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的靈堂還沒撤,福伯那幫老家伙的血腥味仿佛還彌漫在空氣里,華人幫就像一艘千瘡百孔的破船,勉強堵上了幾個大洞,卻又迎頭撞上了冰山。
羅夏知道,現在不是悲傷春秋的時候,爛攤子得收拾,人心得穩住。
金龍酒樓那一戰,加上之前的碼頭火并,幫里能打的弟兄折損了七七八八,剩下的人心惶惶,看誰都像內鬼,看明天都像末日。
“從今天起,幫里的規矩要改!”羅夏的聲音不大,但在臨時充當議事廳的倉庫里卻格外清晰,“論功行賞,能者上位!誰他媽有本事給幫里掙錢,誰就有話語權!那些倚老賣老、喝兵血的舊習氣,都給我扔進哈德遜河喂魚!”
改革,這兩個字砸下來,底下的人表情各異。興奮、期待,但更多的是茫然和不安。
而就在這節骨眼上,第一個跳出來唱反調的,竟然是陳黑子。
“老大,我覺得這事兒……是不是太急了點?”陳黑子眉頭皺得死緊,他胳膊上還纏著厚厚的繃帶,臉色因為失血和激動顯得有些蒼白,“弟兄們剛死了那么多,現在人心不穩,您這大刀闊斧地改規矩,會不會……”
羅夏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幾天,陳黑子的不對勁,他早就感覺到了。以前那個指哪打哪、永遠沖在最前面的陳黑子,現在眼神里多了些別的東西。猶豫,懷疑,甚至……不滿。
一開始,羅夏只當他是因為受傷,加上兄弟慘死,心情不好。可現在看來,事情沒那么簡單。
陳黑子的不滿,并非空穴來風。
他覺得羅夏變了。自從陳先生死后,羅夏上位,權力好像一劑猛藥,讓他變得越來越聽不進別人的話。以前,他們兄弟幾個還能湊一起商量,現在羅夏常常一個人做決定,命令下來,他們執行就是了。
就說這次改革,這么大的事,羅夏幾乎沒怎么征求他和慳哥的意見,直接就在會上宣布了。
“老大現在眼里只有他的新規矩,咱們這些老兄弟的意見,他聽不進去了。”私下里,陳黑子跟幾個親信抱怨,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濃濃的失落和怨氣,“他是不是覺得,現在翅膀硬了,用不著我們了?”
“還有,你看他提拔的那幾個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兒?以前跟福伯他們眉來眼去的墻頭草!就因為會拍馬屁,現在倒成了新貴?”
“他這么搞,把老人心都傷了,幫派遲早要散!”
他甚至開始懷疑,羅夏搞這么多事,是不是有別的目的?會不會……會不會最后把華人幫賣了,自己拿著錢遠走高飛?這個念頭一出來,就像毒蛇一樣纏住了他的心。
這種懷疑,并非完全沒有源頭。
總有那么些陰影里的蛆蟲在悄悄活動。福伯他們雖然倒了,但舊勢力盤根錯節,總有些殘余分子不甘心失敗。他們不敢直接對抗羅夏,就把目標對準了陳黑子這個羅夏最信任的兄弟。
“黑子哥,你可得擦亮眼睛啊!”一個以前跟著權叔混的小頭目,在角落里對陳黑子“推心置腹”,“現在老大風頭正勁,可你想想,這代價是什么?是咱們死去的那么多兄弟!碼頭丟了,生意黃了,他倒好,踩著兄弟們的尸骨上位,還要搞什么改革,我看就是想把咱們這些老人都踢開!”
“是啊,黑子哥,你跟他出生入死,功勞最大,現在呢?還不是跟我們一樣聽他發號施令?他心里還有你這個兄弟嗎?”
“外面那伙襲擊金龍酒樓的人,來得那么巧,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等福伯他們動手了才來……這里面,嘖嘖,不好說啊……”
這些話,像一根根毒刺,扎進了陳黑子心里。他本來就因為羅夏的“獨斷專行”而心生不滿,加上兄弟慘死的悲痛和對未來的迷茫,這些挑撥離間的話語,無疑是火上澆油。
我有密集恐懼癥,你小子心眼子比馬蜂窩還密,我看著難受。陳黑子越想越覺得羅夏可疑。
于是,他開始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沖動。
開會的時候,他第一個站出來質疑羅夏的決定。
分配任務的時候,他會嘀咕“憑什么他們那邊分到的油水多”。
甚至有一次,羅夏讓他帶人去處理一個跟意大利幫的小摩擦,他直接頂了一句:“老大,這事兒我看讓新提拔的阿虎去更合適吧?他不是更能干嗎?”
現場的氣氛瞬間就僵住了。所有人都看著他們倆,大氣不敢出。
羅夏盯著陳黑子,看了足足有十秒鐘,最后什么也沒說,揮揮手讓阿虎去了。
核心團隊的裂痕,已經肉眼可見。
慳哥是聰明人,他早就看出了不對勁。羅夏和陳黑子,一個是他敬重的老大,一個是他過命的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黑子,你最近怎么回事?”慳哥找了個機會,把陳黑子拉到一邊,“老大現在壓力也很大,幫里這么多事,他一個人扛著,不容易。有些決定可能急了點,但出發點肯定是好的。咱們是兄弟,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
“好好說?”陳黑子冷笑一聲,甩開慳哥的手,“你看他現在那個樣子,聽得進去嗎?慳哥,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他頓了頓,沒把話說絕,“總之,我看他是被權力沖昏頭了!”
慳哥嘆了口氣,知道陳黑子現在是鉆了牛角尖,說什么都聽不進去了。他又去找羅夏,想勸勸老大,對黑子多點耐心。
羅夏只是沉默地聽著,最后拍了拍慳哥的肩膀:“我知道了,這事先放放吧。”
他怎么會不知道陳黑子的變化?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疏離和質疑,比任何刀子都傷人。他痛心,失望,甚至有點茫然。他們是一起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兄弟啊!怎么會變成這樣?
羅夏決定,必須找陳黑子好好談一次。
那天晚上,羅夏沒叫任何人,獨自去了陳黑子常去的那個小酒吧。酒吧里人不多,陳黑子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喝酒,面前擺了七八個空酒瓶。
“還在為白天的事生氣?”羅夏在他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
陳黑子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沒說話,又灌了一大口酒。
“黑子,我們認識多少年了?”羅夏緩緩開口,“從街頭爛仔,到跟著陳先生,再到碼頭火并,哪一次我們不是并肩作戰?你覺得,我會是那種為了權力,連兄弟都不要的人?”
“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華人幫,為了活著的弟兄們能有條出路!改革是痛,但不改,我們就只能等死!福伯他們就是前車之鑒!”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氣,覺得我獨斷,覺得我提拔新人是卸磨殺驢。但現在是什么時候?是非常時期!我需要絕對的執行力,需要打破舊的利益格局!不然,外面的餓狼會把我們撕碎,內部的蛀蟲會把我們蛀空!”
羅夏幾乎是掏心窩子在說了,他看著陳黑子的眼睛,希望能看到一絲理解,一絲信任。
然而,陳黑子只是慘然一笑,搖了搖頭。酒精讓他的情緒更加激動,那些被壓抑的懷疑和不滿,此刻如同火山爆發。
“老大,別說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酒杯都跳了起來,“說得好聽!為了華人幫?我看是為了你自己吧!”
“你現在是大佬了!威風八面!可你想過死去的兄弟嗎?你想過我們這些跟著你賣命的人嗎?”
“改革?打破舊格局?我看你就是想清除異己!把所有不聽你話的人都干掉!”
“你說福伯他們是蛀蟲,我看你……”陳黑子的話越來越難聽,他指著羅夏,胸口劇烈起伏,“你跟他們又有什么區別?!”
“夠了!”羅夏也猛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他可以忍受質疑,可以忍受誤解,但不能忍受這種污蔑,尤其這話是從陳黑子嘴里說出來的。
“陳黑子,你他媽再說一遍!”羅夏的聲音冷得像冰。
“再說一遍又怎么樣!”陳黑子也豁出去了,借著酒勁,所有的委屈、憤怒、懷疑都沖上了頭頂。他死死盯著羅夏,眼睛里布滿血絲。
突然,他猛地往腰間一摸!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酒吧里如同驚雷炸開!
一把黑洞洞的左輪手槍,被陳黑子拔了出來,槍口,直直地指向了羅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酒吧里僅有的幾個酒客和酒保,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躲到了吧臺后面。
慳哥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趕到了,他剛沖進門,就看到了這讓他肝膽俱裂的一幕,整個人僵在原地。
羅夏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看著那把曾經無數次掩護過自己后背的槍,看著那只曾經無數次和自己碰杯、拍肩的手,此刻卻顫抖著,用冰冷的鋼鐵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失望和痛惜。
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陳黑子,看著這個他曾經最信任、最倚重的兄弟。
空氣壓抑得讓人窒息。
陳黑子握著槍的手在抖,汗水從他額頭滑落,滴在地上。他的眼神瘋狂而掙扎,理智和沖動在激烈交戰。
開槍?還是不開槍?
兄弟情義,到此為止了嗎?
華人幫的核心,真的要在這自相殘殺的鬧劇中,徹底分崩離析?
羅夏沒有躲閃,也沒有拔槍。他就那樣站著,仿佛在等待一個最終的判決。
“黑子,”他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你想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