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七月的礦區風仍舊裹著鐵腥味的糖霜,把溫舒鶴額角的淤青吹成紫葡萄。他正為弄丟玻璃彈珠抽抽搭搭,忽然看見路沿石縫里鉆出個桃粉色的團子——那團子會動,頂著兩簇翹起的羊角辮,像剛出鍋的糖三角冒著熱氣。
“蝴!蝶!“團子突然發出響亮的囈語,驚飛了輸煤管道上打盹的麻雀。溫舒鶴忘了哭,看著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小東西正踮著涼鞋,試圖用口水黏住飛舞的煤灰。她每跳一下,別在領口的銀鎖片就“當啷“撞響,震得路邊苦楝樹抖落三片蒙塵的葉子。
溫玉琴的手帕就是這時糊上他鼻涕的。“看妹妹多乖“,三姑的聲音像摻了煤渣。溫舒鶴不服氣地鼓起腮幫,趁大人說話的空檔,把褲兜里蔫巴巴的蒲公英舉到團子面前。這是他剛從車輪印里搶救的,花盤上還粘著半片蝴蝶翅膀。
“咿——“溫姝桃突然瞪圓眼睛,露出兩顆米粒大的乳牙。她整個身子前傾,圍兜上繡的小鴨子差點啄到蒲公英。溫舒鶴慌得后退半步,卻踩中昨夜暴雨積下的煤泥坑。工裝褲屁股著地時濺起的黑水花,精準潑在妹妹新買的蕾絲襪上。
兩個大人轉頭看見的正是這般光景:三歲男孩四仰八叉坐在泥坑里,手里舉著半截蒲公英如同投降的白旗;一歲半的女嬰正揪著他卷邊的褲腳,試圖把沾著煤晶石的鞋底往嘴里塞。
“吐出來!那個不能吃!“周滟的尖叫驚醒了生銹的蒸汽閥門。八百米井下傳來隱約的轟鳴,通風口噴出的水霧在烈日下織成彩虹橋。溫姝桃被吼得渾身一抖,蒲公英絨毛趁機鉆進鼻孔——接下來的噴嚏吹散了溫舒鶴亂糟糟的劉海,露出他眉心被煤灰遮住的紅痣。
“看啊,觀音痣!“溫玉琴突然拍手,“老溫家男娃都有的!“她扳過侄子的臉展示,卻蹭了滿手黑。溫舒鶴頂著一張花貓臉咧嘴笑,缺了門牙的豁口灌進帶著柴油味的風。
溫姝桃突然咯咯笑起來,沾著煤灰的小胖手“啪“地拍上男孩的胎記。這個動作驚醒了藏在防塵網后的白粉蝶,它掠過溫舒鶴翹起的發梢,翅膀扇落的磷粉混著煤灰,在女嬰眼前下起一場碎鉆般的太陽雨。
“抱!“溫姝桃突然張開沾滿口水的手,銀鎖片隨著動作晃成一道流星。溫舒鶴手足無措地看向自己黑乎乎的掌心,突然抓起路邊半融的槐花餅往妹妹嘴里塞——那是他昨天藏在褲兜的珍藏。
“那是煤塊!煤塊!“周滟幾乎要掰開女兒的嘴。溫玉琴笑得扶住路邊警示牌,安全帽磕在“當心墜落“的標語上叮當作響。輸煤皮帶恰在此時轟鳴啟動,溫姝桃被嚇得打了個奶嗝,剛攥住的蒲公英種子趁機逃向天空,每一粒絨球都偷渡著半顆煤晶,在灼熱的空氣里閃爍成微型星座。
溫舒鶴突然指著妹妹流口水的下巴:“她這里...有星星!“男孩驚異地發現,煤灰落在溫姝桃下巴的水漬里,正隨著呼吸明明滅滅。他伸出食指想戳破那片銀河,卻被女嬰突然咬住手指——兩顆米粒牙陷進指甲縫的陳年煤漬里。
“屬小狗的嘿!“溫玉琴拎著侄子后領把他倆分開時,周滟正望著蒲公英消失的方向發呆。那些載著煤灰的種子正飄過新礦區藍頂廠房,落在未來會困住他們整個童年的防塵網上。而此刻的蟬鳴突然靜止,運煤專列呼嘯著切開暑氣,把三歲男孩的嗚咽與一歲半女嬰的笑聲,擰成二十年后再難解開的蝴蝶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