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堯臣撫須笑道:“及第粥果有奇效,吳掌柜當日預言老朽將為進士之師,竟成真章。今日特來道謝,倉促間未備薄禮……”
吳銘擺擺手:“一時戲言豈敢居功!倒有一事向梅公請教:國子監遷至崇明門外,諸位師生的膳食可有著落?”
梅堯臣聞言斂起笑意,嘆氣道:“眼下正為此事所困……”
卻說三日前的那場暴雨致城南的國子監與太學遭災,幸得師生及時撤離,只可憐雜役仆從被水淹沒卷走,死傷頗多。
為供數千師生飲食,官府著人向周邊食肆科索,即強制征斂,前兩日尚能應付,到得今日,已激起各食肆行會的全面反彈。
說到這,梅堯臣又嘆了口氣:“自卯時至今,老朽尚能飲得掌柜一碗及第粥,其余師生僅靠賑災薄粥果腹。”
吳銘扭頭朝后廚急喚:“小謝!快取些飯菜來!”
“使不得!”梅堯臣按住吳銘手臂,“眾師生此刻猶在忍饑,老夫豈可獨享珍饈?”
“師父?”
謝清歡掀簾欲出,聞言又站住了腳,端著肉鲊以眼色詢問。
吳銘沖她搖了搖頭,翕動嘴唇,無聲道:“切瓜。”
謝清歡心領神會,縮回灶間。
梅堯臣忽然問:“敢問吳掌柜是行商還是散商?”
“尚未入行。”
“當速速入行。”老梅神色凝重,“北食行會已聚眾抵制科索,官府必轉征南食、川飯,行商尚有議價轉圜的余地,若是散商……”
梅堯臣輕輕搖頭,端起涼透的茶盞,未盡之言隨茶沫沉浮。
吳銘知道老梅所言不虛。
行會即由同行業的從業者相互聯合起來組成的工商業組織,該制度起于隋唐,到了宋朝,官方色彩已大大減弱,漸漸演變成行商們抱團與官府互動和博弈的自發性組織。
而官府之所以容忍甚至支持這樣的民間組織,無非是想借助它們對規模龐大、數量眾多、內容各異的商戶進行有效的監管,尤其是以較低的行政成本順利完成賦役收繳和科配分攤。
正所謂團結就是力量,由于行會組織嚴密、管理良好,又善于同官府打交道,因此入行會有許多好處;反之,那些不愿入行的散商不僅難以對抗官府的不合理盤剝,還會遭受同行的打壓排擠。
吳銘的確有意入行,只是入行須一次性繳納一筆入行錢,之后每月還需繳付“行例”,類似今天的會員費。
前幾日他問過劉牙郎,得知川飯行會的入行錢為五貫足陌,行例為每月一陌。這可不是一筆小錢,他現在的全部積蓄也才5500余文而已。
梅堯臣作為國子監直講本應維護官府科索,此刻出言提醒實出于二人的私誼。
吳銘鄭重行禮:“多謝梅公提點,小子確有此意。”
又試探道:“若各食行皆不從此令,又當如何?”
梅堯臣擱下茶盞,淡笑道:“昨日翼之兄(胡瑗)與我在永叔府上相敘,我三人及眾師生已聯名上書,奏明此事。今上素以仁德治世,依老朽淺見,或將按市價結錢。”
吳銘等的就是這句話:“若真如梅公所言,朝廷愿結錢購食,小店該如何承攬這差事?”
梅堯臣疏眉輕挑:“吳掌柜有意供膳國子監?”
“有錢可賺的買賣,自然心動。”吳銘坦然承認,“還望梅公牽線搭橋。”
“原是為此。”
梅堯臣恍然:“吳掌柜手藝精湛,若得吳記川飯供膳自是師生之幸,于情于理,老朽自當力薦。然則,此事須經官府攤派,食行統籌,吳掌柜若不入行,老朽縱是磨破嘴皮,亦無濟于事……”
吳銘立刻表態:“引薦之恩已銘感五內,不敢再勞梅公費心。實不相瞞,小子今日才備足行例,入行之事稍時便辦。”
話音剛落,灶間布簾忽被掀起,謝清歡捧著青瓷盤快步走出:“梅公請用瓜!”
梅堯臣望著盤中紅瓤瑩潤、沁著寒氣的瓜片奇道:“此為何物?”
謝清歡笑道:“冰鎮西瓜,夏日食用分外消暑。”
梅堯臣的喉頭滾了滾,拈起一牙張口咬下。
涼意裹著清甜汁水漫過舌尖,背脊汗意立時收了大半,頓覺精神一振。
不禁拊掌大笑:“吳掌柜總教老朽驚喜!”
轉眼瓜皮只余青白,梅堯臣指尖在盤沿徘徊須臾,遲疑再三,終是收手起身:“多謝吳掌柜款待,老朽該去尋翼之兄商議供餐事宜了。”
行至門口又駐足道:“今晚若是得空,或邀二三好友同來品鑒掌柜手藝。”
吳銘知道老梅打算以品鑒之名行引薦之實,當即叉手行禮:“小子恭候諸公光臨。”
……
出門在外,身份是兩界門給的。
吳銘在北宋的身份同樣叫這個名字,乃吳家獨苗,街坊四鄰多稱呼他吳大郎,當然,如今都已改口叫吳彥祖(迫真)。
“大郎啊——”某大娘投來詫異的目光,“你的頭發怎的這般短?可是要剃度出家?”
“我便是有這個念頭,也買不起度牒啊!前幾日做飯遭火燎了頭發,只得尋一鑷工剃短。”
“倒也別致!”
“大郎啊,城東李炭翁的孫女正尋贅婿,你若有意,俺可替你牽線!”
“陳翁何時干起了媒人的勾當?”
吳銘應付著街坊的寒暄,走至巷西劉牙郎的住所前,叩響房門。
接連叩了三次,門內才傳來慵懶的問話:“誰呀?”
不多時,門“吱呀”一聲打開。
“原是吳掌柜,呵啊——”
劉牙郎歉然道:“吳掌柜海涵,正逢午憩時辰,呵啊——”
說著又掩嘴打個呵欠,眼角擠出兩點淚花,左半邊臉上還殘留著竹席印痕。
“是吳某打擾了,告辭!”
“誒?”
劉牙郎瞬間清醒過來,臉上大寫的懵。
吳銘哈哈一笑:“適才相戲耳!”
隨后斂容正色道:“吳記川飯欲入食行,煩請劉牙郎引見行老。”
其實他本可親往辦理,無非是繳納入行錢、錄下行規、至府衙注簿登記這幾道手續。
只不過,劉牙郎專營食行牙務,兼通契書文墨、長袖善舞,同諸行行老俱有交情,托他代勞更為便捷。
“敢問牙契當備幾何?”
劉牙郎笑著擺擺手:“舉手之勞罷了,吳掌柜晚間請頓便飯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