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四意仰躺在比武場臺子上假寐,忽然感到額頭上有一素白云紋衣料掠過。她漫不經心揪住那人雪色衣袂時,溫醇聲線裹著松香氣息兜頭罩下:“思思,地上寒涼。”
“林和?”女子站起來,發間珠釵撞出泠泠脆響,卻在看清對方面容時驟然噤聲。
面前分明是李鑄的眉眼,偏偏嘴角那抹戲謔弧度與某人如出一轍,“好一個李代桃僵——你怎么一直愛玩這出啊?”
“快看快看!”方四意拽著李鑄(林和)衣袖猛晃,杏眼里跳動著八卦精光,“你說他們是不是……”她突然卡殼,指尖在兩人間來回比劃,“有什么關系……”
遠處,王葉麟下顎繃出冷冽弧度,聲線冰冷:“這便是你要的結局?憑這些下流伎倆贏我?”字字裹著冰棱刺破空氣,驚得王慕柔指尖驟蜷。
“兄長好大的威風。”王慕柔忽而綻開銀鈴般滲著霜雪的笑,云錦廣袖震出凜冽靈氣,“靈狐殿這個地方,分明你踏著長大。爹給你的丹魄你也收了,如今倒嫌它下流?”她眼尾洇開朱砂般的紅,“怪我太愚鈍,這些年你不回來,原來是恨不能剜骨還血!與靈狐殿兩清!”
骨節爆響聲中王葉麟猛然抬掌,玄鐵護腕迸出火星:“是又如何!”他眼底翻涌著熔巖般的赤金豎瞳,“你且去青丘萬骨窟瞧瞧,每塊青磚縫里滲的都是誰的血!”玄色披風旋出決絕弧度,靈力激得檐角青銅鈴轟然炸裂。
飛檐雕花上,殿主望著那道漸遠的墨色身影,喉間滾過一聲裹著龍涎香的嘆息,震落梁上積年塵埃。
林和垂眸撫平被揉皺的云紋袖口:“別瞎猜,許是兄妹。”
“是血親嗎?”少女驚得檀口微張,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撫掌輕笑,“難怪我看王葉麟不順眼!原來是王慕柔的哥哥。這下合理了!難怪他方才擂臺比試時連差點毀了整個擂臺,原來是存著要在胞妹跟前逞威風的心思。”
她忽地頓住腳步,眉心蹙起淺淺漣漪:“可靈狐殿這等洞天福地,有了丹魄,修出金丹不是輕而易舉嗎……他何必離開呢!”
林和但笑不語,廣袖被山風拂起時露出腕間半截妖紋。
遠處王慕柔突然仰起芙蓉面,水紅裙裾掃過青玉磚上零落的棠花瓣,臨轉身前那抹似有若無的眸光堪堪掠過看臺。
林和:“不懂也好。”
方四意:“唉,你就不能告訴我嘛。”
“明日便要啟程回山門了。”林和倚著雕花窗欞輕笑,指尖拂過袖口銀紋,溫潤嗓音里浸著縱容,“思思當真不去同清泉解釋?”
“解釋?”方四意眼尾微翹,海棠珠花隨著偏頭的動作輕晃,將那雙杏眸里的狡黠襯得愈發灼人:“你這話好沒道理,她自己掉下去的。”
林和:“你又不是不知,張瑤素日眼高于頂,最見不得別人壓她一頭。這般明目張膽認輸,當真不怕她鉆牛角尖?”
“哈!”方四意嗤笑出聲,臂彎里繡著金線牡丹的絳紅衣袖簌簌顫動。她忽地湊近半步:“林和——”刻意拖長的尾音裹著蜜糖似的甜膩,“張瑤本就看不起我,就是知道我存心輸的又如何?”
她忽地旋身退開,手臂往胸前一橫,混不吝的痞氣從眉梢眼角溢出來:“橫豎都是要輸的局,非要掙個魚死網破做什么?”
林和唇角勾起淺淡弧度,眼尾漾起細碎流光:“我并非說你有錯。只是這塵世并非棋盤,蕓蕓眾生亦非你掌中棋子。未落子先斷人生路,這般棋風終究險了些。”
方四意驟然欺身上前,眼尾洇開薄紅,“難不成要我去道歉?還是要我去坦白是因為我才輸的?”
林和望著她眉尾的朱砂痣。記憶如褪色宣紙徐徐鋪展——心中分明難受,何必逞強礙面子。
林和廣袖垂落如流云,玉色指尖在身后交疊出霜雪般的弧度。他眼尾掠過擂臺上未散的真氣殘光:“我不會插手你與朋友的糾葛。”玄色暗紋鶴氅在風中揚起凌厲弧度,分明是清潤眉目,此刻卻凝著千年不化的冰棱,“待回天穹殿,自去弱水寒潭領一個時辰的蝕骨之刑。若是不愿——”
他忽而拂袖轉身,月光浸透青玉磚,將那道頎長身影拉成孤絕的墨痕:“便離開。”
“你等等!”方四意攥住腰間綴著的銀絲流蘇禁步,生生將金線掐出裂痕,“清泉之事我認罰便是,可你憑什么……因為別人受委屈來罰我啊?”
她忽而哽住,望著空蕩蕩的云階咬住下唇。
分明半月前這人還手把手教她調息,此刻卻連片衣角都不肯留。
方四意:“神經。”
“總這般端著霽月清風的架子!”她泄憤般踢飛足邊碎石,看著它骨碌碌滾到一邊,驚起滿池碎銀般的月光。
方四意氣呼呼轉身,忽見清泉正倚著朱漆廊柱等她。
“四意……”清泉素手絞著杏子紅絲絳,嗓音裹著細雪墜枝般的輕顫,“張瑤姐往碧梧院去了,我……我候著,一個人害怕,同你掌燈回去可好?”
“好呀。”方四意黛眉輕揚,指尖繞著發尾打了個旋兒。
青石板沁著夜露,她繡鞋碾過幾片零落海棠時,忽覺林和含怒的眉眼在眼前揮之不去。瓊鼻微皺,牙齒咬住櫻唇輕哼:“唉。”腰間銀鈴隨著步伐叮咚作響,在寂靜里蕩開漣漪。
忽而偏首望向身側,杏眸流轉間似揉了星子:“清泉,你既然知道我是故意的,怎的……”尾音裊裊懸在月華里,恰如檐角將墜未墜的玉鈴鐺。
清泉廣袖垂落如云,發間銀鈴洇著檀香。聞言低眉淺笑:“四意素來是口銜黃連的甜嘴雀兒。我心里明白,你想保護我們,不愿意瞧見我們受傷。”手腕輕抬,替四意拂去肩頭落英,“護著朋友們周全的心意,偏要藏在淬毒的蜜里。”
“一直以來,都是你們在前方護著我,如今我總算能派上點兒用場了,哪怕是以這樣的方式,我也覺得滿足。”
方四意猛然抽回手,絳紅裙裾掃過石階驚起流螢,眼眸里瞬間閃過一絲錯愕,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她竟覺得好受許多。
方四意:“清泉,你可真是深得度修長老的真傳,連說話的韻味都和他如出一轍。”
方四意繼續說:“不過有一點你錯了,我可壓根兒就沒想著要保護你們。我純粹是怕你們這么沒完沒了地耗下去,我這小命可就沒了。我可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人,你可別誤會。”她尾音陡然壓低,像是毒蛇吐信時帶起的簌簌風聲。
清泉纖弱的身形晃了晃,恍若新雪初融時誤闖獵場的幼鹿。她愣了愣,染著鳳仙花汁的指尖陷進鴉青衣袖的褶皺里,她忽地挽住對方的手。
她知道方四意不是這樣的人,她的感覺一向很準。
方四意忽地支起上半身,琥珀色瞳仁倏然亮起,像嗅到秘密的貓兒般湊近清泉。“欸——”尾音打著轉兒往上飄,“昨兒在比武場,你是不是藏了什么護身法器!怎么忽然一道亮光!”
清泉肩頭微顫:“是爺爺用星砂……在我心口繪了護命符,說是護我一劫。符咒還在……所以昨夜遇襲……大約算不得劫數。”
方四意巴掌大的小臉湊近對方,琉璃似的瞳仁里漾著碎金般的光:“爺爺?”她的尾音拖得又軟又綿,“你與那白楚年是干兄妹,那、那老爺子應該也精通占星術吧?莫非是夜觀天象算到了什么!”
清泉抿了抿唇,回答:“是今年。”
“當真?”方四意倏地松開手,“那你還不離王葉麟遠些!”說罷又懊惱地絞著腰間綴滿珍珠的禁步,“他可是王慕柔嫡親兄長,這門派那么邪性,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沒準兒他就是你的劫。”
清泉望著她,忽然想起一月前占星閣頂樓,爺爺望著星盤說的那句“熒惑守心之日,便是劫起之時”。
面前的人分明是爺爺說的“劫數”,可這人給她的感覺分明很親切,發間沾著花瓣笑得沒心沒肺的模樣,倒比那些恭謹守禮的世家小姐鮮活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