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是在一股若有若無的丹香中醒來的。

晨光才剛透過窗欞，天色還未完全大亮，院外卻已經飄著一股清冽中夾著辛香的藥氣，隨著晨風緩緩滲入屋中，擾人清夢。

他睜開眼，抬手扶額，眉頭微蹙。

“……這味兒也太沖了。”

披衣推門，剛踏出房門，一道白影便映入眼簾。

沈九音站在院外，一身素衣勝雪，白紗隨風微動，斗笠低垂，手中正晃著一顆色澤金亮的丹藥，掌心靈光流轉，泛出陣陣微妙的波動。

她斜倚在院墻邊，目光穿過紗簾望向陸羽，聲音帶著一點藏不住的得意：“醒了？”

陸羽揉了揉眉心，看著她手上的丹藥，皺眉道：“你這是又發什么瘋？”

“瘋？”沈九音輕笑一聲，語調清冷：“這可是上好的返生丹，吃下去之后，只要你沒死，傷勢立馬復原。”

她把那顆丹藥在指間彈了彈，金光晃眼：“昨晚新煉的。”

“你收好了，留著救命用。”

她語氣里帶著明顯的炫耀意味，像是在說：我也不是不會煉丹，我練的比你好。

陸羽一臉無奈，語氣淡淡地戳穿：“你不是早就給過我一顆了嗎？”

說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沈九音甩給他的那顆金色丹藥——救命效果極佳。

沈九音卻輕輕搖頭：“不一樣。”

她聲音壓低了些，似認真又似漫不經心地說道：“那顆不是‘練’出來的，是……別的方式。”

陸羽眼角一跳，接過丹藥，沒繼續追問。

沈九音已經轉過身，白衣一擺，斗笠下的聲音清晰傳來：

“走吧，虎妖等急了。”

“再不出發，說不定真要沖進城來殺人了。”

她話說得輕飄飄，卻有一絲不加掩飾的鋒芒藏在語氣深處。

陸羽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墻角，一邊嘆了口氣，一邊伸手從兵架上取下那柄熟悉的大刀，反手背上。

玄袍束緊，刀環沉響。

風過衣袂，氣機內斂。

他沒說話，只邁步跟了上去。

城門開啟之時，天光才剛從東方落下第一縷清輝。

陸羽與沈九音并肩而行，腳步不快，衣擺微動，刀未出鞘，氣機未揚。

但城頭之上，早已有無數目光望來。

百姓站在遠處，沒有靠近，只在街邊、屋檐、茶鋪門前默默駐足。

他們沒有高聲歡呼，也沒有放聲相送。

只是看著陸羽，眼神中，有敬畏，有不舍，有隱忍的希冀——

像是在看一位即將赴死的英雄。

陸羽感受到了。

他沒有回頭，卻在踏出城門前一刻，眼角余光掃過那些目光。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也許他曾經想要的，就是這種眼神。

不是懼怕、不是猜忌，也不是利用。

而是，真正把你當“人”的眼神。

……

他們一路往東，穿過殘林荒道，直到天地間只剩血色。

前方林地已不復原貌，焦土斑駁，山石開裂，大片樹木被連根拔起，仿佛遭遇過某種狂暴風嘯的洗劫。空氣中充斥著血腥與炭焦混雜的氣味，連風都像被灌入了毒腥之氣，沉重、凝滯。

沈九音駐足，低聲道：“到了。”

陸羽抬眼望去，前方正中，一座巨大的赤紅血坑如地獄之口般張開。

那坑直徑數丈，邊緣干涸龜裂，中央卻血浪翻滾，腥紅液體緩慢沸騰，濃稠如漿，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腥甜香氣，仿佛不是血池，而是一口巨大的妖丹熔爐。

池邊，一頭龐大的黑影正伏身其上。

虎妖。

他體型如屋，四肢粗如巨柱，皮毛斑紋如鐵鑄，眼瞳泛著金綠妖芒，正在血池中大口飲血。

“咕嚕咕嚕……”

血液被他吞入腹中，沿著獠牙滴落，地面已染成一片暗黑。他喝得極猛，像是在飲烈酒，又像在啃自己的戰果。

“姓周的……怎么還不來……”他一邊舔舐嘴角血跡，一邊低聲咕噥：“血都快涼了……真是慫貨。”

腳步聲由遠及近。

虎妖耳根一動，猛地抬頭，唇角正要咧開一句臟話，卻在看見來人時微微一怔。

“喲？你不是周啟那油頭假臉的老狗。”

他瞇起眼，目光掠過陸羽，停在他身后沈九音的白衣上，隨即咧嘴一笑：“還帶了個女的？”

“不錯不錯，這一頓比我想象得豐盛多了。”

陸羽站在血池邊，目光不動，只淡淡開口：“我也沒想到，你居然還真在等人。”

“你這種東西，居然守約？”

他稍微試探了一下虎妖的氣息，比他之前遇到的所有妖都要強。

虎妖舔了舔獠牙，眼神里透著一股嗜血的玩味：“我是等他來送死的，結果你來了。”

“不過也行，骨頭是細了點，但血氣更鮮。”

“你這身血……好看啊。”他咧開嘴，一口黃牙泛著寒光：“我有預感，能讓我多突破一點。”

“放心，我不會一口吞了你。”

“我要一刀一刀把你剔干凈——從脊骨開始。”

“這樣血煞才純。”

陸羽冷笑一聲，聲音不急不緩：“嘖，這就是你喝人血喝上頭之后的幻想？”

“你這口氣，比你池子還臭。”

虎妖沉默了片刻，隨后仰天爆發一聲巨笑：“好啊，我要讓你活著……看著自己被剝皮抽筋，再一點點——被喂進血池里！”

“咔——”

只聽筋骨拉扯之聲連響，他的身形在頃刻間暴漲三分，血肉鼓脹，骨骼暴突，妖紋如烈火灼印，自肩背而生，瞬間布滿全身！

煞氣如潮，實質化為赤黑氣流，卷起血池水霧，天地氣壓仿佛都被他一聲怒嘯壓低！

“吼！！”

一聲獸吼震得山林顫抖！

整片廢墟被震起塵浪，血霧飛揚！

“給我——死！！”

他煞氣裹身，如山壓頂，兇威炸裂！

陸羽腳下原地不動，手掌卻已搭上背后的九環大刀。

鏘——！

刀出鞘，煞氣沖天而起，剎那間如冷夜怒雷，壓破山林！

刀鋒化影，斬出如怒濤崩山，直劈虎妖面門！

轟！！！

一人一妖，于血池邊正面交鋒！

虎妖怒拳轟來，重如山岳，每一擊都帶著斷骨裂臟的力量！

陸羽不與他硬拼，身形如影隨風，以玄道身法游走閃避，刀意環環相扣，寒芒連綿不斷。

他每一刀都避實擊虛，步法靈動，力量蓄而不發，精氣內斂如絲，如同鬼魅穿梭于血霧與妖紋之間。

可在交手數招之后，陸羽眼中寒芒一閃。

——不對。

這虎妖的煞氣，遠比他想象的更濃，甚至隱約壓過自己！

不僅氣勢兇暴，其氣機中還夾雜著某種狂烈的“死意”，像是吞噬無數生靈后凝出的煞源，幾乎可以形成局域壓制。

“這畜生不是普通妖……他是專修煞氣的。”

陸羽心中電轉，眉心微蹙。

若論純粹的煞氣爆發——

他，未必占得上風。

但陸羽不驚反定。

玄道流轉之間，他腳步一轉，丹田氣海隨即鼓蕩，一縷內息緩緩歸入刀勢之中。

“既然你以煞為刀——那我便以‘玄’補其鋒。”

煞不敵你，那我就以玄氣鎖勢，以陰陽回轉補刀鋒斷點！

下一瞬，他整個人氣機大變！

玄道運轉，靈息如水。

刀鋒瞬間轉柔為剛，原本蓄而不發的刀意在一息之間驟然聚合，如雨入江海，化作一道純粹如鏡的斬意，貼地疾掠，直取虎妖肋下空門！

虎妖還未反應，眼前寒光已至！

刀光如電，寒芒貫地！

陸羽那一刀幾乎沒有半分停頓，從身形蓄勢到刀意破空，只在一個呼吸之間。

“唰——！！”

虎妖只覺眼前一冷，腹下驟然一痛！

他猛地后躍，帶起一大片血浪，胸口處竟已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斜口，鮮血汩汩而出，煞氣被強行斬斷一線！

“你——！”

虎妖落地時猛地跪下半膝，眼中兇光劇烈閃動，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震怒與痛恨！

他沒想到，在自己以血池為陣、氣勢正盛的狀態下，竟會在正面對斬中，被陸羽一刀逼退！

“該死……你這身功法……”

他咬牙，低聲咒罵，胸口傷口蠕動間，煞氣竟自動凝聚結痂，如同活物縫合！

下一瞬，虎妖低吼一聲，雙掌猛然按地！

“吼——！！”

轟！

血池之中妖紋齊動，地脈翻騰！

被削斷的煞氣再度凝聚，甚至比方才更狂！

虎妖猛地起身，全身煞氣如實質化火焰般蒸騰而起，妖紋鼓脹，氣血翻滾！

“你惹火我了。”

他身形一震，煞氣激蕩如怒濤！

——這是兇妖真正的全力狀態！

“來吧，小子！”他咧嘴怒笑，聲音中滿是癲狂：“我倒要看看，你這套花里胡哨的身法，還能撐多久！”

陸羽神色不動，右手握刀，左掌扣訣，玄道氣流環繞周身，護住血脈脈門。

“你氣重，我道穩。”

“正好試試，誰先崩。”

下一刻！

虎妖暴吼沖來，陸羽身影化光，兩者再次猛烈撞擊！

刀光與煞氣在血池之上連綿炸裂，氣勁交織，火花四濺，地面被反震之力犁出一道道裂痕，血水被硬生生逼出數丈高，似浪翻涌！

虎妖連出重拳，虎爪翻飛，虎尾如鞭猛掃而出，帶著壓塌山石的兇威！

陸羽則以玄氣制動、以刀意牽引，步步游走、寸寸還擊，玄身游轉，刀走八方，每一次交鋒都堪堪躲過要害。

空氣中轟鳴不斷，天地氣息紊亂，兩者間竟已陷入——

僵持！

兩人皆不退讓，交手至此，早已是生死間的較量。

沈九音站在陣外，斗笠微垂，白紗下的面容靜如止水。

但忽然，她眉頭輕輕一皺。

手指間掐了個小訣，感知在空氣中游走——

“……不對。”

她低聲道，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陸羽察覺她動作異樣，偏頭掃了一眼，卻沒放在心上。

因為虎妖的攻勢再度壓來，他來不及分神。

可就在下一瞬——

整個血池，劇烈震顫！

地面猛然塌陷，一道道暗紅符文自血液下浮現，如同封存多年的古老妖陣忽被激活！

“什么？！”虎妖怒吼，腳下失衡！

“陣？這不是我布的！”

“你搞什么鬼？！”他怒目看向陸羽，下一刻卻發現陸羽臉色同樣大變！

“……地下還有陣？”

話音未落——

血池猛然塌陷！

整片腥紅池水像被擰開的漩渦，瘋狂下涌，血液、殘渣、氣霧，全都被吸入漩心之中！

“嘩——！！”

陸羽與虎妖皆被卷入其中，連反應時間都不足一息！

漩渦翻滾中，只來得及聽見沈九音一聲厲喝：

“陸羽——！！”

轟！！

血池坍塌，大陣崩裂，天地靈氣扭曲，一切歸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