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只覺神魂一輕，再睜眼時，天地已然顛倒。

湍急的水流裹挾著他的身軀，冰冷的觸感讓他瞬間清醒。

他本能地想要劃動四肢浮出水面，卻驚覺手足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流線型的陌生軀體。

更奇妙的是，水流竟如空氣般自然地在喉間流轉，沒有絲毫窒息的痛苦。

正當他驚詫之際，一道白影倏忽掠過。

那是一條通體如雪的錦鯉，鱗片折射著細碎的天光，尾鰭舒展似輕紗漫卷，每一個擺尾都勾勒出優雅的弧線。

透過白鯉澄澈的瞳孔，陸羽終于看清自己的模樣——青鱗如黛，鰭若薄刃。

葉修靜所說的“入畫一游”，此刻方知是這般玄妙。

（原來如此，我與蕭晟竟真成了畫中游魚。）

新奇感如潮水漫過心頭，陸羽開始探索這具嶄新的身體。

他發現通過軀干的波浪式擺動，配合尾鰭的巧妙發力，就能在水中自如穿梭。

漸漸地，人魚之別在意識中消融，仿佛他生來就是這尾青鯉。

“嗖——”

陸羽忽地加速，青影如箭矢穿透水幕，轉眼便將那道白影拋在身后。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無邊的濁流與不變的蒼穹構成了永恒的背景，方向感逐漸消弭在這片水天之間。

沒有參照，不知身在何處，只能奮力逆流。

可漸漸地，疲憊感如暗潮般悄然襲來。

陸羽的速度越來越慢，同時一股強烈的饑餓感席卷全身。

他猛然醒悟——

（糟了，消耗過度！）

他想起前世觀賽時，那些過早沖刺的選手總會在終點前力竭。

于是放緩速度，學著啄食水中浮藻。

微小的綠粒在齒間破碎，竟品出了清甜的滋味。

經過反復調整，他終于尋到了那個完美的平衡點——既不被湍急的水流裹挾而下，亦不過分消耗自身氣力。

就像悟得了某種水之韻律，陸羽竟發現自己能感知到水流的微妙變化。

當遇到漩渦時，他不再蠻力對抗，而是順著水勢旋轉，在離心力達到頂峰的剎那輕盈躍出。

當遇到暗流時，他調整姿態，讓水流從鱗片間滑過，將阻力化為動力。

（不疾不徐，方為長久之道。）

白鯉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前方，陸羽卻不急于超越。

他保持著穩定的節奏，時而啄食幾口浮藻補充體力，時而借著水勢加速。

在這片奇異的水域中，他仿佛觸摸到了某種天地至理——剛柔并濟，順勢而為。

————

青竹涼亭內，清風徐來，樹影婆娑。

呂摶輕搖折扇，目光追隨著畫卷中那道青色身影。

看著青鯉從初時的莽撞急躁漸漸沉靜，最終游弋如行云流水，不由撫須頷首，眼中掠過一絲贊賞。

“葉兄，你這外援倒是慧根天成，竟能如此快悟得水勢之妙，真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折扇“唰”地收攏，在掌心輕敲。

“單是這份適應力，就勝過尋常修士不知幾何。”

葉修靜神色淡淡，目光卻未曾離開畫卷，沉默片刻，竟破天荒地點了點頭。

“......確有不凡之處。”

聲音雖淡，卻讓衛榮渾身一震。

他入門十余載，日日勤修苦練，卻從未得過師尊半句贊許。

如今一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國修士，竟能得葉修靜如此評價？

（憑什么？）

妒火如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神，他死死盯著畫卷中的青鯉，眼底寒意森然。

呂摶似笑非笑地睨了衛榮一眼，衛榮頓時一個激靈，猛然驚醒。

他心虛地偷覷葉修靜，見對方神色如常，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不過...”呂摶話鋒一轉，折扇指向畫卷上游，“要躍過龍門，可沒那么容易。”

他眼中閃過一絲自得。

“此圖取意通天河，暗合九曲十八彎之數，越往后，水勢越險，一彎難過一彎。當年我親歷通天險境，方悟得其中三昧。”

“通天河......”

葉修靜眸光微動，卻未多言。

——南嶺第一大河，源自橫劍山脈，奔騰八萬余里，浪涌如龍，勢不可擋。

這等天地偉力，竟被呂摶化入尺幅之間。

亭內一時寂然，唯有楓葉沙沙，映著漸沉的暮色。

畫卷之上，一青一白兩尾錦鯉已游過平緩水域，迎向第一道險彎——

此處河水湍急如箭，暗礁隱現如獠牙。

————

畫卷之中，陸羽已記不清游了多久。

魚尾擺動的韻律融入血脈，仿佛與生俱來的本能。

直到——

“轟！”

湍流驟然暴起，如巨掌般將他狠狠拍向暗礁。

鋒利的石棱劃過魚身，剮開一片青鱗，血絲在濁流中如煙彌散。

劇痛讓他渾身震顫，眼前一陣發黑。

白影倏忽掠過——是蕭晟所化的白鯉，游姿依舊從容，卻在不經意間為他擋開一道暗流。

（不能退！）

陸羽強忍疼痛，魚尾急擺，在千鈞一發之際擦過第二塊暗礁。

接下來的路程，他不得不全神貫注，在暗流與礁石間穿梭游走。

當終于闖過第一道險彎時，陸羽已是遍體鱗傷，青鱗斑駁脫落，露出粉紅的血肉。

（需保存體力。）

他沒有逞強，而是沉入河床，鉆進松軟的泥沙中休憩。

細沙溫柔地包裹著傷口，水流輕撫著疲憊的身軀。

直到疼痛漸消，體力恢復，才重新踏上征程。

一道、兩道、三道......險彎一重難過一重。

每過一道彎，水流便湍急三分，暗礁便密布幾許。

陸羽的鱗片在一次又一次的撞擊中剝落，又在休憩后重新煥發光澤。

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日升月落，他的游姿愈發純熟，對水勢的把握也愈加精準。

當雷鳴般的轟響震徹河床時，陸羽躍出水面，頓時心神俱震——

銀河倒懸！

百丈飛瀑如天神之劍劈開天地，轟鳴聲震得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飛濺的浪沫化作水霧，遮天蔽日。

在這天地偉力面前，魚身渺小如蜉蝣撼樹。

（這等天塹，當真可越？）

剎那間，本能的畏懼涌上心頭。

但下一刻，這念頭便被他碾得粉碎——

（若在此退縮，與砧板之魚何異？）

魚目中燃起灼灼斗志，陸羽開始謹慎地巡游勘察，最終選定一處水流稍緩的區域。

恰在此時，白鯉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

兩魚目光交匯，無需言語，便已明了彼此心意。

“刷——！”

幾乎同時，青白兩道身影如離弦之箭，逆著瀑布沖天而起！

從遠處望去，這場景震撼至極——浩瀚瀑布中，兩尾錦鯉逆流直上，一次次被怒濤拍落，又一次次重整旗鼓。

它們的鱗片剝落，鮮血染紅水流，卻始終不肯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