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厝海灘的黃昏像一幅被水彩暈染過的抽象畫。毛燏赤腳踩在潮濕的沙灘上，腳底傳來細沙與貝殼碎片的顆粒感。她數(shù)著自己的步伐，四百七十三步到達那塊被海水沖刷得發(fā)亮的玄武巖礁石。這是她三個月來每天的固定行程，誤差不超過兩步。

礁石右側(cè)凹陷處積著一汪海水，毛燏從口袋里掏出半包荷花煙，熟練地抖出一支夾在指間。打火機咔嗒三聲才點燃——海風(fēng)總是這樣不識趣。她深吸一口，看著煙頭在暮色中明滅，像微型燈塔。

“浪高0.81米，周期7.3秒。“她在心里默念，視線追隨著遠處破碎的浪線。海水涌上沙灘時形成的泡沫圖案在她眼中自動分解為曼德勃羅特集的變體，那些不斷分裂又重組的分形幾何比人類的表情容易解讀得多。

毛燏用左手小指在礁石上畫著看不見的數(shù)學(xué)符號，右手夾著的煙灰已經(jīng)積了將近兩厘米。她今天穿了件oversize的黑色襯衫，袖口磨損的線頭在海風(fēng)中輕輕顫動。腕骨凸起的部位有個用圓珠筆畫的小小音符，是昨晚失眠時隨手涂的——某個突然闖入腦海的旋律片段。

“喂，你的東西掉了。“

一個聲音突兀地切進她的數(shù)學(xué)冥想。毛燏緩慢地抬起眼皮，看見三步開外站著個銀發(fā)少年。他手里拎著件火龍果色的薄外套，那刺眼的玫紅色讓毛燏右眼輕微抽搐了一下。

“不是我的。“她回答，聲音像被海風(fēng)濾去了所有溫度。

銀發(fā)少年——高野司——沒有立即離開。他歪頭打量著這個蜷縮在礁石上的女孩：蒼白的皮膚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三白眼在劉海投下的陰影里像兩潭死水，右手食指與中指被煙熏出淡淡的焦黃色。

“你每天都在這兒。“高野司突然說，“像個人體潮汐觀測站。“

毛燏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銀發(fā)在夕陽下泛著橘紅光澤，左耳三個耳釘分別是八分音符、高音譜號和閃電形狀，脖頸處有若隱若現(xiàn)的文身，像是某段樂譜的碎片。

“你抽煙的姿勢很專業(yè)。“高野司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雨花石香煙，“要不要試試這個？南京特產(chǎn)。“

“荷花焦油量5mg，雨花石8mg。“毛燏掐滅煙頭，“太濃。“

高野司挑眉，突然笑了：“你知道我是歌手？“

“吉他繭。“毛燏指了指他的右手，“而且你說話時喉結(jié)震動的頻率范圍在G2到B2之間，典型的酒吧駐唱發(fā)聲習(xí)慣。“

海風(fēng)突然轉(zhuǎn)向，把高野司的銀發(fā)吹得凌亂。他瞇起眼睛：“昨晚'迷途'酒吧，你來了？“

“路過。“毛燏從礁石上跳下來，黑色帆布鞋踩進淺灘，“《加州旅館》solo部分第三個推弦音不準，你少拉了1/4音。“

高野司的煙掉在了沙灘上。他盯著這個古怪的女孩——她正彎腰撿起一片貝殼，側(cè)臉在暮色中像被削薄的石膏雕塑。

“等等，“他追上準備離開的毛燏，“你絕對音感？“

“相對音感。“毛燏把貝殼舉到眼前，透過上面的小孔看正在沉沒的夕陽，“只是頻率計算而已。“

他們一前一后走在沙灘上，腳印在潮間帶形成兩串不規(guī)則的符號。高野司突然跑到她前面，倒退著走路：“明晚八點，迷途酒吧有我的原創(chuàng)專場。“

“不去。“

“為什么？“

“人多。酒精。虛假社交。“毛燏一字一頓地說，像在列舉死亡原因。

高野司突然轉(zhuǎn)身從背包里掏出個防水袋，取出一把折疊小吉他：“那現(xiàn)在聽？“

毛燏停下腳步。這把吉他漆成啞光黑色，琴頸上貼著熒光星星貼紙，看起來像小孩子的玩具。高野司已經(jīng)盤腿坐在沙灘上，手指撥出一串清澈的和弦。

“《厭世者的夏日終曲》，“他抬頭看她，銀發(fā)梢滴著海水，“寫給我上個女朋友的葬禮。“

毛燏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她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坐下，雙臂環(huán)抱膝蓋。高野司開始唱，聲音比說話時低八度，帶著沙啞的質(zhì)感。歌詞關(guān)于某個永遠等不到的夏天，關(guān)于融化的冰淇淋和發(fā)霉的情書。

毛燏發(fā)現(xiàn)自己在數(shù)他的眨眼頻率——每分鐘41次，緊張的表現(xiàn)。當(dāng)唱到副歌部分“你留下的只有半包受潮的香煙“時，高野司突然看向她，虹膜在暮色中呈現(xiàn)出奇特的灰藍色。

“走音了。“歌曲結(jié)束后毛燏說，“最后那個'遺忘'應(yīng)該是降E，你唱成了E。“

高野司放下吉他，海水已經(jīng)漲到離他們不到三米處。他掏出Zippo打火機點燃又熄滅，反復(fù)三次：“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搭話嗎？“

毛燏從口袋里摸出最后一支荷花煙，等風(fēng)小的間隙點燃：“因為孤獨。“

“不對。“高野司把吉他收回防水袋，“因為你坐的這塊礁石，正好是整片海灘回聲最好的位置。“

毛燏第一次露出近似表情的變化——她微微睜大了眼睛。高野司指向遠處的防波堤：“那里是聲波反射點，你選的位置是駐波腹點。三個月前我就在觀察，無論潮位高低，你永遠坐在聲學(xué)最佳位置。“他頓了頓，“除非你有人體聲吶，否則解釋不通。“

沙灘上只剩下海浪聲。毛燏把煙蒂按滅在貝殼上，站起身時黑色襯衫下擺滴著海水：“阿斯伯格。“

“什么？“

“我有阿斯伯格綜合征。“毛燏平靜地說，“聲音對我來說是三維坐標里的向量。“

高野司怔在原地。當(dāng)他回過神時，毛燏已經(jīng)走到防波堤附近。他突然大喊：“你明天還來嗎？“

毛燏沒有回頭，只是舉起右手比了個“V“字——在高野司看來像是勝利手勢，直到他想起這是測量聲波幅度的常用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