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開幕前一小時，清歡躲在畫廊洗手間反復練習呼吸。鏡中的女人穿著利落的白色西裝，腕間的疤痕不再用絲巾遮掩，反而被設計成藍寶石“手鏈“的一部分——那是《疤痕之上》的特別周邊。

“五分鐘倒計時。“林小滿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伴隨著急促的敲門聲，“程墨說媒體來了二十七家，還有你爸！“

清歡的口紅僵在嘴角。父親自從得知詐騙案后，只發過一條短信：「早說過搞藝術沒好人」。她最后檢查了一遍演講稿，紙張邊緣被汗水浸出波浪形皺褶。

畫廊主廳擠滿了人，射燈將《我仍然可以創造美》的裝置投射出巨大的影子。清歡在人群中一眼認出父親灰白的平頭——他站在最后一排，像座格格不入的礁石。

“感謝各位在這個雨夜前來。“清歡的聲音在麥克風里有些失真，雨聲敲打著玻璃穹頂，像無數細小的鼓點，“三個月前，我差點永遠放棄設計。“

她按下遙控器，身后屏幕顯示周慕云——不，陳志文——被押解的照片。觀眾中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幾家媒體立刻舉起相機。

“這不是關于復仇的展覽。“清歡走向中央展柜，燈光自動亮起，照出那枚被拆解過的《破碎重生》胸針，“這是關于我們如何被欺騙、被傷害，卻仍然選擇相信美好的故事。“

當她講述到氟西汀和偽造的寶石鑒定書時，前排一位穿駝色大衣的女性突然開始啜泣。清歡認出她是某珠寶品牌的公關總監，陳志文手機里也有她的照片。

“最可怕的不是被騙。“清歡解開西裝紐扣，露出鎖骨下方的淤青——那是陳志文最后見面時留下的，“而是我開始相信他的評價，懷疑自己真的只配被利用。“

雨聲漸大，有人悄悄關上半扇窗戶。清歡的父親依然站在原位，面部肌肉繃緊得像塊巖石。

“這些作品...“她指向環繞大廳的展柜，“用的全是客戶退回的'殘次品'。那些被投訴'寶石有裂痕''鑲嵌不完美'的失敗作。“聚光燈突然轉向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柜子，里面堆滿陳志文送她的“禮物“：做舊的書籍、偽造的茶餅、甚至那個“汝窯“香器——底部赫然貼著“義烏小商品市場“的標簽。

觀眾中爆發出苦澀的笑聲。清歡舉起最后一件展品：用所有破碎藍寶石重組的風鈴，每個碎片都刻著陳志文欺騙過的女性名字。“當它響起時...“她輕輕撥動風鈴，清脆聲響如冰晶碰撞，“請記住，不是我們太天真，而是他們太熟練。“

掌聲如雷聲中，清歡看到父親轉身離去的背影。她胸口發緊，卻繼續道：“特別感謝程墨律師，他找到六位同樣受害的女性作證...“話音未落，后排突然傳來騷動。

父親又回來了，手里舉著個泛黃的畫本。他沉默地走到展臺前，將畫本遞給清歡。翻開第一頁，十二歲的涂鴉赫然在目——正是當年被他燒毀的設計本原件，邊緣還留著焦痕。

“消防員搶救出來的。“父親聲音粗糲，“一直沒敢給你。“他粗糙的手指碰了碰她腕間的疤痕，這個動作比任何道歉都更有力量。

清歡緊緊抱住畫本，紙張散發出淡淡的煙熏味。當她再次抬頭時，發現程墨站在人群邊緣，手里拿著個文件夾對她示意。

后臺休息室里，程墨的領帶已經扯松，文件夾里是剛收到的法院文件：“陳志文追加了兩項指控，跨境洗錢和蓄意傷害。“他指向醫學報告，“你血液里的氟西汀濃度是治療劑量的三倍。“

清歡的指尖在報告上停留，紙面冰涼得像陳志文最后看她的眼神。“其他受害者...“

“Anna和Linda都提供了關鍵證據。“程墨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文件夾邊緣，“包括他澳門住所的監控視頻，能證明長期預謀。“

雨點砸在玻璃天窗上，形成一片模糊的水幕。清歡突然注意到程墨后頸的疤痕在燈光下泛紅，像道新鮮的傷口。“你什么時候發現他在騙我？“

“第一次見面時。“程墨不好意思地低頭，“他西裝是杰尼亞當季新款，卻配了條磨損的愛馬仕皮帶——典型殺豬盤裝扮。“這個刑偵小說般的細節讓清歡笑出聲。

“還有...“程墨突然變得結巴，“他描述你作品時...用的全是營銷話術，根本不像真正懂藝術的人。“他鼓起勇氣直視清歡，“而我第一次看到《裂釉》系列時，整夜都在想創作者該有怎樣敏感的靈魂...“

雨聲忽然變大，淹沒了程墨最后幾個字。清歡向前半步，聞到他身上松木混著雨水的氣息。就在他們的呼吸即將交匯時，林小滿破門而入：“財經頻道要專訪！等等...我是不是打擾了...“

程墨紅著耳朵退開，卻悄悄勾住清歡的小指。這個純情的動作莫名讓她眼眶發熱——與陳志文精心設計的肢體接觸相比，這種青澀反而更顯真實。

庭審那天下著細雪。清歡與其他五位女性坐在原告席，看著陳志文被法警押入被告席。曾經風度翩翩的男人現在眼窩深陷，昂貴的西裝外套在肩膀處皺起難看的褶痕。

當檢察官播放陳志文炫耀“狩獵技巧“的錄音時，旁聽席上的Anna突然站起來：“畜生！“她脖子上還戴著那條山寨項鏈，但今天搭配了件剪裁利落的西裝，“你連我奶奶的養老金都騙！“

法槌敲擊聲中，清歡注意到陳志文左手無名指上的戒痕消失了——就像他層層剝落的偽裝。法官宣判時用了“特別巨大““情節特別嚴重“等字眼，七年半的刑期讓旁聽席爆發出壓抑的啜泣。

散庭后，清歡在走廊遇見陳志文的母親。那位佝僂的老婦人往她手里塞了塊蘇繡手帕：“他小時候...他父親也這樣騙過我。“手帕角落繡著歪斜的“永貞“二字，與那枚假翡翠戒指上的刻字相同。

雪停了，陽光穿透云層照在法院臺階上。程墨幫清歡系緊圍巾時，手指不小心碰到她耳后的那顆小痣。“下周...“他聲音發緊，“我要去柏林參加藝術法論壇，要不要一起？“

清歡望著臺階下正在接受采訪的Anna，女孩已經摘下那條項鏈，鎖骨處露出嶄新的文身——一只從碎瓷中伸出的手。“給我三天考慮。“她最終說，呼出的白氣在空中形成小小的問號。

程墨點點頭，從公文包取出個牛皮紙袋：“陳志文名下資產的拍賣款，按比例賠償給受害者。“他頓了頓，“包括你抵押工作室的損失。“

紙袋沉甸甸的，清歡卻覺得心里某個更沉重的部分被卸下了。她望向法院門口聚集的媒體，突然拉著程墨轉向側門：“走，帶你去個地方。“

清歡童年住過的弄堂正在拆遷，殘垣斷壁間還能辨認出當年父親開的小雜貨鋪位置。她蹲在瓦礫堆里翻找許久，終于挖出塊焦黑的瓷片。

“他燒我畫本那天，火星濺到這個腌菜壇上。“清歡將瓷片舉向陽光，裂紋中閃爍著奇異的虹彩，“我的第一個'裂變'作品。“

程墨接過瓷片，手指輕輕描摹那些裂紋：“所以你的設計理念...“

“來自創傷，但不困于創傷。“清歡接過話頭。弄堂盡頭，幾個孩童正在廢墟間玩跳房子游戲，笑聲清脆得像她剛完成的風鈴。

回程地鐵上，程墨的手機不斷震動。清歡瞥見是柏林論壇的確認郵件，但他直接劃掉了通知。“不急。“他耳尖又紅了，“我們可以等《疤痕之上》巡展結束...“

清歡突然靠在他肩上。地鐵穿過隧道，車窗倒影中，她看見程墨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這個細微的體貼，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讓她安心。

一年后的春天，“墨色·清歡“藝術空間在外灘源開幕。原定的小型剪彩儀式變成了兩百人的盛會，六位曾坐在法庭原告席的女性，如今作為聯合策展人站在鎂光燈下。

清歡穿著自己設計的“翅膀“系列禮服——上千片藍寶石碎片串聯成羽翼造型，每道裂紋都填充著金粉。當她舉起香檳杯時，腕間的疤痕在聚光燈下熠熠生輝。

“最后一件展品。“她示意助手推上蒙著黑布的展柜，“來自我們共同的'前任'。“

黑布落下，玻璃柜里是陳志文那套偽造的“古董工具“，旁邊標注牌寫著：「贗品有時比真品更有教育價值——感謝周先生為我們上的七堂人生課」。觀眾爆發的掌聲中，Anna笑得最大聲。

程墨在致辭環節緊張得忘詞，最后干脆舉起他與清歡的結婚證：“下個月我們...呃...法律上說...“現場善意的哄笑蓋過了他的結巴。

清歡接過話筒：“他說我們決定慢慢來。“她笑著展示結婚證照片——兩人都穿著白襯衫，背景是弄堂拆遷前的老墻，“用我父親的話說，這次找了個'正經人'。“

宴會持續到深夜。當最后一位客人離開后，清歡和程墨并肩坐在藝術空間的天臺上。黃浦江的夜風拂過她的“翅膀“，發出風鈴般的輕響。

“Linda今天告訴我...“程墨解開領結，“陳志文在監獄圖書館看到了我們的報道。“

清歡望向遠處江面上的游輪燈光，想起陳志文最后一次看她的眼神——那種獵物逃脫后的狂怒，如今已激不起任何波瀾。“希望他好好欣賞。“她將腦袋靠在程墨肩上，“畢竟那七篇報道花了我不少版面費。“

程墨大笑的聲音驚飛了屋檐下的鴿子。當鳥群掠過月亮時，清歡想起咨詢師最后一次會談說的話：“真正的破繭不是擺脫傷痕，而是學會帶著它飛翔。“

她轉動腕間的藍寶石手鏈，裂紋中的金線在月光下如同流動的星河。十二歲那道傷痕，如今成了她丈量幸福的標尺。而身旁這個會為她的設計流淚的男人，讓她終于明白——脆弱從來不是弱點，而是光進入內心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