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子夜時分，四樓的動靜更大了。

蘆苡偷偷瞥了一眼，大庭廣眾之下符月身上已經不剩下幾片布了，女子緊緊抱著太史禪，試圖遮掩泄露的春色，連她都能看出“貴女”臉上牽強的笑容。

男子問道：“要不我介紹你過去？”

少女怒目而視。

“用不著這樣看我，”顓孫煒失笑道，“符月是她自愿做到那種地步的，水云門的地盤沒人能強迫一個女孩做她不愿意的事情。”

“那你讓我上去做什么！”

“瞧瞧，你這就是不識好人心了，真以為進了嘉澤宗就能萬事大吉？仙宗內部的競爭只會更激烈，”原來男子早就認出了少女的身份，“你這樣的雙神妙天驕每隔兩三年就會冒出來一個，屆時被淘汰下來說不定還要回到伏戎城打理產業呢！”

“你休要胡言！”

她簡直不敢想象那個場景：自己像一條敗犬一樣灰溜溜地回到伏戎城，然后笑著給所有登門的客人推銷丹藥——絕不可能發生。

“是不是唬你大可以去問那個執事，或者是嘉澤宗產業中的‘前輩’們，他們可不會騙你。”

“而且人家符月可不傻，若嘉澤宗真像你想象中那么美好，她又何必把自己賠進去呢？”

少女沉默了。

顓孫煒繼續道：

“等進了嘉澤宗，太史禪這般人物...你反而還沒資格見著了，不如趁現在上去與他喝兩杯酒混個臉熟，也不需要付出什么，日后在宗門中也好有個照應。”

“我、我考慮考慮。”終究還是符月帶給她的沖擊太大，蘆苡遲遲下不了決心，反而萌生了去意。

“我先走了。”

“別急。”

顓孫煒毫不在意地招了招手，喊來了水云門弟子：“隨便打包幾分吃食。”

“好的，您稍等。”

等水云門弟子遠去他才笑著對少女說道：“漂亮的女孩是能進來免費吃喝不假，但這不代表你可以打包回去。”

“就當是我請你的。”

蘆苡旋即羞得面色赤紅，剛想要出言拒絕，但腦海中突然飄過舒怡的面孔。

她咬了咬牙，以微不可察的聲音說道：

“謝謝...”

……

另一邊，二女下榻的望舒客棧。

之所以選擇這是因為這家客棧名字中正好帶一個“舒”字，蘆苡本身無所謂，在舒怡的堅持下便選擇了這里。

舒怡正饒有興趣的趴在二樓窗沿，望著樓下走來走去的少年。

原來，比賽結束后蘆苡所有的支持者都跟丟了二女，唯獨仲旭不肯放棄，竟朝著她倆消失的方向一家客棧一家客棧地問過去，結果還真給他找著了。

不過也得虧舒怡心善（想吃瓜），在仲旭即將錯過時喊住了他，然后就看到這個少年一直在客棧門口打轉——傻子都能看出來是找蘆苡示愛來的。

也許此刻算得上仲旭目前為止最心急的一次了，參加嘉澤宗的海選時他都沒這么緊張過！

而之所以他會出現在這，原因在于決賽結束的霎那，即將離別的惶恐徹底戰勝了曾經的膽怯——他決定勇敢地向蘆苡表達自己的愛意。甚至就算失敗了也無妨，畢竟這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見面了，絕不能留下遺憾！

“蘆、蘆姑娘！”

仲旭望著從街角轉出的素衫少女，喉結劇烈滾動著。蘆苡懷中抱著散發靈霧的食盒，月光在她發間流轉成霜色緞帶。

“你還沒回去？”蘆苡的鞋尖在青磚上頓了頓。她看見少年從袖中摸出個褪色的錦囊，露在袋口的同心結紅繩被磨得發白。

“這是月溪村的土，”仲旭的嗓音像浸了露水的蘆葦，“都說故土養魂，你帶著這個去宗門......”

“仲旭。”

這聲輕喚讓他渾身一顫。蘆苡的手指在食盒提梁上收緊，指節泛出青玉般的冷光：

“小時候總覺得村頭老槐樹很高，”少女突然笑了，唇角卻像掛著露水的花枝，“等爬上樹梢才發現，遠處的芙蓉城樓比云還高。而現在......”

“這個給你。”蘆苡將早就分好的丹藥瓶扔向他懷中，馥郁靈氣中混著沁人心脾的藥香。當少年慌忙去接時，還有其他什么東西滑入他掌心。

是半塊殘缺的玉佩，斷裂處還沾著淡淡的胭脂味。

“當初在海選秘境，你替我擋過瘴氣，”她接過裝著泥土的錦囊，轉身時木簪叮咚作響，在夜風中散成一句嘆息，“這是我從小佩戴到大的，權當是留作念想吧。”

“保重。”

仲旭怔怔望著青色衣袂沒入客棧陰影。直到掌心傳來刺痛，才發現那半塊玉佩已嵌進血肉——就像某個未出口的答案，終究成了扎根在掌紋里的刺。

二樓窗欞輕輕合攏，舒怡沉默地看著少女將水云樓的餐盒放下，它由整塊青白玉雕琢而成，形若含苞蓮盞，通體玲瓏剔透。

八瓣盒蓋鏨刻纏枝蓮紋，花心嵌銀絲勾勒的篆體“膳”字。盒身浮雕著穿云展翼的鶴群，羽翎根根分明，在透光時竟如真羽般隨光影輕顫。

“唉。”

……

月光像一把淬毒的銀鐮，將仲旭的影子割得支離破碎。賭坊門前的紅燈籠淌出血色光暈，幾個醉漢撞開他肩膀時爆發出刺耳的笑，那笑聲在耳蝸里凝成冰錐，一下下鑿著顱骨。

他踉蹌著踢到青石板的裂縫，掌心玉佩的斷口又刺深一寸。這痛楚卻讓他想起海選秘境里替蘆苡擋下的瘴氣團，墨綠色毒霧啃噬皮膚的灼燒感，竟比此刻痛快得多。至少那時他還能用身體作盾，如今連當塊墊腳石的資格都被仙宗的門檻碾成了齏粉。

他鬼使神差地摸向懷中丹藥瓶。冰涼的瓷瓶貼著心口跳動，像枚隨時會爆開的雷火符。當指尖觸到瓶塞時，記憶突然劈開混沌——蘆苡在田壟間彎腰插秧，后頸細汗在陽光下碎成水晶，他假裝路過時瞥見少女中衣下透出的蝴蝶骨，比任何仙法圖譜都更讓人目眩。

“天賦...我若天賦足夠拜入嘉澤宗...”

突然，“嘉澤丹業”四個字映入他的眼簾，嘉澤宗的外門弟子正將廣告牌往店內搬運，上面畫著一顆漆黑無比的藥丸，好像正對著他獰笑。

少年愣神了片刻，隨后竟一頭鉆進了快要打烊的店鋪。

半炷香過去，從丹藥鋪子出來的仲旭手中赫然多出了三枚藥丸——【尋死丹】。

正當要服下時，狂風突然掀翻了街角餛飩攤的布幌，油紙傘骨斷裂的脆響驚得他手背青筋暴起。

夜雨裹著冰碴砸在青石板上，仲旭攥著它們的指節發白，踉蹌著扶住濕漉漉的磚墻。

看來終究還是被澆得清醒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