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鋪后院的青石地上，付印跪得膝蓋生疼。午后的陽光穿過老槐樹的枝葉，在他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三十七種藥材，你竟能配錯五味?！皫煾傅穆曇魪念^頂傳來，冷得像臘月里的冰棱，“跪到太陽落山，好好想想自己錯在哪里。“

“是，師父?！案队〉椭^，盯著青石縫里一株倔強生長的小草。這是他這個月第三次受罰了。濟世堂的學徒不好當，尤其是跟著全城聞名的嚴師。

膝蓋下的石子硌得生疼，付印卻不敢挪動分毫。師父配的藥方救過知府大人的公子，連京城來的太醫都贊不絕口。能拜在他門下是多少藥童求之不得的事，可這份榮耀背后是無休止的嚴苛要求。

日頭西斜時，前堂傳來一陣騷動。付印聽見師父難得熱情的聲音：“這位小友對藥性如此了解，實在難得！“

好奇心驅使下，付印偷偷扭頭望去。一個身著素白長衫的少年站在藥柜前，側臉在夕陽下泛著不自然的蒼白。少年似乎察覺到視線，忽然轉頭看向付印，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那雙眼睛黑得過分，像兩潭不見底的死水。

“這是林霜，從今日起與你一同學藝?！皫煾割I著少年走過來，語氣是付印從未聽過的和藹，“你帶他熟悉藥鋪。“

付印慌忙起身，膝蓋一陣刺痛讓他險些跌倒。名叫林霜的少年伸手扶住他，手指冰涼得不似活人。

“師兄小心。“林霜的聲音輕柔得像一陣陰風。

那天夜里，付印輾轉難眠。藥鋪二樓的小隔間里，他聽著窗外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窺視。隔壁新收拾出來的房間住著林霜，安靜得仿佛無人居住。

次日配藥時，林霜的表現令所有人震驚。師父剛說出一個癥狀，他就能報出三四種方子；上百種藥材，他閉著眼也能準確抓取；最復雜的藥丸制作，他只看一遍就能完美復刻。

“這才是學醫的天賦??！“師父拍著林霜的肩膀，眼中閃爍著付印從未見過的贊賞。

午休時，付印在藥柜后找到正在整理藥材的林霜?！澳阋郧皩W過醫？“他忍不住問道。

林霜頭也不抬，蒼白的手指撫過一排排藥屜：“略懂一二。師兄不必介懷，我不過是...記性比常人好些?！?

他的指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青色。

三天后的深夜，付印被一陣細微的碾藥聲驚醒。聲音來自樓下藥房，這個時間不該有人。他披衣起身，躡手躡腳地下樓，從門縫中窺見林霜背對著門，正在石臼中研磨著什么。

燭火搖曳，將林霜的影子投在墻上，那影子竟比本人高大許多，頭部扭曲變形，如同某種獸類。付印倒吸一口冷氣，不小心碰響了門板。

碾藥聲戛然而止。林霜緩緩回頭，燭光下他的臉一半明一半暗，嘴角掛著詭異的微笑：“師兄也睡不著？“

“你...在做什么？“付印強作鎮定。

“配一副安神的藥?！傲炙e起石臼，里面是暗紅色的粉末，“師父近日操勞過度，需要調理?！?

付印盯著那可疑的粉末，想起昨日師父確實抱怨過頭疼。但他分明看見林霜的指甲縫里殘留著同樣的紅色，像干涸的血跡。

次日清晨，師父容光煥發地宣布頭疼痊愈，對林霜贊不絕口。付印注意到師父的茶盞邊緣有一圈難以察覺的紅漬。

詭異的事情接連發生。藥鋪的老貓見到林霜就毛發倒豎；清晨的露水在林霜經過的草藥上會立刻干涸；有幾次付印分明看見林霜的影子自行移動，與本人動作不符。

最令付印不安的是師父的變化。曾經嚴厲的老人變得依賴林霜，甚至開始疏遠付印。當付印配錯藥時，等待他的是比以往更嚴厲的責罰；而同樣的錯誤在林霜那里，卻總能得到寬容。

“師父，這味藥方中黃連的用量是否過重？“一次配藥時，付印小心提出疑問。

“你懂什么！“師父厲聲呵斥，“自己學藝不精，還敢質疑方子？“

林霜在一旁輕笑：“師兄，師父行醫數十載，經驗豈是你我能比？“

付印注意到林霜說話時，師父的眼神變得恍惚，仿佛被什么控制了一般。

那天夜里，付印決定跟蹤林霜。子時剛過，他看見林霜悄無聲息地離開藥鋪，向城外走去。月光下，林霜的身影飄忽不定，時而拉長時而縮短，如同沒有實體的鬼魅。

付印跟隨著來到城外亂葬崗，躲在歪脖子柳樹后，驚恐地看著林霜跪在一座無碑墳前，用細長的手指挖開松軟的泥土。

“快了...就快了...“林霜喃喃自語，聲音不再是平日的清朗，而是沙啞如老嫗，“他也會來陪你的...“

月光照亮了林霜從墳中取出的東西——一束干枯的頭發和幾片發黑的指甲。他將這些東西小心包進懷中，又俯身對著墳頭低語幾句，才轉身離去。

付印渾身發抖，直到林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敢動彈。他鼓起勇氣走近那座無碑墳，借著月光看見墳前插著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歪斜的字跡刻著：“愛徒林霜之墓“。

“這不可能...“付印踉蹌后退，腦中閃過林霜冰涼的觸感、詭異的影子、對藥材不可思議的熟悉...以及師父近日反常的偏愛。

回藥鋪的路上，付印的思緒亂如麻。如果林霜真是鬼魂，他回來做什么？為何要接近師父？那句“他也會來陪你的“又是什么意思？

藥鋪后門虛掩著，付印剛推開門，一只冰涼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師兄深夜外出，可是身體不適？“林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呼出的氣息卻冷得像地窖里的風。

付印奮力掙脫，轉身面對林霜。月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林霜臉上——那張臉正在融化，皮膚如同蠟油般緩慢下滑，露出下面腐爛的肌肉。

“你...你到底是什么？“付印背抵著藥柜，聲音顫抖。

林霜歪著頭，一塊皮膚從臉頰脫落，無聲地落在地上：“我是林霜啊，師兄。每一任'得意門生'都會是一對學徒，只不過...“

他的身體開始扭曲變形，衣服下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只不過我和我師兄的比賽已經結束了。十年前，我和你一樣是濟世堂的學徒，直到師父讓我試一副新藥...“

林霜——或者說曾經叫林霜的東西——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和潰爛的傷口：“他想研制長生藥，需要活人試藥。我死了，埋在亂葬崗，而他繼續尋找新的學徒...“

付印的胃部一陣絞痛，想起師父近日讓他試服的“補藥“。

“現在輪到你了，師兄?！傲炙癄€的臉上擠出笑容，“很快你就會和我一樣，成為師父藥方中的一味'材料'...“

前堂突然傳來腳步聲，林霜的身影如煙霧般消散。師父舉著油燈出現在門口，皺眉看著付?。骸吧罡胍共凰X，在這里做什么？“

油燈的光照在師父臉上，付印第一次注意到老人眼中那不正常的狂熱，和他手中那碗冒著熱氣、散發甜膩氣味的湯藥。

付印盯著師父手中的藥碗，喉嚨發緊。那碗藥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表面浮著一層油光，散發出甜膩中帶著腥氣的味道——與那夜林霜研磨的粉末如出一轍。

“師父，我……我睡不著，起來溫習藥方?！案队『笸税氩?，后背抵在藥柜上，手指悄悄摸索著身后抽屜里的銀針。

師父的笑容慈祥得令人毛骨悚然：“正好，為師新配了一副養心安神的藥，你趁熱喝了。“他向前一步，油燈的光照得他的影子在墻上扭曲拉長，幾乎要觸碰到付印的衣角。

付印的指尖終于碰到了冰涼的銀針。他猛地抽出，橫在身前：“這藥里有什么？“

師父的表情驟然陰沉下來：“逆徒！你竟敢質疑為師的藥？“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林霜！“

一陣陰風突然從門縫鉆入，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晃，幾近熄滅。付印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竄上脊背——林霜就站在師父身后，身形模糊，仿佛由霧氣凝聚而成，臉上腐爛的皮肉正一塊塊剝落。

“師兄何必抗拒？“林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師父的恩賜，多少人求之不得……“

付印猛地抓起藥柜上的銅秤砸向油燈，火光驟滅，黑暗籠罩了整個藥房。他趁著混亂沖向側門，卻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住腳踝——是師父！老人的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嵌入他的皮肉。

“你以為逃得掉？“師父的聲音在黑暗中嘶嘶作響，“每一個學徒都是這樣，先是懷疑，然后恐懼……最后都會乖乖喝下我的藥?！?

付印拼命掙扎，另一只腳狠狠踹向師父的面門。老人吃痛松手，付印趁機撞開側門，跌入后院。夜風裹挾著草藥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卻聞到其中混著一股腐臭味——林霜正站在井邊，腐爛的臉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十年前，我也曾逃到這里?！傲炙穆曇艉鲞h忽近，“但井水太冷，我寧愿回到師父身邊……至少那時，我以為他是真心待我。“

付印的背緊貼著潮濕的墻壁，手指摸到了墻角曬藥的鐵鏟。他死死盯著林霜：“師父到底對你做了什么？“

林霜的嘴角扭曲成一個詭異的笑容：“他讓我試藥，說是能強身健體。起初只是頭痛、發熱，后來指甲開始脫落，皮膚潰爛……直到某天夜里，我發現自己站在床邊，看著自己的尸體?！八纳碛昂雒骱霭担艾F在，他選中了你。“

藥房的門被猛地推開，師父手持一柄細長的銀刀走了出來，刀尖泛著幽藍的光：“別聽他胡說，付印。為師是在幫你脫胎換骨！“

付印終于明白——師父根本不是在教徒弟，而是在尋找能承受他“長生藥“的活體藥引！林霜是第一個，而他即將成為第二個。

他抄起鐵鏟砸向井邊的藥架，曬干的草藥傾瀉而下，迷了師父的眼。趁著老人踉蹌后退，付印沖向院門，卻聽見林霜在他耳邊低語：“你逃不掉的……他會在你夢里下藥，讓你自己走回來……“

付印咬破舌尖，劇痛讓他保持清醒。他翻出院墻，頭也不回地沖向夜色深處。身后，師父的怒吼和林霜陰冷的笑聲交織在一起，久久不散。

城外的亂葬崗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付印跪在林霜的墳前，用雙手刨開松軟的泥土，直到指尖碰到一個腐爛的木盒。盒中是一本發黃的冊子，記錄著師父數十年來所有“學徒“的名字，以及他們服下各種詭異藥方后的反應——抽搐、潰爛、七竅流血……最后幾頁赫然寫著付印的名字，旁邊標注著：“筋骨強健，可試新方。“

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付印抬頭，看見師父手持銀刀，正一步步逼近。月光下，老人的身后跟著數個模糊的身影——都是曾經的學徒，如今都成了和林霜一樣的怨靈。

“回來吧，付印?！皫煾傅穆曇魷厝岬每膳拢盀閹煴ＷC，這次……不會太疼?！?

付印的指尖深深陷入墳前的泥土，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戰栗。那本發黃的冊子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幽光，每一頁都記錄著觸目驚心的藥方——“血藤三錢，配尸骨灰二兩，可保魂魄七日不散“、“取活人指甲焙干研末，合以晨露服下，可延壽旬日“……最后幾頁墨跡尚新，詳細記載著師父如何每日在付印的飯菜中摻入微量毒藥，讓他的身體逐漸適應劇毒，成為完美的“藥人“。

“你比林霜更適合?！皫煾傅哪_步聲停在五步之外，銀刀上的藍光映照著他扭曲的面容，“你的筋骨比他強健，血脈比他通暢……只要再調理七日，就能承受最后的藥引。“

付印猛地抓起墳前的腐土揚向師父，同時翻身滾向一旁。土中混著的碎骨片在老人臉上劃出數道血痕，但那些血跡竟呈現出不正常的黑紫色。師父不怒反笑，伸出舌頭舔了舔臉上的血：“好孩子，連反抗都這么有精神……“

陰風驟起，林霜和其他怨靈的身影在墳塋間飄忽閃現。他們的皮膚上布滿潰爛的孔洞，有些地方露出森森白骨，卻還能發出凄厲的哀嚎：“師弟……快來陪我們……“

付印的背撞上一塊殘破的墓碑，冰冷的石碑硌得他生疼。他突然摸到腰間別著的藥囊——那是他白日里準備的驅蟲藥粉，主要成分是雄黃和朱砂。傳說中，這兩味藥材能辟邪驅鬼。

“師父研究了四十年長生藥?！傲炙穆曇魪乃拿姘朔絺鱽?，腐爛的臉突然貼近付印的耳畔，“他發現活人試藥雖能暫延壽命，但終究會死……除非找到能承載魂魄的'容器'?！八鶝龅氖种竸澾^付印的脖頸，“你就是他選中的新容器。“

付印渾身一僵，終于明白師父真正的目的——不是煉藥，而是奪舍！那些詭異的藥方，那些日積月累的毒藥，都是為了改造他的身體，讓師父的魂魄能夠占據。

師父高舉銀刀，刀身上的詭異符文開始泛出紅光：“時辰到了！“他猛地割破自己的手腕，黑血噴涌而出，卻沒有落地，而是在空中扭曲成一條血蛇，直撲付印面門。

千鈞一發之際，付印扯開藥囊將雄黃粉漫天灑出。血蛇碰觸到藥粉發出“嗤嗤“的灼燒聲，空氣中頓時彌漫著腐肉燒焦的惡臭。林霜和其他怨靈發出凄厲的慘叫，身形在朱砂粉中變得模糊不清。

“孽障！“師父暴怒，臉上的皺紋突然裂開，露出下面另一張青灰色的臉——那才是他真正的面目，一張半腐爛的、不屬于活人的臉。

付印趁機抓起地上的一根脛骨，狠狠砸向師父的手腕。銀刀應聲落地，刀身上的紅光驟然熄滅。整個亂葬崗突然陷入死寂，連蟲鳴都消失了。

林霜的身影在月光下漸漸凝實，腐爛的臉上竟露出一絲解脫般的笑容：“他的力量來自那把刀……現在，該我們了?！半S著他的話語，數十個怨靈從墳塋中爬出，腐爛的手紛紛抓向師父的衣角。

“不！你們這些廢物！“師父瘋狂掙扎，但那些鬼手如同鐵鉗般牢牢扣住他的四肢，“我給了你們永生的機會！“

“是永死。“林霜的鬼魂突然化作一道黑煙，從師父的口鼻鉆入。老人的身體頓時劇烈抽搐，皮膚下仿佛有無數蟲子在蠕動。其他怨靈也紛紛效仿，鉆入師父的七竅。付印驚恐地看著師父的身體像充氣般膨脹，皮膚逐漸變得透明，露出下面糾纏在一起的無數冤魂。

“砰“的一聲悶響，師父的身體炸裂開來，卻沒有一滴鮮血。只有濃稠的黑霧騰空而起，在空中扭曲成一張張痛苦的人臉，最后消散在夜風中。那把銀刀寸寸斷裂，化作一地銹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