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子監。
雄踞于大明士林的巔峰,全大明七成以上的進士出自這里。
又因為朱元璋規定,凡是落第的舉人都要進入國子監學習,即便是中不了進士的也能外放做官。
大明九成的縣丞以及各部主事、學諭皆是從國子監中選出。
誰在這里成道,誰就握住了士林。
誰掌握了這里,誰就控制了天下。
而朱元璋,即便他是皇帝,也從不曾真正控制這里,否則今日李祺也不會來到這里,代皇帝出刀。
李祺從車中步下,遙望國子監的大門,有些感慨,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李善長曾經也兼領過國子監之事,還在洪武十八年平息了第一次國子監之亂。
監門前立著一老者,見李祺下車后,拱手道:“久聞李學士之名,今日一見,果真芝蘭玉樹之屬,天門貴種!”
李祺心知這便是國子監祭酒,上一任國子監祭酒宋訥在洪武二十三年病逝,這位如今的祭酒名為胡季安。
歷史上對他記載不多,但他是劉三吾的好友,且參與了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最終被凌遲處死,可知他亦是江南一派。
“下官本是凡俗孽種,不過是幸得陛下垂憐,尚配天家貴女,故有幾分運道罷了。”
人設的打造,要時時刻刻,不能忘記。
隨著李祺隨祭酒走近,所有人都在觀望著這位在朝堂之上,一戰成名的韓國公之子、當朝駙馬。
而后,幾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被李祺的眼睛所吸引。
他的眼睛,如山如海。
并不如同傳說中那樣渾身帶著尖刺,灼灼傷人,也不是那般銳利,而是柔而堅韌,就像是夾縫中生存下來的雜草,帶著無窮的生命力。
眾人再次想起了前些時日傳出的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怪不得能寫出這等明了善惡之語,真是不凡吶,縱然是與李祺敵對之人,也不禁暗嘆。
待眾人簇擁著祭酒和李祺入了國子監學堂后,氣氛又是一變。
國子監中的士子已然各自安坐,烏壓壓一大片,皆著監生服飾,而后又不斷有人前來,坐于兩側,神情各異。
不時有監生交頭接耳,“翰林學士解縉竟然來了!”
“那個難道是東宮侍講齊泰?”
“那是……”
“竟然來了這么多翰林院的學士!”
“他們雖然皆是有才之士,但若論儒宗學問,尚遠不如李學士,今日來此不足為奇。”
“李學士乃是天縱之才,豈非常人能比。”
伴隨著鐘聲響徹,堂中頓時安靜下來,眾人都在等待李祺講經。
來到國子監,自然和朝堂上不同,先講經,后論道,無關乎生死,沒有那么急切的要駁倒誰,講究的是道理,公理自在眾人之心。
李祺望著堂中黑壓壓的人群,并沒有什么緊張,他已經準備了很久,“今日講心理之辨,善惡之分。”
程朱之學乃是當今正統官學,而明朝最出名的圣人莫過于王陽明的心學。
而對于李祺來說,他認為這兩種學問都有巨大缺陷,程朱之學主張由道問學,強調格物致知,即窮物理,強調學習知識的重要性。
聽起來是不是很有道理,但離譜的在后面,程朱理學中,學習知識是為了增強人的道德水準!
朱熹認為人的道德水平必將隨著知識的增長而增進。
這簡直就和開玩笑一樣,這造成了理學的儒者最擅長夸夸其談,而且互相攻擊道德。
于是王陽明提出了心學,認為不需要去格物學習知識,善惡道德,就在心中,這便是四句教。
心學是典型的唯心主義,接受了幾十年唯物主義教育的李祺,自然不可能全盤接受。
相比較來說,李祺更贊同朱熹的理學,不斷學習知識比感悟什么心重要的多。
只要把學習知識的目的從增長道德水平,改成做事能力、發現客觀規律即可。
不過心學中關于善惡之體,以及知行合一致良知,李祺認為相當的有價值,這種融合了心學做人和理學做事的學問,便是李祺今日所講的心理之辨!
“若學問愈盛則人愈善,那死于大明律的就不該是貪官污吏,而是黔首愚氓,自大明興盛以來,十數萬官吏死于坐法,欺民虐民,難道是他們不曾讀圣人之言嗎?”
“劉三娘子案,京中百姓多憐惜其遭遇,痛斥李氏宗族之惡毒,若一人之心如此,尚不知何為善,然而千萬人之心皆如此,又是為何呢?
不過是人心中的一點善意良知,使其生不忍之心,而這一顆人之天性不忍之心,卻在諸學子心中不見,何其謬也!”
“善惡之理,道德之教,在人心中,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圣賢。”
“此所謂,善惡之體!”
李祺所言,堪稱利劍刺芒,刺的堂中眾人坐立難安,即便是還沒有到論道辨問環節,也已經有人忍不住了。
“敢問李學士,依你之言,難道我等讀書明理還錯了嗎?”
李祺方才所講種種,所舉的各種例子,實在是讓他們沒法反駁,現在也只能問這種刁鉆古怪的問題。
這個問題一出,實際上就已經承認李祺說的對,只不過想要讓李祺給讀書人一個臺階下罷了。
畢竟,你李祺自己也是讀書人啊!
李祺微微一笑道:“讀書明理自然沒錯,但要知道明的是何理,將理簡單的歸結于善惡道德,這才是不對的。
凡夫俗子只有存在于本心中的一點良知,只于人有益,于國無用,這是小義、小善,稍縱即逝。
而讀書能夠知曉大義,通曉學問,治國平天下,這是大善。
從書中學習治國平天下之大道,這才是朱子所說,格物致知,讀書明理。
若一個人要將終生都汲汲于尋求道德之教,吾便要問了,該是何等天生惡人,圣賢學說教化數十年,竟然依舊不能得善!
孔圣曾言,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這等不可雕的天生惡人,豈不當殺,以正世道乎?”
一言落下,滿堂皆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