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雷聲悶悶地滾過來，像誰在天邊敲著一面破鼓，烏云壓得低低的，連海風都帶著股說不清的澀味。忽然一道青光從云里鉆出來，落在沙灘上，多寶道人手持碧玉如意，青衫被風吹得獵獵響，望著夔獸殘魂散處，輕輕嘆了口氣：“終究是來遲了一步。”

他手腕一轉，那碧玉如意便射出萬千道柔和的光，像蛛網似的裹住空中飄散的黑霧。不過片刻，沙灘上竟慢慢凝出一具青灰色的獸身，獨足撐地，獨眼半睜半閉，正是夔獸的模樣。只是那獸眼里的兇光淡了許多，多了幾分茫然。

“我……我不是該魂飛魄散了嗎？”夔獸低頭看著自己的爪子，又抬頭望著多寶道人，聲音里滿是驚惶，“我是妖獸啊……是吃人的妖獸啊……”

多寶道人撫著如意，笑得溫和：“貧道已替你重塑肉身，筋骨里摻了碧游宮的靈髓，再不是從前那副戾氣纏身的樣子了。隨我回碧游宮去，每日聽貧道講《黃庭經》，洗去你魂魄里的污濁，不出半年，便能褪去獸形，做個逍遙的截教仙。”

夔獸的獨眼猛地睜大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真的可以嗎？”

“截者，斷也。”多寶道人的聲音突然沉了沉，如意上的光閃了閃，“斷你千年的怨，斷你噬殺的根，斷你和這塵世的所有孽緣。你若肯斷絕前緣，接受改造，貧道便代師收徒，認你做師弟。”

夔獸望著自己新生的爪子，又看了看護罩里那些驚魂未定的百姓，忽然伏在地上，獸首重重磕在沙灘上，發出“咚咚”的響：“弟子愿意皈依！弟子什么都肯斷！”

“善哉。”多寶道人頷首微笑，如意輕揮，一道青光便裹住了夔獸，讓它懸在半空，像被一片云托著。

這邊哪吒正拉著金吒的手，把慈航真人如何獻祭、夔獸如何作亂的經過說得急急忙忙，眼角的淚還沒干。忽瞥見多寶道人竟給夔獸重塑肉身，還要帶它去成仙，頓時像被人潑了一盆熱油，猛地轉過身，卡茨藍的眼睛里像燒著兩團火，混天綾在他身后氣得發抖：“你一句話就叫這孽畜斷前緣、登仙班，好大的人情，好大的臉面！可當年被它活生生吞進肚子里的半城百姓呢？他們的骨頭還在東海里泡著，誰來替他們斷這血海深仇？！”

太乙真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手心全是冷汗：“吒兒！不可胡鬧！”他壓低聲音，幾乎是貼著哪吒的耳朵說，“這是截教的大弟子多寶道人，論輩分，是你的師伯！”

“師伯又怎么樣？”哪吒猛地甩開他的手，脖子一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師伯就可以不講理嗎？慈航師伯為了救百姓人都沒了，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倒給這吃人的畜生重塑肉身！這是什么道理？！”

多寶道人忽然笑了，如意在掌心輕輕轉著：“你這娃娃，似乎對‘大弟子’三個字格外上心？”

哪吒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他梗著脖子喊道：“你胡說！我沒有！”

“哦？”多寶道人挑眉，目光像兩束光，直直落在哪吒臉上，“方才太乙師弟說‘大弟子’時，你眼里的光都變了，還說沒有？”

哪吒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嘴唇哆嗦著，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方才聽到“大弟子”三個字，他腦子里“嗡”的一聲，竟想起了無量仙翁那張陰沉沉的臉，這心思被人當眾戳破，又羞又氣，偏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敖丙連忙上前一步，冰藍色的眸子望著多寶道人，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就算哪吒對‘大弟子’有想法，可他問的話有錯嗎？道長何必顧左右而言他？莫非這夔獸入了截教，從前吃人的罪孽，就一筆勾銷了？”

多寶道人挑了挑眉，嘴角掛著一絲似笑非笑：“闡教的小娃娃，果然牙尖嘴利。”他頓了頓，如意上的光閃了閃，“你要理，貧道便給你理。先問你一句，陳塘關的百姓，是誰殺的？”

哪吒猛地抬頭，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響亮：“是無量仙翁帶著三大妖龍殺的！”

“準確說，是無量仙翁帶著三大妖龍，還有海底的妖族，一起殺的，對嗎？”多寶道人慢悠悠地說，目光掃過敖丙。

敖丙咬了咬唇：“可海底妖族是被逼迫的……他們也是身不由己……”

“先回答貧道的話，貧道一會就回你的話。”多寶道人的聲音突然沉了，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直接動手撕咬百姓的，是不是海底妖族？是，還是不是？”

敖丙被他問得一窒，想起那些妖族撕咬軍民時的兇相，喉嚨動了動，終于低低地說：“是……”

“這就對了，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多寶道人笑了笑，目光轉向李靖，“李總兵，貧道問你，那些海底妖族殺起百姓來，是哭哭啼啼地不情愿，還是……眼睛都紅了，殺得很快活？”

李靖猛地一怔，像是被人戳中了痛處，他想起百姓倒在妖獸爪下的模樣，想起那些妖獸嘴角的血沫和瘋狂的嘶吼，聲音啞得厲害：“是……是快活的……可你怎么會知道？”

“別急，待貧道問完。”多寶道人擺了擺手，目光又落回哪吒身上，“你明知道海底妖族殺了百姓，卻在天元鼎時和他們聯手對付無量仙翁——你和殺人兇手聯手，就對得起那些死去的百姓嗎？”

“我……”哪吒氣得渾身發抖，眼淚掉得更兇，“當時若不聯手，我們所有人都要被無量仙翁困死在鼎里！難道要看著大家一起死嗎？”

“所以只要對自己有利，只要能聯手對付無量仙翁，就可以暫時不管他們從前的罪孽？”多寶道人的聲音很輕，卻像針一樣扎在每個人心上，“死去的百姓沒了用處，他們的冤屈就可以不算數了？”

敖丙連忙上前一步，擋在哪吒身前，冰藍色的眸子里滿是急切：“你這是強詞奪理！你分明是想替無量仙翁開脫！”

“替無量仙翁脫罪，這話是你說的，貧道可沒說。”多寶道人搖了搖如意，笑得高深莫測，“只是論罪，總要一筆一筆算清楚。哪吒，敖丙，你們說，在被困天元鼎的時候，是不是因為海底妖族還有用，能幫你們對付無量仙翁，你們就可以原諒他們？而那些死去的百姓，再也幫不了你們什么？所以就用不著為百姓報仇了！”

“我們沒有這么想！”哪吒和敖丙相視一眼，異口同聲。

“可你們這樣做了……”多寶道人嘆息道。

雷聲又在天邊炸響，豆大的雨點終于砸了下來，打在每個人的臉上，冰涼冰涼的。哪吒望著多寶道人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又想起慈航真人消散的光，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疼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順著臉頰往下淌。

這雨，怎么下得這么冷啊……冷得像慈航師伯最后那縷散了的光，冷得像那些死去百姓的冤魂，在風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