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燏數著父親書房里的藏書。三百七十二本，其中二十六本與心理學相關——這個數字比兩年前增加了十五本。她的指尖滑過那些簇新的書脊，《理解阿斯伯格綜合征》《神經多樣性家庭指南》...每本都帶著頻繁翻閱的痕跡。

“你爸這兩年看了不少書。“奶奶陳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手里端著毛燏最喜歡的柚子茶，“特別是你去了倫敦后。“

毛燏接過杯子，溫度剛好是58攝氏度。奶奶總是記得這些細節。“他從來沒提過。“毛燏輕聲說。

“毛肅什么時候主動表達過感情？“奶奶輕哼一聲，“跟你一個樣。“

書房窗外傳來摩托車引擎聲。毛燏的指尖一顫，幾滴茶水濺在手腕上。高野司提前到了——按照約定，今天是他正式拜訪毛家的日子。

“那孩子 nervous得像只小貓。“奶奶幫毛燏整理衣領，“剛才在廚房跟我聊了半小時烘焙，差點把餅干模具的發明史都講完了。“

毛燏嘴角微微上揚。高野司緊張時話多的毛病一點沒變。她走到窗前，看見他正從摩托車上下來，銀發用發膠勉強馴服，穿著一件罕見的深藍色襯衫——明顯是為了今天特意買的。他手里拎著幾個紙袋，不安地調整著領口。

“去接他吧。“奶奶推了推毛燏，“你爸還在酒廠，趁他回來前讓那孩子喘口氣。“

毛燏快步下樓，穿過花園時注意到高野司正在數步數——他的另一個緊張時的習慣。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抬頭，灰色眼睛里的焦慮瞬間化為欣喜。

“你沒說你家有 gate。“高野司舉起手中的袋子，“保安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小偷。“

毛燏接過一個袋子，里面是精致的和果子點心。“爸爸喜歡甜食？“

“你奶奶說這是你媽的最愛。“高野司壓低聲音，“她...今天在嗎？“

毛燏點點頭。林玥上周剛從巴黎回來，聽說女兒要帶“那個銀發混混“回家，特意延長了停留時間。兩年過去，母親對她的態度依然矛盾——時而冷漠，時而過度關心，像在彌補什么又像在懲罰什么。

“我準備了應對手冊。“高野司從口袋掏出一個小本子，“你家的平面圖，家庭成員喜好，可能的話題方向...“

毛燏接過本子，眼眶微微發熱。頁面上是高野司工整的字跡和簡單圖示，甚至標注了每個房間的聲學特性——他知道她對聲音敏感。這是典型的“高野司式“體貼：用系統化的方式表達愛意。

“還有這個。“高野司又拿出一個U盤，“我整理了這兩年的音樂治療案例，萬一你爸質疑我們工作室的專業性...“

“他會喜歡的。“毛燏輕聲說，“那些心理學書他都看過了。“

高野司的眉毛驚訝地上揚：“真的？“

“真的。“毛燏牽起他的手，“現在深呼吸，數到七。你的心率已經到111了。“

高野司笑起來，銀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老天，我多想念你這樣分析我。“

他們手牽手走向主樓，毛燁突然從門廊沖出來，手機對準他們：“終于！我等這一刻兩年了！“她興奮地轉著圈，“姐，笑一個！這可是歷史性時刻！“

毛燏下意識地后退半步，但高野司已經自然地擋在她前面：“嗨，毛燁。聽說你考上X大音樂學院了？恭喜。“

毛燁的眼睛瞪大：“你怎么知道？“

“你姐每周都 update我。“高野司微笑，“說你很有天賦，但練琴時總偷懶。“

毛燁的臉紅了，目光在姐姐和高野司之間來回移動：“你們...一直保持聯系？“

“用加密郵件。“毛燏簡短地說，“爸爸回來了嗎？“

“剛到車庫。“毛燁做了個鬼臉，“剛拆了你的信，臉色不太好。“

毛燏皺眉：“什么信？“

“倫敦寄來的，蓋著音樂公司的章...“

沒等妹妹說完，毛燏已經快步走向書房。高野司和毛燁跟在后面，三人剛到門口就聽見毛肅憤怒的聲音：“荒唐！我絕不允許！“

書房里，毛肅站在窗前，手里捏著一封信。林玥坐在沙發上，一如既往地優雅冷漠，但嘴角帶著微妙的弧度。毛燏立刻認出了那種表情——母親得逞時的樣子。

“爸。“毛燏走進房間，“那是什么？“

毛肅轉身，看到高野司時明顯僵硬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表情：“倫敦音樂公司的 offer，邀請你回去擔任首席算法顧問。“他把信遞給毛燏，“年薪是這里的四倍。“

毛燏快速瀏覽信件內容——回聲音樂希望她回去領導新成立的神經多樣性音樂研究部門。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但發信日期是兩周前，而她昨天剛正式確認留在X市與高野司創辦工作室。

“我已經拒絕了。“毛燏平靜地說，“我和高野司的'干涉波工作室'下周就注冊。“

毛肅的臉色變得鐵青：“就為了這個...這個...“

“音樂治療師。“高野司上前一步，“毛叔叔，我知道您對我有疑慮。這是我準備的資料，關于我們工作室的規劃和已有成果。“他遞上U盤和一份裝訂整齊的計劃書，“包括與X大心理學系的合作意向書。“

毛肅沒有接過文件，而是冷冷地打量高野司：“你憑什么認為我會支持女兒放棄國際機會，跟著你創業？“

“爸！“毛燏罕見地提高了聲音，“是我邀請他一起創業的。“

“因為你們'相愛'？“林玥突然開口，聲音像冰刀劃過玻璃，“毛燏，你連基本社交都困難，怎么判斷什么是愛？“

房間里瞬間安靜。高野司的手悄悄握緊毛燏的，溫暖而堅定。

“數學。“毛燏突然說，“愛對我來說，是可以量化的參數。高野司記住我所有的感官敏感點，為我調整環境噪音水平，學習阿斯伯格相關知識...這些行為構成了一個明確的 love function。“

她從包里拿出筆記本，翻到某一頁：“這是過去三個月我記錄的'高野司適應性行為'統計圖。X軸是時間，Y軸是適應行為的種類和頻率。趨勢線顯示...“

毛肅的表情從憤怒變成了困惑，最后定格在某種無奈的驚訝上。林玥則冷笑一聲：“果然是毛肅的女兒，連感情都要做成報表。“

“夠了！“奶奶突然出現在門口，手里端著茶盤，“小燏帶男朋友第一次回家，你們就這樣歡迎？“她把茶盤重重放在桌上，“毛肅，看看人家孩子準備的材料再說話。“

毛肅猶豫了一下，最終接過U盤插入電腦。高野司的文件整理得極為專業——案例研究、數據分析、未來規劃...甚至包括毛燏在倫敦的研究成果轉化方案。隨著瀏覽，毛肅的表情逐漸緩和。

“這個音樂療法對自閉癥兒童的療效數據...“

“是毛燏設計的算法。“高野司立即說，“她對聲音頻率的敏感度讓我們的療法精確度提高了37%。“

毛肅看向女兒，眼神復雜：“你真的很擅長這個。“

“就像您擅長釀酒一樣。“毛燏輕聲說，“都是精確的科學。“

這句類比似乎觸動了毛肅。他慢慢坐下，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我需要時間研究這些資料...“

“當然。“高野司禮貌地說，“我們還準備了...“

“你母親是誰？“林玥突然打斷他，“方玫，對嗎？“

高野司明顯愣了一下：“您認識我母親？“

林玥的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微笑：“1998年東南歌唱大賽，我是評委之一。“

毛燏注意到高野司的手指微微顫抖——這是他緊張時的表現。關于母親退出歌壇的事，高野司一向諱莫如深。

“林玥，這事以后再說。“毛肅罕見地站在妻子對立面，“我們先...“

“不，現在就說清楚。“林玥站起身，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節奏，“方玫當年為什么退賽？她告訴你了嗎？“

高野司的臉色變得蒼白：“她說...拒絕接受潛規則。“

林玥突然大笑，聲音刺耳得不自然：“潛規則？她這樣告訴你的？“她轉向毛肅，“親愛的，要不要告訴你女兒和她的小男友，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毛肅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林玥，夠了。“

“不夠！“林玥的聲音突然拔高，“那個方玫，裝得那么清高，結果呢？勾引評委，破壞比賽公平...“

“那是你設計的圈套！“毛肅猛地拍桌，“我們都知道真相！“

房間陷入死寂。毛燏震驚地看著父親——他從未這樣對母親說話。林玥的臉像面具般僵硬，精致的妝容掩蓋不住突然蒼白的臉色。

“什么...真相？“高野司的聲音很輕，但異常堅定。

毛肅深吸一口氣：“當年比賽，方玫是奪冠熱門。林玥擔心她威脅到...我們的關系。“

“我們當時在交往。“林玥冷冷地補充，“你母親卻總是找借口接近毛肅。“

“所以你在她包里放了毒品？“毛肅痛苦地說，“毀了她的職業生涯？“

毛燏感到高野司的手瞬間變得冰涼。這個指控太沉重——不是簡單的潛規則拒絕，而是蓄意陷害。

“證據呢？“高野司的聲音發抖。

林玥突然走向書柜，從暗格取出一個舊信封：“這是當年酒店監控的拷貝。你母親確實被栽贓，但...“她抽出幾張照片，“她也確實與毛肅有染。“

照片上，年輕的毛肅和方玫在酒店走廊靠得很近，其中一張甚至看起來像在接吻。高野司的呼吸變得急促。

“我們只是說話。“毛肅疲憊地解釋，“那天我告訴她林玥的計劃，想提醒她小心...“

“然后呢？“毛燏輕聲問。

“她選擇退賽保全名譽，我...選擇了沉默。“毛肅看向林玥，“這件事折磨了我二十年。每次看到毛燏的眼睛...“

毛燏突然明白了。父親對她復雜的感情，母親時而冷漠時而激烈的態度...一切都源于這個秘密。她的眼睛——據奶奶說，和方玫很像。

“所以。“林玥冷冷地總結，“現在你女兒要和仇人的兒子在一起。真是諷刺。“

高野司突然松開毛燏的手，走向林玥。他的動作很慢，像在控制某種強烈的情緒。

“阿姨。“他的聲音異常平靜，“您恨我母親，可以理解。但為什么懲罰毛燏？她做錯了什么？“

林玥的表情微微動搖：“我沒有...“

“您有。“高野司直視她的眼睛，“每次毛燏表現出'異常'，您就退縮。因為她的誠實讓您想起自己的虛偽？她的純粹映照出您的...“

“夠了！“林玥抬手想打高野司，但毛肅攔住了她。

“他說得對。“毛肅輕聲說，“我們懲罰了錯誤的人。“

林玥突然崩潰般跌坐在沙發上，精致的發型散亂了幾縷：“你不懂...每次看到她那樣專注地彈琴，那樣直接地說話...就像一面鏡子，照出我所有的丑陋。“

毛燏站在原地，感到一種奇怪的平靜。多年的謎團終于解開——母親對她的矛盾態度，父親沉默的保護，甚至自己確診阿斯伯格時母親異常的抗拒...都有了答案。

“我需要空氣。“高野司突然說，轉身走出書房。

毛燏跟上去，在花園角落找到了他。高野司蹲在灌木叢旁，銀發在風中凌亂。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眼里閃著淚光。

“我不知道...從沒想過...“他的聲音支離破碎，“我媽這些年承受的...“

毛燏在他身邊蹲下，輕輕抱住他。高野司的身體在顫抖，像被暴風雨摧殘的小船。

“我們回家。“她輕聲說，“回我們的工作室。“

高野司搖頭：“不，我們需要解決這件事。為了...我們的未來。“他深吸一口氣，“我有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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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林玥坐在三角鋼琴前，手指無意識地按著無聲的琴鍵。看到毛燏和高野司進來，她迅速整理好表情。

“媽。“毛燏直接說，“我想彈一首曲子給你聽。“

沒等回應，她已經在琴凳上坐下。高野司站在一旁，手里拿著小提琴。這是他們昨晚熬夜準備的——用音樂代替言語，表達那些難以說清的情感。

毛燏的手指落在琴鍵上，彈奏起一段舒緩的旋律。高野司的小提琴隨后加入，兩種樂器交織出復雜的和聲。這不是他們任何一首原創作品，而是一首老歌的改編——《我只在乎你》，1998年東南歌唱大賽的指定曲目。

林玥的身體明顯僵硬了。當歌曲進行到第二段時，毛燏突然改變節奏，轉入一段激昂的變奏，高野司的小提琴也隨之變得狂野。這是音樂的語言——先表達理解，再展現反抗。

曲終時，林玥的眼中閃著可疑的水光。“你...怎么知道這首歌？“

“奶奶告訴我的。“毛燏輕聲說，“她說這是你和爸爸的定情曲。“

林玥的手指緊緊抓住裙擺：“你彈得...很好。尤其是變奏部分。“

“音樂不會說謊。“高野司放下小提琴，“就像毛燏從不偽裝自己。阿姨，我們不想追究過去，只希望您能真正看到您的女兒——不是鏡子，不是陰影，就是她自己。“

林玥長久地沉默。窗外，夕陽將花園染成金色。最終，她站起身，動作比平時遲緩許多。

“我需要時間。“她走向門口，停頓了一下，“但...你們演奏得很美。“

這句簡單的評價，從林玥口中說出，幾乎等同于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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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黃厝海灘的礁石上，高野司單膝跪地，手里不是戒指，而是一張寫滿方程式的紙。

“看這個公式。“他的聲音在海風中微微顫抖，“描述兩個不同頻率波的干涉模式。當相位差滿足特定條件時...“他指向某一行，“會產生穩定的干涉圖案。“

毛燏接過紙張，立刻認出了這個方程——正是她博士論文的核心公式。但高野司做了修改，在最后一行添加了一個等號和結果：“Love =√(you)×(me)“

“我們的愛情公式。“高野司從口袋掏出一個小盒子，“解是唯一的。毛燏，你愿意和我一起證明這個定理嗎？“

盒子里是一枚手工打造的銀戒，形狀像交織的聲波。毛燏小心地拿起它，在內側發現一行微小的數字——440&432，他們初遇時討論的標準音高與自然音高。

“我也有東西給你。“毛燏從錢包取出一張折疊的紙，“我的答案。“

高野司展開紙，上面是一段精致的樂譜，標題是《永恒共振》。最后的休止符被改成了一個心形。

“我可以現在演奏嗎？“他笑著問。

毛燏搖頭：“先給我戴上戒指。“

銀戒滑入她的無名指，完美契合。遠處，兩家人站在海灘上觀望——毛肅摟著表情緩和許多的林玥，奶奶擦著眼角，毛燁興奮地舉著手機錄像。高野司的父母站在稍遠處，方玫靠在丈夫肩頭，臉上是釋然的表情。

夕陽西沉時，高野司和毛燏手牽手走回岸邊。他們的工作室下周就要正式開業，第一個預約客戶是X市特殊教育學校的自閉癥兒童。生活不會一帆風順——林玥的心結尚未完全解開，毛肅仍時不時質疑他們的選擇，毛燁總愛惡作劇...但此刻，在火龍果色的晚霞下，一切都剛剛好。

“對了。“高野司突然想起什么，“我給工作室設計了個新logo。“他掏出手機展示——兩個交錯的正弦波，形成一個心形，“就叫它'不合拍的愛'，怎么樣？“

毛燏看著這個圖形，突然踮起腳尖吻了他。這個吻像他們的第一個吻一樣突然，但不再有猶豫和恐懼，只有確定無疑的共振。

在他們身后，海浪一遍遍沖刷著沙灘，將足跡抹去又帶來新的印記。而更遠處，初升的月亮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粉橙色，像極了高野司最愛的那件火龍果色襯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