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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祝壽

烈陽如火,照得人眼前發白。

正午時分,出城官道上,塵土飛揚。沉重的車輪轆轆碾壓,拴著貨箱的黃騾子喘得氣粗,馬背上的銅鈴被曬得發燙,一動就發出細微“叮當”響。

整個商隊像是一條緩緩爬行的蜈蚣,在烈日底下沒精打采地前行。

人群里,最前頭那人卻一身黑袍,刀背得筆直。

陸羽懶洋洋地咬著一根甘蔗,嘎吱作響,神色半點沒被這毒辣日頭影響。汗?沒有。背都不駝一下,臉色也沒紅半分。

那甘蔗還是路過前莊口時順手從攤販那里買的,錢倒是陸羽一句話沒說,直接讓周啟掏的,似乎對這正午的天氣早有預料。

結果甘蔗剝好之后,自己吃得歡,連根皮都沒分人一口。

周啟一邊看著,一邊心口發堵,嘴里小聲嘟囔:

“……花我的錢,啃得這么香,連根茬都不分。”

而陸羽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天氣上。

他漫不經心地掃過身邊一圈“護衛”——背長刀、佩短矛,有的還拎著斧頭,個個肌肉隆起、目光呆滯,像是被人錘煉出來的牲口一樣。

不過那不是重點。

重點是——

噬心蠱躁動了。

那玩意兒正貼著他心臟處的血脈緩慢蠕動,像條嗅到腥味的蛇,纏著心頭蹭啊蹭的,癢得他下意識摸了摸胸口。

“……又來了。”

他眸色一沉,心下有數。

這群“護衛”,不是妖,就是跟妖走得近的邪修。加上牛毛的線索,以及這些人跟他之前在聚義樓門口撞見的那幾個光膀子壯漢身形一致,身份幾乎可以實錘。

只是他沒急著動。

午時烈陽,天地蒸騰,那些普通商人、趕車的、伙頭兵,全都熱得舌頭打卷,頭上纏著布巾也攔不住汗,甚至有人已經開始嘔吐中暑。

唯獨這些“護衛”……站如鐵塔,汗不落一滴。

陸羽嘴角一挑,嘖了聲:“演都不演了是吧?”

他把甘蔗一掰,兩節“咔噠”一聲斷開,手一甩扔進路邊的枯草堆,然后側頭看向旁邊也同樣一臉難看但強撐著扇扇子的周啟。

“周兄,這一路上……護衛倒是挺齊整啊。”

他話音一頓,眼神里那點調笑意味藏也不藏。

“商幫什么時候這么財大氣粗了?從這堆護衛身上,我都快聞到金子味了。”

周啟眨巴了一下眼,眼角肌肉抽了抽,強笑著應道:“哎呀陸老弟說笑了。”

“你也知道,最近這年頭不太平,尤其是出了城,妖怪橫行,哪能不多雇幾個人?”

“城里是有規矩,‘妖不入城’嘛,可這規矩也就管到城墻邊,出了門,神仙都顧不過來。”

陸羽聞言,眼角抽了抽,沒接話。

——“妖不入城”這句他已經聽得耳朵起繭了,從云陽坊一路到現在,不知道有多少人這么說。

可惜,老鼠就在巷口吃人,豬精就在后廚熬湯。

更可笑的是,眼前這個“規矩”的鼓吹者,正是和那些妖走得最近的。

“既然如此,既說城外妖邪橫行……都有哪些?也讓我有點防備?”

周啟聞言,神情微頓,像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大愉快的回憶,臉色一沉,壓低聲音:

“東南那邊的山里,前些月出了個虎妖。聽說人高丈二,血氣滔天,一身煞氣,硬是把官兵咬得不敢進山——據說吃了三十多口人,全是練過武的,死狀慘不忍睹。”

“南邊林子里有群猴精,一群十幾只,搶貨搶得連馬都扒光了皮,力氣奇大,還狡猾得很。”

“西嶺那邊……前陣子出了個狗妖,動靜最大。一夜之間,活埋了整整一支商隊,等人找到的時候,連車帶人都塌進地底,連根毛都沒剩。”

“還真不少啊。”陸羽雖然不怎意外,但還是裝出一臉震驚。

周啟搓了搓袖口的兩枚銅錢,低聲嘟囔:

“所以得多派點護衛過來,不然我們真就成這群妖的午餐了。”

陸羽掂了掂手里的刀,懶洋洋地掃了那群“護衛”一眼,心里卻道:

“那可不是?這些護衛可不是隨便就能來的吧?”

他剛想著要不要再試探兩句,就聽見遠處山林深處傳來一聲拖長了的嘶吼。

不像人聲,也不像獸吼,倒像是被人揪住喉嚨的厲鬼咆哮。

商隊霎時間亂了節奏。

幾個馭馬的嚇得差點從車上跌下來,馬匹紛紛嘶鳴亂踏,那些“護衛”則齊刷刷地轉頭看向聲音來源,動作一致得幾乎不像人類。

陸羽舔了舔牙縫的甘蔗渣:“喲,周兄你這烏鴉嘴靈得很。”

“剛說完妖,這就來了。”

“哎哎哎,別亂說啊,”周啟急忙擺手,臉都皺成一團。

他邊說邊往陸羽身邊靠了靠,眼珠子飛快打量著周圍,活像怕妖怪真的從天上跳下來。

“這么怕死啊?周兄,別急,有妖來了我第一個護著你。”陸羽站起身,拍拍袍角,看了眼不遠處山道邊那片廢棄廟宇的屋頂,瓦片東倒西歪,石獅張嘴裂牙。

“前面有地兒落腳,咱去歇會,別真撞見什么不長眼的。”

他說得隨意,可沒人敢不聽。

那隊牛妖護衛一言不發地跟著調轉方向,商人們連滾帶爬往前趕,周啟也是滿臉僵笑地跟了上去。

陸羽走在最前頭,眼里卻透出一絲淡淡的冷意。

他知道,那“妖聲”不一定真是妖,但那些牛子牛孫怕是真的耐不住了。

還得再往前引,引到該動手的地方,再一鍋燉了。

眾人進了殘廟。

石磚早就裂成蛛網,滿地灰燼碎瓦。大殿歪斜塌了半邊,殘破神像橫倒在角落里,風一吹便揚起碎灰,一股潮腥味混著久未焚香的霉腐氣息,撲面而來。

陸羽腳步一頓。

噬心蠱在胸口微微躁動,像是嘗到了什么不對勁的味,但也只是躁動了幾下,像是嫌棄了一樣,又重新沉寂了下去。

“怎么,又開始挑食了?”陸羽拍了拍心口,掃了一眼破廟

廟中眾人開始找地落腳,商幫的人對陸羽有些忌憚,全躲著他站,一邊抹汗一邊拿干糧。

周啟也靠墻蹲著喘氣,滿臉都寫著“我不該出來”,剛解開半邊袍襟,準備拿水喝,便聽陸羽懶洋洋一聲:

“周兄。”

“嗯?”周啟警覺抬頭,生怕他又要勒點什么東西:“怎么?”

“去外面看看情況。”

“我去?”周啟下意識瞪大眼。

陸羽理所當然道:“對啊,你輕功了得,萬一真有妖出沒,也能先跑回來報信。”

他拍了拍身邊的刀鞘,笑瞇瞇地補了一句:“我這還得在這看著點,防著有些妖躲在暗處專挑人少的下手。”

一聽是為自己安全著想,袁明鏡果然點頭附和:“陸護衛說得有理,我們這些商人可都指望著您了。”

周啟臉都綠了,嘴角抽搐著想說什么,結果對上陸羽那副“你再不去我就親自踹你出去”的眼神,終究咽下那口氣,扭頭一臉“生無可戀”地往廟外走去。

陸羽背靠殘墻坐下,抽出一節甘蔗慢慢嚼著,吐了口渣滓,笑得悠然:

“看吧,周兄果然忠心耿耿,義不容辭。”

周啟剛走,陸羽便站起身,拍了拍袍角,轉頭朝還在歪頭喘氣的袁明鏡看了一眼。

“袁掌柜。”

袁明鏡眼皮一跳,警惕地看著陸羽,手指還轉著那串烏沉沉的佛珠:“陸大人有何指教?”

“你跟周啟——很熟?”

陸羽語氣不急不緩,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把剛剝的甘蔗渣扔進墻角,仿佛只是閑聊。

袁明鏡眼神微動,遲疑了下,還是點了點頭:“周掌事是白大人派來與我們打交道的,自然熟些。”

“白玉堂親點的?”陸羽眉毛一挑,笑意玩味:“那還真是……信任得很。”

他話鋒一轉,慢悠悠道:“不過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上次云陽坊出事,白大人不讓他出面,而是換了我來?”

袁明鏡一怔,臉色微變。

陸羽看著他這反應,便知道鉤子釣上來了。

“周啟那人你也清楚,平時油嘴滑舌,拿主意卻總是藏著掖著,和下面人打交道是不錯,可真出事了,哪有他影子?”

“白大人那邊……多少有些不滿了。”

袁明鏡面無表情,佛珠轉得卻慢了半拍,似乎在衡量真假。

“換人的事,白大人不可能明著說,但讓我這人來接頭,意思你也能明白點吧。”

陸羽說著,忽然語調一頓,眼神一斂:

“你那些護衛——不是人。”

空氣忽然一靜。

袁明鏡后背驟然繃緊,臉上終究露出一絲驚疑。

陸羽一步逼近,聲音低得像從刀鋒上滾下來:

“牛妖,扮得挺像,但逃不過我的鼻子。”

“白大人沒說,想試試我的實力,我也看得出來。”

這話一出,袁明鏡臉色終于變了。他瞳孔微縮,手上那串佛珠“啪”地繃斷一顆,險些掉地上。

他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瘋子,也不是純靠一把刀在混執法司的。

陸羽卻沒繼續逼,反而退了一步,從懷里摸出個小銀袋,“嘩啦”一聲倒在他面前。

“袁掌柜,做人留一線,咱們好見好散。”

“我不圖你什么,只是想接你這一條線。”

“周啟這種人,撐不了多久的,你心里也有數。”

“你我若能做成這事兒,今后你在城內,誰敢動你?”

袁明鏡看著那包碎銀子,神色變幻,手里捻著那串烏沉沉的佛珠,心里卻早沒了佛,腦子飛快轉著:

這瘋子靠得住嗎?不,他靠不住。但他要是說的都是真的……那周啟才更靠不住。

半晌,他終于嘆了口氣,低聲開口:“這趟確實不是送貨那么簡單。”

“是給牛爺賀壽送禮,附近的妖都要來孝敬,我們商幫也不例外。”

“我們這一支商幫,能在城外活下來,就是因為有牛爺罩著——白大人給牽的線。”

他看了陸羽一眼,壓低聲音:“你別真以為,執法司真管得住這些地方。”

“我們是商人,不靠妖,早就死了。”

陸羽聽完,神色未變,只是點了點頭。

“懂得懂得。”

話說到這,本該到此為止。

可他咬下一口甘蔗,慢條斯理地咀嚼著,忽然似笑非笑地看了袁明鏡一眼,湊近幾分,聲音壓低:

“袁掌柜,有件事啊……眼下整個執法司,也沒幾個人知道。”

“我‘跳槽’到白大人這邊的事,算是機密。”

他說得云淡風輕,語氣隨意得像說天氣,語尾卻一轉,輕輕拍了拍袁明鏡的肩膀:

“這事你得替我保個密。”

袁明鏡一愣,下意識點了點頭。

陸羽這才滿意地點頭,話鋒忽地一轉:

“對了,云陽坊那事,我有新進展了”

袁明鏡沒回過神來,下意識問道:“什么進展?”

陸羽懶洋洋地剔著牙,語氣慢悠悠,語調像刀子劃在瓷上,一點點刮出涼意。

“燒倉庫的人,熟得很。哪堆貨值錢、哪口水井得先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袁明鏡臉色微變,手里那串佛珠轉得頓了頓。

陸羽輕笑了一聲,像是為了緩和氣氛似的往后一靠,聳聳肩:“我這人呢,級別不高,聽風就是雨,真假不分,你聽聽就得。”

“不過——”他頓了頓,眼神掃了一眼廟門外頭:“要真想查,就記得避開那位‘周兄’。”

“他忙得很,連自己的賬也被火一把燒了都沒管。”

說完,陸羽就不再看他,只留下一瞥。

那一瞥,沒把這與妖勾結的賊商當活人看。

至于袁明鏡,神色變幻,眼角的怒已經壓不住了,其他什么都沒注意到。等他再抬眼時,廟門外那熟悉的腳步聲已傳來。

周啟回來了。

人還沒進來,氣喘就已經先一步到了,滿臉風塵仆仆,額頭上掛著幾道細汗,一副快跑斷氣的模樣。

“哎喲……前頭山路確實塌了,得繞個彎,還得走半炷香才回主道……哈……”

他話還沒說完,便注意到袁明鏡冷著臉,一聲不吭地坐在石凳上連茶都不倒一下。

“袁……袁掌柜?”

“嗯。”袁明鏡淡淡應了一聲,連眼皮都懶得抬。

“你這……怎么了?”

周啟一臉懵,剛想再問兩句,眼角余光掃到廟后草坪。

陸羽正躺在一塊青石板上,腦袋枕著刀鞘,嘴里哼著調子,剛啃完甘蔗,還順手把桿子插在一旁地上,像插了一支戰旗。

“都歇歇吧。”他含糊地喊了一聲:“太陽頂頭呢,路曬人,過了正午再走。”

周啟:“……”

他嘴角一抽,看了眼沉默不語的袁明鏡,又看了眼躺尸一樣的陸羽,心里頓時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憋屈感。

——怎么感覺自己這趟探路,還不如去廟后啃根甘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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