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晨霧還未散盡，青梧已跪在佛堂的蒲團上。鎏金佛像低垂的眼瞼凝著層薄灰，倒像是慈悲里摻了三分譏誚。她提筆蘸墨時，腕間銀鐲碰在硯臺上叮當作響——這是今晨三房寡嬸李氏悄悄塞來的，說是給文竹補身子。

####**一**

“二姑娘抄經怎的不用心？“

紫檀屏風后轉出個穿青緞比甲的嬤嬤，正是老夫人心腹趙氏。她枯枝似的手指捏起抄紙，對著天光瞇眼細瞧：“這‘地獄不空’的‘空’字，最后一筆該帶鉤才是。“

青梧忙起身告罪，袖口順勢掃翻硯臺。濃墨潑在青磚上，恰淹過磚縫里幾星暗紅碎屑。

“奴婢該死！“她伏地擦拭時，指尖飛快捻起一粒碎屑——是朱砂混著金箔，與昨日賬冊殘頁上的胭脂印如出一轍。

“到底是姨娘養的。“趙嬤嬤冷笑，“當年柳氏在佛前發誓安分守己，轉頭就勾著二老爺……“

窗外忽起喧嘩。青梧抬頭望去，見兩個粗使婆子押著個蓬頭丫鬟經過。那丫頭腕上纏著褪色的紅繩，正是文竹的乳娘秋穗。

“說是偷了大小姐的累絲金簪。“趙嬤嬤斜睨青梧，“二姑娘可要學學，什么叫主仆情深？“

####**二**

經卷抄到第七遍時，秋雨又至。

青梧揉著發酸的手腕，目光掃過佛龕下堆積的舊經書。最底下那摞《法華經》的裝訂線泛著不尋常的靛藍色——柳姨娘生前最愛用茜草染這種線。

“小師傅，勞煩添盞燈。“她朝門外小沙彌柔聲道，“這《地藏經》第十品講目連救母，青梧愚鈍，想對照著《盂蘭盆經》參詳。“

待小沙彌取經的間隙，她迅速抽出那本《法華經》。霉味撲鼻的扉頁上，赫然是柳姨娘簪花小楷寫的批注：“癸卯年臘月，供沉香二十斤“。可沈家賬簿分明記載，那年冬日因太后薨逝，各府禁燃香料。

經書突然被人抽走。

“妹妹好雅興。“沈青鸞的赤金護甲劃過書頁，在“沉香“二字上重重一戳，“難怪今早我院里少了匣龍涎香，原是招了家賊。“

青梧瞥見她腰間新掛的錯金香球，忽地想起昨夜火場所聞——那竄入庫房的火蛇里，分明混著松油與硫磺的味道。

####**三**

“長姐明鑒，佛堂進出皆有記錄。“青梧將抄經簿雙手呈上，“卯時三刻至申時正，青梧連如廁都需趙嬤嬤陪同。“

沈青鸞卻不接那簿子，反而俯身捏住她下巴：“你以為搬出老夫人便能高枕無憂？永昌侯府的轎子三日后便到，屆時你連這身細布衣裳都穿不得——沖喜的新娘，可都是裹著草席進側門的。“

護甲在青梧頸間劃出血痕，她卻仰頭笑了：“青梧卑賤之軀不足惜，只是長姐可知，侯府為何偏要沈家女兒？“

她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月牙形的燙疤。沈青鸞瞳孔驟縮——那是去歲花朝節，她故意打翻茶盞留下的。

“聽聞顧家庶子昏迷時常喚‘月兒’。“青梧聲音輕得像嘆息，“若侯夫人瞧見這疤……“

“啪！“

沈青鸞的巴掌還未落下，佛堂大門突然洞開。穿玄色箭袖的少年踏雨而來，腰間螭紋玉帶扣撞碎一室死寂。

“顧某唐突。“他漫不經心甩去傘上水珠，露出袖口內襯的銀絲夔紋，“只是方才路過竹林，聽見些有趣的話——沈二小姐可知，造謠皇室宗親，該當何罪？“

####**四**

雨幕將天地染成青灰色。

青梧盯著石階上蜿蜒的水流，耳邊盡是前廳隱約傳來的爭吵。半刻鐘前，那自稱顧硯舟的少年亮出魚符，竟是奉旨查案的皇城司翊衛。

“……小兒女的口角罷了。“周氏強笑的聲音刺破窗紙，“翊衛大人不如移步花廳……“

“夫人客氣。“顧硯舟的嗓音帶著金石相擊的冷意，“顧某奉命追查官銀失竊案，恰巧在貴府庫房灰燼中發現這個——“

青梧透過窗隙望去，見他指尖捏著枚焦黑的銅紐扣。周氏倏然慘白的臉，與秋穗被拖走時腕間的紅繩重疊成驚心的畫面。

“二姑娘。“

她猛地轉身，發現顧硯舟不知何時已立在廊下。少年將油紙傘傾向她這側，自己半邊身子浸在雨里：“聽說你擅藥膳？前日我見西角門有個咳嗽的婆子，倒是可憐。“

青梧攥緊袖中銀簪。那婆子是她買通的暗樁，專盯周氏與外界的書信往來。此刻簪頭的東珠托槽里，還藏著半張未破譯的鹽引密文。

“大人說笑了。“她退后半步，“青梧不過略通……“

“略通到能辨出火中硫磺味？“顧硯舟突然逼近，帶著松墨氣息的手指掠過她發間，“銀簪不錯，可惜空有寶光，不防小人。“

檐角銅鈴驟響，青梧再抬眼時，只余傘面上一枝墨梅搖曳。那人背影將出院門，忽又回身扔來一物：“接著！“

####**五**

暮鼓聲中，青梧展開那方染血的帕子。

帕角繡著歪斜的瓊花，正是柳姨娘的手藝。十年前她親手將此物贈與巡鹽御史夫人，換得文竹入族譜的機會。而今這方絲帕裹著的，竟是半塊燒焦的鹽引木契。

“阿姐！“

文竹的呼喚從月洞門傳來。青梧匆忙將木契塞入簪中，轉身卻見弟弟舉著片焦黑的竹簡：“我在狗洞撿到的，上面畫著怪畫兒！“

竹簡殘片上，炭筆勾勒的輿圖依稀可辨。青梧指尖發顫——那蜿蜒的河道分明是漕運要沖，旁側朱砂點染處，赫然是她生母的揚州故里。

佛堂傳來鐘聲，驚起滿庭濕漉漉的鴉羽。青梧將竹簡按在胸口，柳姨娘臨終前的咳嗽聲仿佛又在耳邊炸響。

那日母親咳出的血沫里，分明混著靛藍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