐地的組織股長張大柱就推開了車間大門。

開門之后，這位張股長沒有進來，而是殷勤的拉著門，讓一位穿著閩南風格大襟衣、大襠褲的女人先走了進來。

女人身后還跟著少林寺的女主角白無瑕。

用大襠褲形容女人的穿著有些不雅，按照以后雅致的說法，這種大襠褲應該叫做褲裙。

她身上的大襟衣，勉強也能說成是旗袍。

陸揚認識白無瑕，自然也認識旗袍、褲裙的女人。

這位也算是名門之后，唐邵儀三房妾吳維俏的后人，港城知名設計師唐雯。

除了是知名設計師之外，唐雯還是隸屬于鳳凰影業的演員、非著名畫家。

陸揚沒有等著唐雯跟白無瑕自我介紹，而是先開口問道：

“張股長，這兩位是……”

“陸指導，這是服裝設計師唐雯女士，這是劇組演員丁蘭。”

“哦……白無瑕，你好！唐設計師，不知道該稱呼您女士還是小姐？”

八零年代的小姐還是純潔高貴的，所以陸揚的問題，并沒有什么不妥之處。

“陸指導好，我是丁蘭，在劇中飾演放羊女白無瑕。”

“唐小姐吧，你說的布料在哪？我先看一下！”

對陸揚，兩女也表現出了不一樣的態度，白無瑕比較拘謹，唐雯則是較為冷漠。

“在這，這是絲綢降落傘，這是毛料，還有包裝布料……”

唐雯公事公辦，陸揚也不在意她的冷漠，論身份，人家現在也算大小姐。

“不行！料子太過陳舊，顏色也太過暗沉，新做吧……”

看過灰黃的絲綢降落傘，再掃了一眼暗綠色的毛料，唐雯直接就否了面前的材料，并用手輕輕擦了一下鼻端。

“唐小姐，知道繭綢嗎？”

“繭綢是繭綢，樂色是樂色，不能等同對待，我們不能為了節省資金，弄臟了藝術……”

聽到唐雯這話，陸揚運了幾次氣，才壓住要脫口而出的臟話粗口。

唐雯的心態他也大概能理解，無非遠離了底層，不知道柴米油鹽為何物。

再加上她的曾祖母吳維俏仍健在，人曾祖母世紀初就是東吳大學的大學生，滬上的小姐。

家風仍在，可能也是唐雯有這種心態的原因。

這年月，演員不做，卻低頭對著工筆寫意猛攻的女人，多少沾點病。

不說國內大家云集，港臺一帶的前輩名家們，健在的也不少。

書畫界堪比另一個民國武行，能打只是揚名的條件之一，真傳才是基礎中的基礎。

只有本事，沒有家門，想要混出來，那也不是不行，只是這一路要殺的人可就數不過來嘍……

如陸揚所想，唐雯現在很不高興。

她在中州賓館住的好好的，滋滋潤潤，用不著應對北方春夏之交的干燥。

卻因為這位陸指導坐了很長時間的車，進了一個窮山溝。

勞碌一趟，看的卻是一堆滿是霉味的垃圾，換了誰也不會太高興。

“唐小姐之前是左聯影業的演員吧？說這種話，是不是悖離了左聯影業在港城扎根的宗旨？”

陸揚的問題，讓唐雯輕輕放下擋在鼻端的手指，正色說道：

“這些絲綢布料已經發霉，穿在身上會得皮膚病的！”

“可以用淘米水淘洗一下，唐小姐難道只會設計，不懂衣料？”

陸揚的話，讓唐雯想反駁，可他卻不給開口的機會。

“唐小姐旗袍、褲裙的花紋，是傳統的鳳穿牡丹紋樣，唐小姐認為最初的絲綢是純白還是灰黃？不知道唐小姐見沒見過古錦，如果沒有，那就……”

陸揚話說一半，就要轉身，唐雯深吸一口氣問道：

“陸先生要說‘那就太可惜了’，還是‘那就太淺薄了’？”

“唐小姐，太可惜是自嘆，太淺薄是評價?！?

一句話讓唐雯眼神兒變的凌厲，陸揚拿起操作臺上的唐刀刀條問道：

“唐小姐應該是家學淵源吧？知道這是什么刀嗎？”

問完之后，陸揚放下手中刀條，又指著拼出來的皮甲樣式問道：

“哦……唐小姐是服裝設計師，不該舞刀弄槍，那你知道這是什么甲嗎？”

見唐雯不說話，陸揚又拍了一下腦袋說道：

“哦……刀甲都是戰爭工具，唐小姐不懂才合理，那唐小姐知道隋唐的衣衫紋樣嗎？這總該知道吧？少林寺的背景就是隋末唐初，這點功課還是要的！”

被氣著的唐雯，現在就是不想說話，陸揚卻攤開了操作臺上的圖紙問道：

“紋樣不知道，衣衫該穿在里邊還是外邊總該知道吧？都不知道，或許唐小姐的家學淵源并不是很深，讓你過來是做設計的！不是讓你來拒絕我的！”

陸揚突的爆發，嚇的白無瑕后退一步，唐雯則是梗著脖子跟他對視。

“不服？我是武指，只以功夫高低論高下，你要再這么跟我說話，我也不介意跟你論論貴賤，在現在這片土地上，你算是黑五類！”

陸揚這話，得到了組織股長張大柱的極大認同，也嚇的唐雯猛地退了一步。

“陸先生，就事論事，何必發怒？”

“那你剛剛是瞧不起誰呢？擺在你面前的灰黃綢布，是經歷過抗戰的降落傘，民國最上等的白綢料，出口給老美的外貿物資，產自樂山保險傘廠！”

陸揚說完，唐雯沒有跟他繼續爭論，而是走到傘包前，仔細看了一下灰黃的綢布。

“對不起，陸先生，剛剛是我的態度有問題?！?

“不要叫我陸先生，我姓陸，叫陸揚，正在應聘少林寺劇組的武術指導！”

做了自我介紹后，陸揚也沒以劇組的武指自居。

只因沒有工作證之前，他還不算是少林寺劇組的武指。

唐雯拿出了正經的工作態度，陸揚再次指了指操作臺上的皮甲問道：

“好了，希望現在的不愉快，可以讓我們接下來愉快的合作，唐小姐看看操作臺上的皮甲，有什么方式可以讓它在熒幕中的形象更立體？”

心情有點差的唐雯，看著拼湊在操作臺上背心一般的皮甲，只覺腦中一片空白，什么建議也提不出來。

“這是源自秦漢的兩襠甲圖樣，秦時以生皮片、石片、銅片為甲片，漢時以漆皮、鐵片為甲片，立體感較強，但作為道具，皮片費工、金屬片費工費錢?！?

“我想以立體熱壓圖形為紋飾，輔以銅鋁配件，饕餮是先秦戰漢時流行的青銅紋樣，所以我想用饕餮紋，只是饕餮紋我只能畫個大概，唐小姐可以給補充一下嗎？”

作為癱了十年的武指改行的道具師，饕餮紋對陸揚來說，畫出來沒什么問題。

但如他所說，藝術上的加工他就不怎么精通了，他畫出來的只能是大概，想要畫的精細，還真的用得著面前精擅工筆寫意的唐小姐。

陸揚說畫就畫，很快就在稿紙上用鉛筆畫出了一個拉長的饕餮紋。

這個拉長的饕餮紋，以雙肩為角、胸為目、腹為口，輔助的云雷紋綿延到了皮甲背面。

這時候的陸揚也不考慮熱壓模具大小的事兒了，壓不住唐雯這個三十大幾的老丫頭，他還做的什么武術指導？

“陸先生學識淵博，唐雯剛剛的矯揉造作，唐突先生了?！?

唐雯致歉的話，在一旁的張大柱聽來，依舊是矯揉造作，但放在港城，還算是態度誠懇的道歉。

這也不怪唐雯被鎮住，只因饕餮紋合云雷紋，象征的是神秘威嚴。

再經后世電腦制圖的雕琢修飾，陸揚畫出來的饕餮紋，多多少少沾點兇戾。

除了饕餮紋的紋樣兇戾之外，唐雯也確實被陸揚的淵博鎮住了。

因為曾祖母吳維俏的關系，唐雯在港城圈里能接觸到的人物也相對高端，將秦漢說成是先秦戰漢的，在她看來，無一不是文化大佬。

陸揚所說家學淵源，也不是一句虛話，有些人從小接觸的就是這些高端圈層的文化，自然張口就來。

“這無妨，最終能齊心協力做好劇組的工作，才是咱們爭吵的目的，除了饕餮紋，我這還有云龍紋、虬龍紋作為戰旗的紋樣，唐旗為紅黃兩色配云龍紋三辰旗，王仁則一方則是黑旗配虬龍紋……”

說著，陸揚又畫了云龍紋跟虬龍紋，等唐雯拿起鉛筆沉思畫圖的時候，他才走向白無瑕問道：

“你是來學太極套路的？”

“是的，陸指導！馬總教讓我來試一下，他說陸指導的套路，對平衡性要求極高……”

見飾演白無瑕的丁蘭拘謹的厲害，陸揚也沒繼續問她，而是走到操作臺前對唐雯說道：

“唐小姐，我畫幾副僧袍、道袍的圖樣，你給潤色一下，然后做出裁衣圖樣，我的體型跟運動員們大致相仿，先讓軍工廠這邊做一批，看一下效果如何……”

讓唐雯先設計僧袍、道袍，陸揚也是為了給白無瑕弄個練功服，跟他一樣，這位到軍工廠之前也換了軍裝。

穿著合身的軍裝，做太大的動作，容易露腰、露肚皮，這樣一來，就會拉低女子太極的美感。

第一印象不好，陸揚也怕白無瑕受影響練起來不得法。

意境這東西，嘴上說不清楚，但呈現在熒幕上卻能看的清楚，缺了飄逸的神髓，那這套動作設計就白費了。

唐雯來之前，同屬鳳凰影業旗下的導演施洋平，也給她提過陸揚的十項全能，只是她沒當回事兒。

畫上繁復的饕餮紋、云龍紋、虬龍紋之后，唐雯這邊壓力本就不小。

又見陸揚寥寥幾筆，就畫出了幾套僧袍、道袍圖樣，雖說畫的有些粗糙，但線條之間還是有幾分功力在的。

唐家三房一系子女眾多，傳到唐雯這一代，她已經很難見到家里的曾祖母吳維俏。

如果不是之前在影視圈闖出來一點聲名，她只怕連見那位曾祖母的機會都沒有。

這次能來國內做少林寺的服裝道具，家里那位曾祖母主動邀了她幾次，說了許多令她受益匪淺的話。

如果被陸揚頂出劇組，那她以后可能就見不到那位曾祖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