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鈴端著藥罐和食盒走進屋，問道：“你們身體恢復得如何？“

“托你的福，我們倆都好得差不多了。“

“我娘說，即使身體好了，也不要大聲說話，更不要到外面去。“

“多謝你的提醒！“

“聽說石天將軍和鎮遠將軍手下的偏將們從關河突圍出去，現在還沒抓到，所以這一帶盤查得很嚴。“

“是嗎？“

“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們藏匿逃兵，哪怕只是小卒，我們也會被抓走的。“

“我們知道了。“

“好了，請歇息吧！明兒見！“阿鈴微笑著，正要轉身離去，李強突然叫住了她。

“阿鈴姑娘，能再多聊會兒嗎？“

“不行！“

“為什么？“

“會被娘親罵的。“

“我只想問一句，你多大了？“

“十五歲！“

“十五歲？這么小！“

“你爹呢？“

“不在了。“

“你們家平時是做什么維持生計的？“

“問我家？“

“嗯。“

“進蒼云山采些藥材，去蒼云鎮賣些銀錢。“

“哦……看來女兒家也能撐門戶呀。“

“你們只想問這些？“

“那個，還有……阿鈴姑娘！“

“什么事？“

“前幾天晚上，就是我們來你家借宿那晚，看見你出現在死尸遍布的野地里，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沒這回事！“說著，阿鈴“砰“的一聲關上門，提著裙角跑回正房去了。只有那腰間銀鈴發出的清脆聲響，在夜風里悠悠蕩蕩飄了許久。

趙宇身材十分魁梧，約莫七尺有余，手腳修長如蒼松勁竹，筋骨分明透著習武之人的剛毅。他的五官生得英氣逼人，劍眉入鬢目若寒星，尤其兩道濃眉斜飛入發際，更顯得氣質不凡。

李強也算得上英俊瀟灑，只是比起趙宇顯得圓潤許多，胸脯不似武者般隆起，面若銀盤的眼珠子總透著機靈勁兒。

此刻他正貓著腰溜回廂房。

“阿宇！那個蘇娘子每晚都描眉點朱呢！“李強壓低嗓子說。

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再加上兩都有一些武功在身，傷勢恢復非常快。趙宇的刀傷短短七日就結了痂，李強的痢疾也痊愈了，再不能像秋蟬般縮在潮濕的柴房里。

有時趙宇聽見正屋傳來銀鈴笑語，還道是來了貴客，細聽才知是李強在火塘邊逗得蘇娘子母女花枝亂顫。

近來李強常在正屋留宿，偶爾帶著酒氣來找趙宇。

“阿宇，你也來喝兩盅！“初時趙宇總要提醒：“莫忘形！咱們可是叛軍之身！“待李強再來邀約，便推說：“我不勝酒力。“

后來漸漸松動，心想：“這山野之地該是無妨“，終是跟著出了柴房。

十幾日來首次得見天光，趙宇伸個懶腰對李強說：“阿強，總叨擾人家不是辦法，該回鄉了。“

“我也這般想。只是青州道與京畿要隘盤查得緊，不如等落雪再啟程。蘇娘子她們也是這般勸的。“

“你日日圍著火塘吃酒，哪里像逃難？“

“懂什么！前日朝庭大軍的搜捕，還不是我出面應付。與其縮手縮腳，不如大大方方周旋。“

“倒也有理。“趙宇雖覺牽強，仍隨他當夜搬進了正屋。

蘇娘子似乎頗喜家中熱鬧，常打趣道：“阿強、阿宇，誰愿當阿鈴的郎君？這般便可長住。“她最愛逗弄兩個憨直青年，瞧著他們手足無措的模樣笑得花枝亂顫。

農舍后山松林疊翠，阿鈴常挎竹籃去采松茸。

每當循著松根嗅到菌香，便雀躍著喚：“在這兒！趙宇哥哥快來！“少女的歡笑聲驚起陣陣山雀。

趙宇也在不遠處松蔭下尋著菌子，秋陽透過針葉灑在二人身上，斑駁金輝隨著衣袂翻飛流轉。

“比比誰采得多？“

“定是我多！“趙宇將竹籃遞去。

阿鈴翻弄著忽然驚叫：“這哪是松茸！紅菇、毒鵝膏都是要人命的！“說著將毒菌盡數拋了。

“瞧！還是我采得妥當！“少女得意地晃著竹籃。

“天色將晚，該回了。“趙宇催促道。

“莫不是輸了便急著走！“阿鈴嘴上不饒人，腳下卻已往山下奔去。

行至半山忽地煞白著臉定在原地，山道上正走來個鐵塔般的漢子。

那人兩道掃帚眉粗如炭條，翻卷的厚嘴唇泛著青紫，粗布短打外罩著獸皮坎肩，腰間懸著九環大刀，渾身透著山匪般的兇煞之氣。

此刻那雙吊梢眼正陰惻惻盯著阿鈴。

“小鈴鐺！“漢子咧著黃牙湊近，“你娘在家么？“

阿鈴嘴唇哆嗦著：“在...在的。“

“回家告訴你娘！聽說她背著老子撈油水，敢不孝敬老子，過兩日便來收保護費。“

見少女瑟縮，又獰笑道：“不要當老子眼瞎？你們夜里去關河戰場的事...“話未說完突然瞥見松林里的身影，哼了聲挪著熊羆般的身軀往沼澤地去了。

“那是何人？“待那人走遠，趙宇方問。

阿鈴仍抖得似風中落葉：“破風刀張魁...“

“江湖游俠？“

“是流寇！“少女忽然攥住趙宇衣袖：“萬不可說出去！“

松濤聲中，她終是吐露秘密：“那夜我在尸堆里...是在摸金。“

“摸金？“

“就是翻找值錢物件，刀劍、玉佩、錢囊，但凡能換銀錢的都不放過。雖怕得很，但是亂世之中，能活著比什么都要強上許多。“她哽咽著望向山腳炊煙裊裊的茅舍。

斜陽尚未沉入蒼云山脈。

趙宇坐在半山青石上，阿鈴蜷在身側。透過松枝可見沼澤地旁的小院升起炊煙。

“爹爹在世時，這蒼云七寨都歸他管，手下好幾十號人呢。“

“令尊是...？“

“蒼云十八寨總瓢把子。“阿鈴眼中忽現光彩，轉瞬又黯淡：“后來被張魁害了...雖無憑據，但寨里人都這般說。“

趙宇心頭一震，卻見淚珠正從少女濃密的睫毛下滾落。這姑娘舉手投足透著與年紀不符的老成，此刻哭起來倒顯出幾分稚氣。

想來她自幼聽的多是江湖規矩，母親教的大約也是“活著比什么都緊要“的道理。

亂世更迭中，綠林好漢漸成茍且偷生之徒。每逢諸侯征伐，便受雇做些放火散謠的勾當；太平年月則劫掠戰場遺物，有時甚至割了無名尸首去冒領賞銀。

鄉民們雖本分，若逢戰亂毀了田地，也不免效仿此道。時日久了，倒成了流寇與百姓爭利的局面。若有人越界，免不得要見血。

“如何是好...“阿鈴望著漸暗的天色發抖，“張魁定會帶人來尋仇...“

“莫怕，有我在。“

下山時暮色已濃。

茅舍后廚飄出炊煙，在鳳尾草叢中裊裊升騰。

蘇娘子照舊描著遠山眉候在后門，見二人并肩歸來，突然厲聲喝道：“死丫頭！野到哪里去了！“

趙宇愣住，阿鈴卻似早料到母親心思，慌忙從青年身邊跳開，紅著臉鉆進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