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豐鎮的春日,總是帶著一絲邊陲小鎮特有的粗糲與喧囂。
但三年一度的“春華詩詞會”,卻是這粗粓中難得的一抹文雅亮色。
鎮中央的廣場上,早早搭起了彩棚,掛滿了紅綢,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桃花的甜膩氣息。
林墨本無意參與。
他滿腦子還是鐵匠鋪的窘境,只想埋頭打鐵,多攢點錢。但架不住妹妹林晴兒的軟磨硬泡。
“哥~去吧去吧!”
林晴兒拽著林墨的衣袖,大眼睛里滿是期待,像盛著碎星。
“聽說今年的彩頭是一支‘凝香筆’,據說寫字時能散發清香呢!而且……”
她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點小狡黠。
“百花宗的那位圣女姐姐好像也來了!就在保寧城那邊歇腳,聽說也會來賞會呢!哥你字寫那么好,萬一……萬一被看中了呢?”
林墨看著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心頭那點陰霾被驅散了些。
他知道妹妹喜歡這些風雅的東西,那支凝香筆對她來說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至于百花宗圣女……他苦笑搖頭,那種云端上的人物,怎會看得上他這小鎮鐵匠?
但看著妹妹期待的樣子,他終究不忍拂了她的意。
“好吧,”
林墨揉了揉林晴兒的頭發。
“我去湊個熱鬧。不過說好了,等詩詞會結束,哥帶你去街上轉轉,給你買那家新出的桃花酥,再扯塊好看的料子做件新裙子。”
“真的?太好了!謝謝哥!”
林晴兒雀躍起來,白皙的臉頰因興奮泛起紅暈,像初綻的桃花瓣。
她小心地摸了摸貼身佩戴的、藏在衣襟下的火焰紋玉佩,眼中是純粹的歡喜。
“那我先去占個好位置,給哥加油!”
看著妹妹歡快的背影融入人群,林墨深吸一口氣。
廣場上人頭攢動,比過年還熱鬧。
主位高臺上,鎮長和幾位老者已經落座,旁邊還有一個空位,顯然是給那位尊貴的圣女留的。
王家家主王魁赫然在座,身材瘦削眼神陰翳,倒是與魁字毫不沾邊。
身邊簇擁著幾個家丁,眼神倨傲地掃視全場。
他的兒子王聰,穿著一身騷包的錦緞華服,手持一柄附庸風雅的折扇。
正被幾個跟班和鎮上的富家子弟圍著,高談闊論,意氣風發,眼神不時瞟向高臺那個空位,帶著毫不掩飾的熾熱。
“喲,這不是我們滿豐鎮第一‘巧匠’林墨嗎?”
林墨擠在參賽學子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他身形略顯單薄,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袖口有些磨損的靛藍色棉布長衫,腰間系著一條普通的布帶。
頭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幾縷碎發不羈地垂在額前。
他的面容確實平凡:眉毛淡而疏,鼻梁不高,嘴唇薄而緊抿,唯有一雙眼睛清亮異常,但此刻也因緊張而低垂著,習慣性地避開人群的視線。
走在青石板路上,他甚至會被旁邊衣著光鮮、昂首挺胸的大家子弟不經意地擠到一邊。
他就像書院角落里一株最普通的小草,淹沒在群芳之中。
王騰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邊緣、衣著樸素的林墨,立刻揚聲譏諷。
“怎么?打鐵打膩了,也想耍文弄墨,來這詩詞會上丟人現眼?你那點墨水,夠寫首打油詩嗎?哈哈哈!”
周圍頓時響起一陣哄笑。
王騰的狗腿子們更是極盡嘲諷之能事。
林墨眼神一冷,拳頭下意識地握緊,指關節因淬煉而格外分明有力。
但他強壓下怒火,面無表情地走到簽到處,默默領了參賽的號牌,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忍一時風平浪靜……王家勢大,招惹他們,鐵匠鋪的爹娘,年幼的妹妹,都得跟著遭殃。’
他心中默念,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尋找著妹妹的身影。
看到她正擠在人群前排,努力地向他揮手示意,臉上滿是鼓勵的笑容,林墨的心才稍稍安定。
詩詞會正式開始。
題目由鎮長親自抽取,當寫著“桃花”二字的卷軸展開時,廣場上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春日桃花,是常見題材,但也正因常見,想要寫出新意、拔得頭籌才更難。
“我宣布詩詞大會現在開始!”
鎮長振臂一呼,霎時間,數十只欒鳥尾攜彩錦,從四面八方向中間飛來,場面好不壯觀。
臺下的觀眾也樂得配合,高聲喝彩。
臺上的氛圍倒算不上歡樂,參賽者或低頭苦思,或提筆疾書。
王騰似乎早有準備,嘴角噙著自信的笑容,揮毫潑墨,動作瀟灑,引得周圍一陣低呼贊嘆。
《詠王苑桃花》
瑤臺仙種落凡塵,
獨占王園第一春。
霞帔千重承玉露,
胭脂萬點醉東君。
秾華豈合凡夫賞?
清韻當酬貴主聞。
愿借天香酬鳳駕,
瓊枝折取獻芳尊。
王聰所寫是詠桃花的艷麗與高貴,字里行間不乏自比之意,最后還隱晦地表達了對高臺貴客圣女的傾慕。
詞藻華麗,對仗也算工整,雖然細剖其內容華而不實,但在滿豐鎮這種地方,確實算得上佳品。
可即便是有瑕疵,被王家少爺所寫,這位平日里不學無術,欺男霸女的好手所寫,人們心照不宣。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在滿豐鎮這個王家一手遮天的地方,誰敢說一個不字,恐怕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鎮長和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看了,皆頻頻點頭。
“王少主真乃詩才啊!”一白胡老者捋著胡須假笑道。
“看來,王少主奪冠有望啊!”一老嫗佝僂著身子,贊嘆道。
“不錯,我滿豐城幸得此才啊”鎮長倒還算收斂,朝著王魁的位置點點頭。
王魁更是捻須微笑,志得意滿。“承蒙各位厚愛,愛子還需歷練,還需歷練啊。”
臺上的中年人一身書生裝扮,高聲道:“下一批,林墨,李大海,劉二狗……”
很快輪到林墨了,他望向不遠處的書案,手指微攥,大步流星。
到書案前,看著雪白的宣紙,腦海中瞬間閃過前世那些璀璨如星河的詩句。
他本不想出風頭,但王騰那刺耳的嘲諷猶在耳邊,妹妹期待的眼神猶在眼前。
一股憋屈和不甘涌上心頭,不錯,他想退讓,想避其鋒芒。
可他終究是一個正常人,做不到六根清凈。
理智和感性的小人不斷角逐,許是少年心性,猶豫片刻,他提起筆,沒有王騰那種故作瀟灑的姿態,動作沉穩有力,帶著鐵匠特有的筋骨感。
筆尖落下,墨跡流淌:
《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沒有華麗的辭藻堆砌,沒有刻意的歌功頌德。
只有平實如話的語言,勾勒出一幅物是人非、悵惘深沉的畫面。
那“人面桃花”的驚艷一瞬與“桃花笑春風”的物是人非,形成強烈的情感沖擊。
尤其最后一句“桃花依舊笑春風”,看似寫景,卻蘊含著時光流轉、美好易逝的無限感慨,余韻悠長,直擊人心。
當林墨放下筆,整個廣場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
先前王騰詩作引來的贊嘆聲消失了。
人們看著那樸實無華卻字字珠璣的詩句,仿佛被某種深沉而雋永的情緒攫住了心神。
不懂詩的人,也能感受到字里行間的惆悵與美感;稍懂文墨的,更是被這返璞歸真、意境深遠的詩句震得說不出話來。
高臺上,鎮長一眾面面相覷,眼中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想著王家剛送來上百塊藍晶石,又看著臺下狂熱的百姓,和高談闊論的文人。
額頭的皮膚擰在一起,嘴角抽動一個字也說不出。
王魁的笑容僵在臉上。
王聰更是臉色鐵青,握著折扇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
眼中充滿了嫉妒和怨毒——他引以為傲的作品,在這首看似平淡的詩面前,瞬間變得蒼白浮夸,如同瓦礫之于美玉!
就在這時,一陣清雅如蘭似麝的幽香悄然彌漫開來。
人群如潮水般分開,一位身著月白色輕紗長裙、面覆同色薄紗的女子,在兩位氣質清冷的侍女陪同下,款款行至高臺。
她身姿窈窕,步履輕盈。
雖看不清全貌,但僅露出的那雙眸子,清澈如秋水,顧盼間仿佛蘊著星辰流轉,周身散發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空靈氣質。
正是百花宗圣女,憐清漪。
她并未落座,目光直接落在了林墨剛剛寫就的那首詩上。
她靜靜地看了片刻,薄紗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欣賞的弧度。
那雙清澈的眼眸抬起,第一次認真地落在了角落那個衣著樸素、氣質沉靜的少年身上。
“好詩。”
清冷悅耳的聲音如同玉磬輕敲,清晰地響徹全場。
“情真意切,意境深遠。此詩……當為本場魁首。”
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圣女的肯定,無疑是最高的榮耀!
無數道羨慕、嫉妒、驚訝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林墨身上。
王聰的臉徹底扭曲了,他死死盯著林墨,又嫉恨地看向對他只是淡淡一瞥便收回目光的圣女。
鎮長倒是松了口氣,望向一旁的王家家長,眼神似乎在說“我盡力了”
胸中的怒火和屈辱幾乎要炸開!
他王家少爺的風頭,竟然被一個卑賤的鐵匠之子徹底蓋過!
連他夢寐以求的圣女,都對這個泥腿子另眼相看!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林墨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贊譽和全場矚目弄得有些局促,他微微躬身致謝,只想趕緊領了彩頭,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下意識地看向妹妹的位置,想分享這份喜悅——雖然這喜悅帶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