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娜公主感覺自己的臉頰已經僵硬得如同王宮走廊里那些古老的石雕。從清晨神殿儀式開始，到穿越整個城邦的游行結束，她至少微笑了一千次，揮手了兩千次，點頭更是不計其數。現在，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議，每一根骨頭都在呻吟。

“再堅持一會兒，殿下，就快到您的寢宮了。“侍女貝兒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攙扶著她手臂的力道恰到好處——既給了支撐，又不會讓路過的衛兵和侍從看出公主的虛弱。

愛麗娜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強撐著挺直腰背走過最后一段長廊。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投射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斕的光斑，在她眼中卻只是模糊的色塊。她全部的精力都用于控制自己不要當場癱倒在地。

終于，鍍金的寢宮大門出現在眼前。貝兒迅速上前一步推開沉重的門扉，愛麗娜幾乎是跌進了那個只屬于她的私密空間。門一關上，她立刻踢掉了折磨她一整天的銀藍色緞面高跟鞋，不顧形象地倒在鋪著絲絨的長榻上。

“諸神啊，我恨游行。“她把臉埋進柔軟的靠墊中，聲音悶悶的。

貝兒熟練地取下公主頭上的寶石發飾，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新生嬰兒。“但您表現得完美無缺，殿下。我在人群中聽到至少二十個人說您美得如同女神下凡。“

“那是因為他們沒見過真正的女神。“愛麗娜翻過身來，仰面躺著，紫色的眼眸盯著彩繪天花板上的春日狩獵圖——那是她父親在她十歲生日時命人繪制的，說是為了讓她“學習王室應有的娛樂方式“。

貝兒已經端來了一盆飄著玫瑰花瓣的溫水。“泡泡腳吧，殿下。您的腳踝都腫了。“

愛麗娜感激地把雙腳浸入溫水中，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水溫剛好，玫瑰香氣舒緩著她緊繃的神經。貝兒跪在一旁，開始為她按摩腫脹的腳踝。

“您知道嗎，今天集市上有個年輕人看到您時，整個人像被雷劈中一樣呆住了。“貝兒突然說道，嘴角帶著調皮的笑意，“他手里的蘋果都掉在了地上。“

愛麗娜微微挑眉：“你又偷偷溜到人群里去了？父王知道了會——“

“會把我發配去洗馬廄，我知道。“貝兒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但總得有人聽聽民眾真正的反應，而不是那些大臣們過濾過的奉承話。“

愛麗娜不由得微笑。貝兒從十歲起就成為她的貼身侍女，與其說是仆人，不如說是她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中唯一的朋友。其他貴族小姐要么畏懼她的身份，要么嫉妒她的美貌，只有貝兒敢對她說真話。

“那個年輕人長什么樣？“愛麗娜問道，更多是為了滿足貝兒分享八卦的興致而非真正好奇。

“棕色的卷發，曬得很黑，穿著一件破舊但看起來很結實的皮外套。“貝兒歪著頭回憶，“像個水手或者探險家之類的。最有趣的是，當旁邊的小販打趣他時，他居然嘴硬說您'不過如此'，還說什么在東方的孔雀王朝見過更美的舞姬。“

愛麗娜輕笑出聲：“至少他是個誠實的無禮之徒。比起那些只會阿諛奉承的廷臣有趣多了。“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孔雀王朝...那一定很遠吧？“

“據說要穿越整個沙漠和兩座山脈。“貝兒眼睛發亮，“我哥哥在商隊工作時聽人說，那里的宮殿是用純金打造的，花園里養著會說話的鳥。“

愛麗娜的目光飄向書架上一排排從未被翻閱過的游記。她精通三國外交語言，能背誦歷代王室聯姻的家譜，卻對城墻外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有時她會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幻想，如果自己不是公主，會過著怎樣的生活——也許是個普通的農家女，清晨擠牛奶，傍晚在灶火邊聽祖母講故事；或者是個商人的女兒，跟著駝隊穿越沙漠，見識各種奇異的風景和人。

“殿下？“貝兒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國王陛下要求您休息后去覲見廳見他。“

愛麗娜的腳趾在水中不自覺地蜷縮起來。父王很少“要求“覲見，通常只是“邀請“。這個詞的變化意味著這不是一次普通的父女談話。

“幫我準備那件深紅色的禮服。“她輕聲說，突然感到水變得冰涼。

一小時后，洗凈鉛華、重新著裝的愛麗娜站在覲見廳巨大的橡木門前，深吸一口氣。貝兒為她選擇了最莊重的發型——將金發編成復雜的發辮盤在腦后，只留下幾縷自然的卷發垂在臉頰兩側。深紅色的禮服襯托出她象牙般的肌膚，領口和袖口繡著卡倫西亞王室的紋章，既顯示了王室威嚴，又不會過于浮夸。

“卡倫西亞的愛麗娜公主到！“衛兵高聲宣布，推開沉重的門扉。

覲見廳內，國王奧德里克正站在壁爐前，火光為他銀灰色的鬢角鍍上一層金邊。盡管年近六十，他依然挺拔如松，肩膀寬闊得足以承擔王冠的重量。聽到通報，他轉過身，臉上露出罕見的微笑。

“我親愛的女兒。“他張開雙臂。

愛麗娜行了一個完美的屈膝禮，然后上前輕吻父親的面頰。“您召見我，父王？“

“來看看我出色的女兒。“國王示意她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自己則坐在對面，“今天的游行非常成功，神殿的大祭司告訴我，民眾對你的敬愛之情比往年更加熱烈。“

“我只是盡我的職責，父王。“愛麗娜謹慎地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撫平裙擺上并不存在的褶皺。

國王啜了一口侍從剛送來的葡萄酒，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女兒。“十八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我記得你剛出生時小得像只麻雀，現在卻已成為卡倫西亞最璀璨的寶石。“

愛麗娜感到一陣不安。父王很少如此感性地談話，通常只有在宣布重要決定前才會這樣鋪墊。“父王，是不是有什么——“

“阿列克謝王子下周三抵達卡倫西亞。“國王突然說道，聲音變得公事公辦，“他的父親，克洛維斯國王，派信使送來了正式通知。“

愛麗娜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裙擺。阿列克謝——那個與她有婚約的鄰國王子，她只在畫像和使節描述中聽說過的陌生人。按照兩國協議，她滿十八歲后就要正式討論婚期了。

“我明白了。“她輕聲說，努力控制聲音不要顫抖，“需要我做什么準備嗎？“

國王露出滿意的表情。“保持你一貫的優雅與智慧就足夠了。阿列克謝王子比你大五歲，據說是個...性格鮮明的年輕人。“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重要的是，這場聯姻將鞏固我們與北方鄰國的聯盟，確保邊境安全和經濟往來。“

“當然，父王。國家利益高于一切。“愛麗娜機械地重復著從小被灌輸的信條，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慢慢碎裂。

國王站起身，表示談話結束。愛麗娜也隨之站起，行了一個完美的屈膝禮。

“對了，“國王在轉身前補充道，“王后建議在王子訪問期間舉辦一場舞會。你可以開始考慮穿什么禮服了。“他嘴角微微上揚，“也許那件銀藍色的？今天的效果非常驚艷。“

回到寢宮后，愛麗娜機械地完成了沐浴、更衣等晚間儀式。貝兒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默默減少了平時的閑聊，只是安靜地幫她梳理長發。

“貝兒，“當其他侍女都退下后，愛麗娜突然開口，“你聽說過阿列克謝王子嗎？真實的傳聞，不是官方文書上那些冠冕堂皇的描述。“

貝兒的手停頓了一下。“我...聽過一些商人的閑談，殿下。“

“告訴我。“愛麗娜轉身面對她，紫色眼眸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堅定，“我需要知道我將要嫁給什么樣的人。“

貝兒咬了咬下唇，最后還是屈服于公主的目光。“他們說...他脾氣暴躁，喜歡喝酒，經常在宮廷里當著大臣的面羞辱仆人。去年有個侍女因為打翻了他的酒杯，被他下令鞭打二十下。“

愛麗娜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陰影。“還有嗎？“

“他的前兩個未婚妻都...解除了婚約。第一個在訂婚三個月后突然得了怪病去世；第二個據說因為'行為不端'被送進了修道院。“貝兒的聲音越來越小，“但這些都只是傳言，殿下。商人們總愛夸大其詞。“

愛麗娜走向落地窗前，推開玻璃門走到陽臺上。夜風輕拂她單薄的睡袍，遠處卡倫西亞的燈火如星辰般閃爍。多么美麗的城邦，多么華麗的牢籠。

“貝兒，你還記得我們十二歲那年，偷偷溜到城墻上看到的那個馬戲團嗎？“她突然問道。

貝兒走到她身邊，肩膀輕輕貼著公主的。“記得。那個能在高空繩索上跳舞的女孩，還有會噴火的異國男子。“

“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夜晚之一。“愛麗娜輕聲說，“有時候我想，如果我能選擇自己的命運...“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公主不需要說完，貝兒也不需要回答。兩人就這樣靜靜站在星空下，各自沉浸在思緒中。

寢宮內，燭光將愛麗娜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華麗的地毯和掛毯上。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擺放著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和珍寶——來自南海的珍珠母貝首飾盒，東方帝國的絲綢屏風，北方部落的象牙雕刻。但此刻，這些精美物件只讓她感到窒息。

她走向書桌，從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小的、皮革封面的日記本。翻開空白的一頁，她蘸了蘸墨水筆，卻久久未能下筆。最終，她只寫下一行字：

“阿列克謝王子下周三到訪。“

墨跡在紙上微微暈開，像是被淚水打濕的痕跡，盡管愛麗娜確信自己的眼睛干澀得發疼。

她吹滅蠟燭，躺在寬大的床上，絲綢床單冰涼如水。窗外，一輪明月悄然升起，銀光透過紗簾在地板上織出一片朦朧的網。愛麗娜盯著那片光影，思緒飄向集市上那個說她“不過如此“的陌生年輕人。至少，他有勇氣說出真實的想法，有自由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而她，卡倫西亞的明珠，注定要成為一個素未謀面的暴躁王子的妻子，成為兩國聯盟中的一個美麗符號。

當第一縷晨光染紅地平線時，愛麗娜才終于陷入淺眠。夢中，她變成了一只夜鶯，飛過城墻，飛向遠方的山脈和沙漠，飛向那個她永遠無法親眼見證的廣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