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蘇牧云坐在奶茶店里,望著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發呆。橙黃的燈光在雨水中暈染開來,像是被打翻的蜂蜜。她攥緊了書包帶,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風從門縫中擠進來,盡管店里開著暖氣,蘇牧云還是在微微顫抖,或許是因為氣溫驟降的寒冷,或許因為別的什么讓她無比害怕……
張儀推門出來時帶出一陣甜膩的奶茶香。“牧云,我...”她絞著手指,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我真的不知道這會讓你這么難受。我初中時看到班長這樣幫過一個同學,后來那個同學還專門寫了感謝信...”
雨絲斜斜地飄落,她望著街對面被雨水洗得發亮的梧桐葉,輕聲道:“被幫助的人,其實沒有選擇拒絕的權利。”一片落葉粘在潮濕的柏油路上,像被雨水釘住的蝴蝶。
張儀突然抓住她的手,冰涼的觸感讓蘇牧云微微一顫。“我馬上去聯系宣傳委員撤下那條推送!”她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出奇,“周一我就去和班里同學解釋...”
補習班的鬧鈴突兀地響起。張儀匆匆離去時,塞給蘇牧云一顆桂花糖。糖紙在手中漸漸洇濕,甜香混著雨水的氣息縈繞在指尖。
是啊,是我太敏感了。那帶滿尖刺的良善,我必須雙手捧起。我還能怎么做呢?蘇牧云自嘲地想。
蘇牧云在奶茶店坐到華燈初上。窗外,霓虹在雨水中扭曲成彩色的河流。她數著玻璃上的雨滴,看著它們匯聚、墜落,就像那些不斷重復的回憶。服務員第三次來添水時,她才驚覺天色已晚。
雨幕中的城市像被罩在毛玻璃里。蘇牧云將書包舉過頭頂,剛要沖進雨里,忽然被一股溫暖的力量拉住。轉頭看見宋旭初的校服外套被雨水浸出深色的痕跡,發梢滴落的水珠在路燈下閃著碎金般的光。
“拿著。”他遞來的折疊傘還帶著體溫,傘柄上刻著小小的銀杏葉花紋。雨滴在他的睫毛上顫動,像停在花瓣上的露珠。
蘇牧云聞到淡淡的雪松氣息,混雜著雨水清冽的味道。她突然想起初中時那個總把傘借給她的女生——后來也是她把蘇牧云的校服剪成了碎片。
“不用了。”她后退半步,雨水立刻打濕了肩膀。宋旭初的手懸在半空,指節分明的手掌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望舒很擔心你。”他的聲音混在雨聲里,“她奶奶突然住院...所以...”
眼底的恐懼與不安突然變得凌厲,就像被惹急了的兔子。“你們一定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是個拯救別人的大好人吧!”蘇牧云顫抖著跑進了雨中,流動在面龐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宋旭初看著那雙疲憊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倔強地不流在發白的面龐,一轉眼,就只能看見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了綿綿細雨中。到底發生了什么?宋旭初呆愣在原地,分明有什么苦澀的味道涌上咽喉,不知該做些什么。
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白光刺得眼睛發疼。蘇牧云蜷縮在最角落的座位,看著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與夜色重疊。冰柜運作的嗡嗡聲像某種催眠曲,收銀臺前泡面的香氣與雨水的潮濕交織在一起。
這已經是身無分文的蘇牧云能找到的最好去處,畢竟明天是周末,學校都已經放假了。她掏出那顆融化的桂花糖,糖紙粘在掌心,扯出細長的金絲。窗外,雨滴在霓虹燈下變成墜落的星河。某個瞬間,她似乎看見葉望舒撐著鵝黃色的傘走過街角,但那身影很快被雨水模糊了。
冰涼的鋁制椅背貼著脊梁,蘇牧云把臉埋進臂彎。制服裙擺上的水珠緩緩墜落,在地面匯成小小的暗色圓點。遠處傳來關東煮咕嘟咕嘟的聲響,白霧在燈光下繚繞,像某個冬日清晨的呼吸。
蘇牧云,你又把一切都搞砸了。姓蘇的說的沒錯,身邊的人都會一個個離我而去,沒有人會樂意做我的朋友。沒事的,逃走就好了……蘇牧云趴在便利店窗邊的桌子上。雨越下越大,拍打著窗戶,風擠進窗縫,不愿給她一個喘息的空間。
蘇牧云是被一陣尖銳的耳鳴驚醒的。
她恍惚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得像蒙了一層毛玻璃。便利店的燈光刺得她眼眶發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她下意識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得像棉花,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喂!”
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蘇牧云勉強抬眼,對上了一張陌生女人的臉。
她約莫三十歲上下,短發利落地貼著耳際,發尾染了一抹暗紫色,在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她的眉毛修得鋒利,眉峰微微上揚,襯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格外銳利。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紅,唇角微微下壓,透著一股不耐煩的冷感。她穿著寬松的黑色工裝外套,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上一串細銀鏈,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發燒了?”女人皺眉,掌心貼上蘇牧云的額頭,粗糙的指腹帶著薄繭,溫度卻意外地溫暖。
蘇牧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
“嘖,燙成這樣還硬撐?”女人二話不說,直接彎腰,一手穿過她的膝彎,另一手攬住她的后背,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蘇牧云渾身發軟,只能任由她動作。她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一絲冷冽的薄荷香,莫名讓人安心。
“閉眼,別亂動。”女人大步走向便利店后方的休息室,語氣不容置疑。
休息室很小,但意外地整潔。一張單人床,一張木桌,墻上貼著幾張褪色的搖滾樂隊海報。女人把蘇牧云放到床上,轉身從柜子里翻出退燒藥和毛巾。
“自己能動嗎?”她遞來一杯溫水,眼神冷淡,卻又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關切。
蘇牧云勉強接過,指尖微微發抖。
“謝謝……”她的聲音細若蚊蠅。
女人哼了一聲,擰了條濕毛巾,直接按在她的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讓蘇牧云輕輕一顫。
“年紀不大,倒是挺能逞強。”女人抱臂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大半夜的,不回家,在這兒硬撐什么?”
蘇牧云垂下眼睫,沒說話。
女人盯著她看了幾秒,忽然嗤笑一聲。
“行,不想說就不說。”她轉身從桌上拿起一盒牛奶,丟進微波爐里加熱,語氣隨意,“不過,既然倒在我店里,就別指望我不管你。”
微波爐“叮”的一聲響起,暖黃的燈光映在她的側臉上,竟莫名柔和了幾分。
蘇牧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眼眶發熱。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人對陌生人伸出援手。
蘇牧云蜷縮在窄窄的單人床上,聽著微波爐運轉的嗡嗡聲。額上的濕毛巾漸漸被體溫捂熱,她抬手想換一面,卻發現手臂酸軟得抬不起來。
“別亂動。”女人走過來,單手取下毛巾,在冷水里浸了浸,又擰干重新敷上。她的動作干脆利落,指尖偶爾蹭過蘇牧云的太陽穴,帶著微微的涼意。
微波爐“叮”地響起,女人轉身取出熱好的牛奶,往里面丟了兩塊方糖,攪了攪,遞過來:“喝了。”
蘇牧云勉強撐起身子,雙手捧著玻璃杯。溫熱的甜香氤氳而上,熏得她眼眶發潮。她小口啜飲著,牛奶滑過干澀的喉嚨,像一條溫暖的溪流。
女人拖了張椅子坐在床邊,從工裝褲口袋里摸出一盒薄荷糖,倒出一粒丟進嘴里,咔噠咔噠地嚼著。她的目光落在蘇牧云洗得發白的校服袖口,又移到她濕漉漉的鞋尖,忽然開口:“高中生?”
蘇牧云點點頭,牛奶在杯子里晃出細小的波紋。
“離家出走?”
搖頭。
“被趕出來了?”
還是搖頭。
女人“嘖”了一聲,把薄荷糖盒子往桌上一丟:“現在的孩子,一個比一個難搞。”她站起身,從衣柜里扯出一件灰色連帽衛衣扔過來,“濕校服脫了,穿這個。放心,洗過的。”
蘇牧云攥著柔軟的布料,上面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她遲疑了一下,女人已經背過身去,對著手機飛快地打字。紫色的發尾在燈光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后頸露出一截黑色紋身,像是某種植物的藤蔓。
換好衣服后,蘇牧云把自己重新裹進被子里。衛衣寬寬大大的,袖口垂到指尖,帶著陌生的體溫和香氣。她聽見女人在打電話:“……對,就今晚……嗯,發燒了……不用,我盯著……”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輕輕叩門。蘇牧云的意識開始模糊,朦朧中感覺有人抽走了她手里的空杯子,又掖了掖被角。
“睡吧。”女人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天亮前退燒就沒事。”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蘇牧云想,這大概是她經歷過最溫柔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