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透青石巷,檐角鈴在風中發(fā)出細碎嗚咽。
茶樓里說書先生驚堂木都要拍碎:“那妖怪通體泛著黑光,專挑月圓之夜吞食活人陽氣!”
堂下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方四意倚著雕花柱子嗑瓜子,耳墜隨動作輕顫:“那說書人說的是千年道行的蛇妖嗎?”她沖林和眨眨眼,話未說完就被雪色廣袖截斷。
林和垂眸凝視掌中羅盤,千年流光在指縫間淌過。
“千年蛇妖,哪來的本領一夜屠殺數(shù)十百姓,又怎么會攝魂之術?”
明明自己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可還是忘了黃角鎮(zhèn)即將發(fā)生的事情。
莫非除了“天劫”,另一個懲罰便是:叫他失去前時空的部分記憶嗎?
此刻宴廳里燭火跳得人心慌。
慕容老爺堆著滿臉笑褶子作揖:“小女貪玩誤了時辰,諸位仙長見諒。”金絲袖口里的手指攥得發(fā)白。
屏風后突然傳來叮當?shù)穆曧懀椊疱\緞有些晃眼。
雕花門扉忽地被踹開,卷進三月微寒的春色。
滿堂燭火驟然搖曳,映出少年金線密繡的浮光錦袍,腰間木劍穗掃過門檻時叮當作響。他下頜微抬睥睨全場,分明是世家公子的打扮,偏偏帶著匪氣。
此人正是慕容世,慕容家的小公子。
“原來是慕容家的小少爺回來了。”方四意支著下巴輕笑,海棠簪尾綴著的銀鈴跟著晃了晃。她眼波流轉(zhuǎn)間掠過那人腰間木劍,問:“配著把木劍,你是在修仙么?”
許是剛剛練功不順利,慕容世被這么一問,便帶了些怒意。他錦靴重重踏在青石地上發(fā)出脆響:“關你毛事——”話音未落就被少女清脆的笑聲截斷。
“我看公子氣海澄明,倒像是千年難遇的修道奇才。”方四意突然端正了神色,廣袖輕揚間露出腕間金絲編就的同心結,“不如讓我?guī)煾柑婺闱魄朴袥]有靈根?他可是師出昆侖。”她忽地傾身湊近,“你叫我聲好師姐,我就送你一把真的劍,可好?”
語氣里分明帶著些玩笑。
金絲楠木椅被踹出刺耳聲響。
慕容世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忽而冷笑道:“昆侖?”他目光如刀掃過女子身后默立的青年,“若真是昆侖弟子,怎的看起來……”
方四意正要開口,忽覺喉間漫開清冽松香。
淡金咒文如藤蔓纏繞她的脖子,她錯愕地轉(zhuǎn)頭,正撞進林和的眼眸。
青年廣袖垂落遮住結印的手,玉色指尖還沾著未散的靈力微光。
她被禁言了?!
被林和禁言了!
“我這徒弟口無遮攔,公子勿怪。”林和抬手飲了杯霧茶,氤氳水汽模糊了他眉間朱砂,“我們幾個,不過云游散修,豈敢高攀昆侖。”
方四意氣得耳紅,芙蓉面上飛起胭脂色。她突然伸手扯住林和腰間玉佩穗子,在對方無奈的注視中,泄憤般將穗子將扯未扯。林和握住她拿墜子的手腕,目色平靜地注視著她。
她眨了下眼睛,將手收了回來。
“四意……”清泉蹙眉按住她又要去夠玫瑰酥的腕子,“你昨日還說自己修為進展緩慢,定是偷吃凡俗之物……”話音未落,四意突然叼著半塊栗子糕湊過來。
清泉溫言軟語尚未落地,慕容世忽地從鼻腔里迸出嗤笑。青年倚著雕花梨木椅背,眉毛輕佻:“你們這些修仙的莫不是窮酸得揭不開鍋?”他指尖在方四意緋色衣角上虛點兩下,喉嚨里滾出刺耳笑聲,“這位瞧著倒像是個江湖騙子——”
“啪!”
紅亮油潤的醬汁順著慕容世高挺的鼻梁蜿蜒而下,八角香氣混著桂皮辛味在暖閣里炸開。
方四意捏著空瓷碟的指節(jié)發(fā)白,眼尾飛紅如染了朱砂,偏生禁言咒封著嘴,只能在喉間溢出幼獸般的嗚咽。
“豈有此理!”紫檀木桌案震得茶盞叮當,慕容世拍桌而起,玄色箭袖掃過滿地碎瓷。
慕容世的桃木劍挾著破空聲刺向方四意時,林和霜雪似的廣袖忽然橫亙其間。
林和兩指虛扣劍身,腕間銀絲云紋抹額垂下的流蘇都未亂半分:“慕容公子尋姊心切,倒也不必拿我的小徒弟撒氣。”他笑意浸在初春薄霧般的聲線里,卻驚得慕容世瞳孔驟縮,“慕容傾被妖物抓走已經(jīng)十二年了,可對?”
想到這里,慕容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遲疑,脾氣便也收斂了幾分。
劍尖凝著燭火倏然輕顫。
“道長莫怪。”慕容老爺急急上前,袖口金線繡的祥云紋都跟著發(fā)抖,“自小女被擄,這孩子便魔怔似的……”老人喉頭哽咽,渾濁淚珠滾進胡茬子,“上月青城山來的仙長折了桃木劍,前歲茅山道長連羅盤都拿不穩(wěn)……傾兒她、她怕是……”
清泉素來是個水晶心肝玻璃腸的,此刻竟被侯爺眼底血絲里滲出的痛楚浸透了魂魄。
慕容侯爺枯枝般的手掌按在木桌上,金絲楠木佛珠硌得掌紋生疼:“這些年來,唯有條青鱗小蛇化作傾兒的模樣在老夫膝下奉茶……”喉嚨里滾出哽咽,每個字都像從肺腑里碾出來的,“可傾兒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啊!”最后半句生生劈裂了堂前浮動的沉香,驚得梁上燕子都撲棱棱飛走了。
林和忽地向前半步,繡著暗紋的袖擺帶起一縷檀香。他眉間那道懸針紋愈發(fā)深了:“侯爺可否細說那日的情況?”
方四意倚著朱漆廊柱,糯米團子似的腮幫子鼓起來:“又犯軸……”活脫脫像個賭氣把糖畫戳碎的稚童,偏生那對貓兒眼還偷瞟著林和的神情。
“那日……”公子世突然開口,這位紈绔竟露出比冬雪還凜冽的神色:“是我五歲生辰,姐姐說要給我買糖畫鳳凰。一陣黑風卷走了她。”他的喉結在頸間狠狠滾動,“可那陣黑風來得邪性,裹著血腥的味道……”他忽然攥住案上鎏金燭臺,火星子濺在袍角,“后來請的牛鼻子老道,說符水潑在青石板上滋滋作響,分明是狐騷味兒!指認抓走我姐姐的,是狐妖。”
方四意倏地收緊纏在林和臂彎的手臂,發(fā)頂蹭過對方下頜,卷翹睫毛撲簌簌掃落幾縷金粉。她指了指嘴巴,眼尾泛起薄紅,活脫脫是只被捏住后頸的奶貓。
林和喉結微動,劍指捏訣時險些碰翻她鬢邊斜簪的并蒂海棠。四意被解除了禁言咒。
“哼!”她指尖戳向?qū)Ψ较掳停澳愀医晕遥∧奶焓遣皇且钗液砉埽俊?
廊外芭蕉葉被疾風掀得簌簌作響,林和望著炸毛的小姑娘,玄色廣袖下掌心還殘留著青絲纏繞的酥麻。他忽然俯身,帶著松墨氣息的掌心撫過她發(fā)旋:“思思方才扯我衣袖時,可沒這般硬氣。”尾音裹著戲謔。
“好了,思思,別生氣了,我也是一時著急。你不該取笑人家……”
方四意聽他這么說,心里的氣也消了一大半:“既然你們都想抓這禍害莊稼的妖怪,那咱們今晚就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