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四意飛速掠過回廊，銀鈴纏在腕間竟來不及發出聲響。

青絲散作流云墜在腰間，生生撞碎一室昏黃燭光。

“咚咚”的叩門聲震得梁上積灰簌簌而落，雕花門扉在她掌下顫抖。

“清泉，你在嗎在嗎？”尾音劈開濃稠夜色。

四意恍惚間聽見里面傳來聲響，似乎像是燭臺轟然墜地的聲音。

一棒子劈開門，她的朱紅繡鞋已踏著滿地碎玉闖進屋子里。

月洞窗漏下的冷光里，枕頭旁邊那支紫玉笛正泛著幽幽螢火，映得她瞳孔驟縮成兩點寒星。

方四意認得清風笛，平日里清泉一直不離身的。

一瞬間，不好的念頭涌上她的心頭，她的眼眸瞬間瞪大，心底涌起一股寒意——

莫不是那妖神又來抓她了？

方四意一把抓起笛子，轉身跑出房間，卻見一個身影擋在她面前。抬眸撞進林和浸著月色的眼，那人廣袖盈風，襟前銀線暗紋流轉似星河倒懸。

“思思？”二字裹著松間雪水般的清冽，卻在她耳畔燙出緋色，“別急。”

“笛子在，人卻不在了！”方四意攥著冰涼玉笛往心口按，胸脯急促起伏似撞破囚籠的雀，“肯定是那妖神覬覦她的寶物，把她抓走了……”話音未落，忽見林和并指抹過眼尾，霎時瞳中綻開狐貍金紋，將滿室濁氣照得纖毫畢現。

“蛇妖的氣息。”他屈指叩在雕花床柱，震落三兩點幽藍磷火。

「前時空里，蛇精偽裝成慕容家大小姐，一直偽裝在慕容老爺身邊。倒不是為了貪圖什么，殺人或是偷物，而是……」

林和尚未從恍惚中抽離，衣袖便被四意拽得繃緊，緞料在暮色里泛出細碎銀光。

“快點去救人！”她嗓音里浸著顫意，手中忽然出現的尋人蝶影子掠過她染著薄汗的鼻尖。

尋蹤靈蝶撲簌簌穿過雕花木窗，將斑駁光影灑在清泉月白裙裾上——那抹素色掛在窗邊。

蝶影掠過雕花槅扇，尾翼在菱格窗欞間拖出流光溢彩的弧線，往外飛去。

蜀南特有的溫軟水汽裹著竹葉摩挲聲漫進窗牖，十萬竿碧綠色在霧靄中起伏如浪。

方四意疾步穿過叢林時，正撞見清泉跌坐在碧草間，靠在大樹干前，藕荷色襦裙浸透血色。

清泉的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腳腕處鮮血淋漓，染紅了周圍的草地。

鱗片刮過青石板的銳響刺破竹濤。但見那蛇妖豎瞳驟縮，蛇尾卷著半截蛻下的銀白蛇蛻倉皇遁入竹林，鱗片擦過青石迸出點點火星。

方四意當即并指掐訣，腕間銀鈴玎珰作響，卻聽身后傳來輕喚：“別……”

清泉的指尖堪堪觸及她裙裾，腕骨白得近乎透明。

方四意回眸時正對上林和凝重的神色，方才還寒星迸濺的杏眸忽地漾起瀲滟波光，尾音不自覺低了些：“林和，你肯定知道怎么治傷對吧！清泉不會也是被芒咬了吧？”

林和半跪在草葉間，素日溫潤的眉眼此刻籠著層薄霧，喉結滾了又滾才低聲道：“沒什么大事。思思，先扶她回房吧。”

方四意俯身時嗅到若有似無的鐵銹味，垂眸細看，霎時如遭雷擊：“這……不是女生的例假嗎……”

“四意……”清泉耳尖紅得能滴出血珠，蝶翅般的睫毛顫得厲害。她慌忙扯過碎成流蘇的裙裾，聲線卻虛得發飄：“方才那蛇妖褪皮時，我的血引來諸多精怪……倒是她以妖氣結成結界保護我。”染著丹蔻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好像聽見她靈臺泣血——那條蛇的白蛇阿姊尚在陣眼處受雷刑之苦……”

“等等，白蛇？不會是白蛇和青蛇吧？”方四意震驚地瞪大了眼睛，轉頭看向林和，那眼神仿佛在說：這怎么可能？

白蛇青蛇的故事，無論在哪個時空，似乎都是備受矚目的重頭戲。

可林和分明說過，鎮妖塔里鎖著的都是血債累累的邪祟。她指尖無意識掐進掌心，月白衫子上的銀線纏枝紋路硌得生疼。

白蛇……怎么成了十惡不赦的惡妖？

還有，清泉會讀心術么？

慕容候府...

思緒忽而轉至方才清泉所言，方四意倏地旋身。緋紅的裙裾在青磚地上綻開灼灼艷色，腕間銀鈴叮當脆響。她俯身湊近清泉，發間金步搖垂落的流蘇幾乎要掃到對方鼻尖，逼問道：“你會讀心術？”

清泉被逼得倒退半步，纖薄脊背抵上冰涼石柱。指尖絞著衣角，露出半截凝脂般的手腕。她將頭埋得更低：“我道行淺薄……只能窺見些小妖的心思……讀心術第一重……”

聲若游絲裹著三分驚惶。連挪步時繡鞋碾過枯葉都要屏息，生怕惹人不快似的。

方四意卻撫掌而笑，眸中躍動著狡黠星子：“我也想學讀心術。”說著斜睇身側玄衣青年，眉梢揚起挑釁的弧度。

也不知道林和會不會讀心術。

清泉聞言倏然抬首，水潤眸子里迸出星點火光。面頰霎時染透海棠色，連耳垂都紅得剔透，竟比廊下掛著的絳紗燈籠還要艷上三分。

林和眼尾漾開瀲滟波光，開口：“何須費事？思思想要知道我的心思……”尾音勾著纏綿笑意，“我告訴你便是。”

方四意眉尖蹙起細小褶皺，琥珀瞳仁映著跳動的燭火：“你嘴里要是能掏出半句真話，我哪還用得著學讀心術啊。”尾音裹著輕嗤在舌尖轉了個彎。

清泉頸間銀鎖晃出細碎流光：“那一天，青蛇退鱗換皮時……”話音陡然發澀，“蜀南竹海翠竹深處，原先住著一對修行的蛇妖姐妹。”

“小青撞闖出結界那日，正撞上玄真觀開壇祭天。”她忽地攥緊腰間羅纓，“白蛇化作白衣女郎尋妹妹，至黃角鎮，偏叫個眼濁的書生瞧見真容。”銅漏滴答聲中，燭芯爆開的火星落進她眼底，“那書生喜歡上了白蛇，要強娶白蛇，被白蛇失手殺死。”

窗欞外忽有驚鳥掠過，清泉肩頭輕顫：“九層妖塔第一重鎮著道君親繪的敕令。”指尖在案幾上虛劃出金篆云紋符，“白蛇每掙動分毫，鎖魂釘便往琵琶骨里多嵌三寸——偏生那慕容小姐八歲生辰宴上救了被關的青蛇……青蛇找不到姐姐。后來慕容傾失蹤，青蛇便化作她盡孝道。”話音戛然而止，喉間滾動著咽下未盡之言。

方四意指尖漫不經心撥弄著劍穗瓔珞，霜花凝結在唇角，心里想著：這世間的事，還真是有趣，不過是“恩恩怨怨”四字罷了。

“可這些關我們什么事。我們下山是來抓妖的，不是來救妖的，我可不想再搗亂找罵。”

林和鴉青袖口隨動作滑下一截，玉竹般的手指搭在扇面上：“思思，妖亦有善惡。”

方四意狐毛大氅領口銀線繡的纏枝紋晃了晃，柳葉刃似的眉梢斜斜挑起：“林師兄倒是越發慈悲了。”

“當年在妖獸森林讓我殺鮫人的時候，怎么不見你分什么黑白對錯？”

林和臉上依舊掛著笑容，輕聲細語地解釋：“思思，那些都是有五行屬性的妖……”他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抬起手，似乎想要安撫方四意的情緒。

“那怎么了，就不是妖獸了？”

除了她，大抵不會有人如此對他說話了。

清泉站在一旁，雙手不自覺地揪著衣角，秀氣的眉毛微微皺起，像是在心里做著激烈的斗爭。憋了好一會兒，她終于鼓起勇氣，微微抬起頭說道：“四意，我和青蛇確實沒什么關系。但是她方才保護了我！”清泉說到這兒，頓了頓，眼神中滿是真誠，“我也不知道幫她我能得到什么，但我就是愿意，因為只有這樣，我的心里才會感到快樂。”

方四意聽了，猶豫了片刻。這番口吻，不是“圣母”人設的標配嗎。普度眾生，犧牲自己。這清泉的確善良。

她輕輕嗤笑一聲，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諷，漫不經心地評論道：“你還真像個利他主義者。”

可是在四意看來，為他人著想，最后往往只會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