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沉靜至極,幾乎落針可聞。
李祺的聲音并不如同先前呵斥方孝孺時那般憤怒,而是很平靜,帶著一絲明顯的失望。
“陛下,臣李祺,本是先朝罪臣李善長之子,身負大罪,因高皇帝憐惜公主,而茍且存活于世間,后又召回京城,委以重任,可嘆高皇天不假年,山崩賓天,高皇臨終前托臣以大事,乃至于賜下手諭,以衛翼大明江山。
臣追高皇之殊遇,而欲報之以陛下,故而有周、湘王之請,此中之事,臣無有私心,只為大明江山社稷,此乃天地可鑒也!”
為臣之道,首在忠謹,李祺乃是先帝半個顧命之臣,甚至有先帝手諭,此言一出,朱允炆憤怒已然消散至半。
而李祺,則順利的三言兩語便將自己放在了一個弱勢的地位,這世上有太極以柔克剛之道!
“于公,臣是陛下的臣子,有勸諫之責,于私,臣是臨安大長公主的駙馬,乃是宗家之屬,陛下潛邸之時,也曾喚臣一聲姑父,臣不愿見陛下被有心之人引上歧路。
湘王亦是如此,他比臣年小很多,臣與公主自幼照看,知道他乃是宗王之中的異類,可為大明之福。
如今他被人所害,公主與臣皆痛斥心扉,湘王臨終之前,曾說要親自去黃泉向先帝、孝康皇帝陳情,臣聽聞只覺肝膽欲裂,先帝以情活臣,臣卻不能照看先帝之子,是以殿上有激然之語。”
此乃以情動人之道,亦是忠正之道,李祺乃是宗家之長的身份,這本就是宗家之內之事。
可此言卻直刺朱允炆這個皇帝,你的叔叔被你逼死了,現在他要去找你爹和你爺爺去告狀了,看你怎么辦!
“如今陛下既然已有公論,臣便不再置喙,以傷圣上顏面。
只是臣探究圣人之道,已入至境,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臣依舊不同意議罪湘王,臣不同意為湘王上惡謚,臣不同意如此苛待諸王,此乃取禍之道。
臣依舊認為方孝孺等乃是禍國的庸臣,臣請斬之,陛下不愿,臣無奈,但忠臣豈可目視奸臣而不動怒乎?
臣決不與之立于同一青天之下!
臣有悖先帝信重,不能匡扶社稷,此乃臣的罪過,然臣已然三番五次,若今日臣死諫,恐陛下背負不親之名,至今日,臣無愧于先帝也?!?
方孝孺臉色鐵青至極,想他這一生,聲望卓著,享譽四海,乃是大明讀書人的脊梁,真正的天下儒宗,縱然是先帝也重視他,將他選入太孫潛邸。
可偏偏遇到這個李祺后,流年不利,三番五次被其羞辱,現在更是直接被斥為奸臣,自古以來哪里有他這么憋屈的大儒。
或者,更應該說自古以來哪里有李祺這樣的儒宗?
朱允炆臉色更是難看,這才登基多久就有一位先朝顧命,還是他的親姑父要離開朝堂,而且是這么光明正大的失望離開。
他現在是真的有些后悔先前的選擇了,早知道上次就直接禁足幾年,哪里還有今日之事。
他想要說些什么,可李祺那些條件,他是一個都不能答應的,此事根本無解!
對于李祺而言,這場戲已然唱到了最后,該是落幕了,他根本就不會給朱允炆任何反應的機會!
李祺沒有起身,而是依舊跪在殿中,他的神色很平靜,先是將笏板放在面前,而后將烏紗帽取下,同樣平放,最后他站起身來將公服于當殿之中褪下,疊好后與烏紗帽放在一起。
不疾不徐。
而后,他公服之下,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常服。
殿中諸臣已經震驚的說不出來了,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人反應過來去阻止他,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他褪去公服!
良久眾人才回過神來,方才還凝神靜氣的殿中,幾乎在瞬間嘈雜的如同要掀翻屋頂,一道道厲喝聲傳來:“李祺!你這是要做什么?這是君前失儀!這是大不敬!”
掛冠而去!
誰都沒想到李祺竟然剛烈至此,要掛冠而去!
西漢末年,王莽的兒子王宇擔心王莽樹敵太多而進行血諫,被王莽大義滅親而殺掉,逢萌看出了王莽的用意,認為這樣的君王不值得忠貞,于是摘下頭上的烏紗帽掛在都城東門外,悄悄地離開京城,攜家逃到遼東,后來不久,王莽自殺新朝滅亡。
在場文官都是飽讀詩書的讀書人,誰會不知道“掛冠而去”的典故?!
朱允炆更是臉色大變,今日若真的讓李祺就這么走了,天下人會怎么看他?
李祺沒有回應方孝孺等人的厲色呵斥質問,而是從懷中取出一份圣旨,只一瞬間,殿中便寂靜了下來。
“這便是先帝交給臣的手諭?!?
“這不是什么懲治奸臣的圣旨,而是先帝的一道遺愿?!?
“臣不會打開這道圣旨,以臣子之軀逼迫圣上,乃是大不敬,既然陛下已然有圣意垂落,臣便帶著這封手諭離開!”
“敢叫天下人知道,李祺所言非虛,不為功名利祿,今日辭官,此生再不復入朝!
“愿大明,愿陛下!萬世萬安,永昌永盛!”
李祺手中持著先帝圣旨,他昂揚著身軀,帶著縱橫交錯的意氣,以及驕傲的蔑視,而后毫不猶豫的轉身向著殿外而去。
他拿著先帝的旨意,皇帝不出聲,沒有人敢攔著他!
眾人望向那被留在殿中的朝服,在闊然的殿中顯得孤零零的。
朱允炆望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已然邁出了奉天殿高高的門檻。
李祺身上只有一層常服,卻有如山淵滯的氣勢。
他頭也不回的離開,昂頭挺胸,光照在他的身上,如同披上了一層金甲,他像是一個得勝的將軍,而不是被逼走的政壇失意之人。
所有人就這樣望著李祺,很快他們甚至已經看不到李祺了,落在眼中的是一個小小的黑影,以及——
巍峨的宮樓與金紫宮墻!
古代的圣人便是如此吧,許多人心中突然響徹了這句話。
殿中依舊沒有什么聲音,李祺已經不再朝堂之上,可他好像并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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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能夠知曉,在建文元年的那次朝會上,李祺經歷了多少內心的掙扎,最終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權勢,又是什么樣的力量在支撐著他與皇帝對抗,他總是不厭其煩教導弟子要審時度勢,可他自己卻總是逆流而上,與滾滾大勢搏殺!
總是有人不耐其煩的講述他的驚天智慧與超絕眼光,認為他早已看出建文帝的注定失敗與燕王的必然成功,可靖難不過是歷史的偶然,又能證明什么呢?
或許只有那個早已記載于昭昭史冊上的答案才能解釋這一切的根源——“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從一開始,他只是想要無愧其心而已。——《明朝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