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后街的木門被踹開時,賣豆腐的王嬸正蹲在灶臺前撿豆子。她懷里的竹籃“哐當”掉在地上,白胖的豆子滾了一地,像撒了攤碎銀子。紫云閣的白衣弟子一腳踩在豆子上,劍尖指著她的鼻尖:“見過這個人嗎?”畫像上的人臉被畫得模糊,可王嬸還是認出了那雙眼睛——是常來買豆腐渣染布的年輕人,總笑著說“您的豆腐渣比染料還管用”。
“沒、沒見過。”王嬸的聲音抖得像篩糠,手卻下意識往灶臺后藏了藏——那里藏著塊染了一半的靛藍布,是那年輕人昨天落下的。
“搜!”領隊的白衣弟子一聲令下,搜魂犬立刻撲向灶臺,對著那塊布狂吠不止。王嬸被拽著頭發拖到院里時,還在哭喊:“那是我自己染的布!跟他沒關系!”
地窖里的小洛捂住了耳朵,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冷光小影子想往外沖,被他死死按住:“別去!你現在出去,只會多添條人命!”他的聲音發顫,眼睛盯著地窖頂的裂縫,王嬸的哭喊像針,順著裂縫扎進來,密密麻麻地疼。
靛藍小影子蹲在他腳邊,線團腦袋耷拉著:“都怪我!昨天不該讓你把布落下的……”它的聲音帶著哭腔,“王嬸的小孫子還在襁褓里,他們把她帶走,孩子怎么辦?”
小洛猛地想起王嬸總掛在嘴邊的話:“等攢夠錢,就給小寶買塊新布做肚兜。”他昨天還笑著說:“我幫您染,保證比綢緞還鮮亮。”現在想來,那句玩笑竟成了催命符。
類似的事,這三天已經發生了四起。
賣糖葫蘆的老李,因為給過小洛半串快化了的糖葫蘆,被青云閣的影衛打斷了腿;修鞋的張叔,只是替他縫過一次鞋幫,就被紫云閣的人吊在城門上示眾,罪名是“窩藏要犯”;還有那個送情報的阿春,為了掩護他,現在還被關在紫云閣的地牢里,據說每天都要受鞭刑。
“連累了這么多人……”小洛對著黑暗喃喃自語,聲音里的堅定像被水泡過的紙,慢慢軟了下去,“我是不是做錯了?如果當初乖乖被他們抓住,是不是就不會有人受牽連?”
冷光小影子狠狠撞了他一下:“錯的是他們!是他們為了抓你,連無辜的人都不放過!你以為你投降了,他們就會放過王嬸?放過老李?他們只會說‘這是窩藏要犯的下場’,然后變本加厲地折騰老百姓!”
“可他們是因為我才……”小洛的話沒說完,就被外面傳來的馬蹄聲打斷。這次的聲音格外近,夾雜著嬰兒的啼哭——是王嬸家的小寶,大概是餓了。
“把那老婆子帶上來!”白衣弟子的聲音透著不耐煩,“搜魂犬聞著她身上有那小子的味,肯定知道他在哪!不說?那就讓她聽聽,她孫子的哭聲能不能換她開口!”
嬰兒的哭聲突然變得凄厲,像把鈍刀子,割得小洛心口直淌血。他攥緊光劍,指節發白,恨不得立刻沖出去,可理智死死拽著他——他現在出去,不僅救不了王嬸和孩子,只會讓他們的罪名坐實,死得更快。
靛藍小影子突然想起什么,往他手里塞了根染布用的蘇木:“王嬸的灶臺后有暗道!是她上次跟我說的,怕兵荒馬亂時用的!你快想想辦法,把消息傳出去,讓她順著暗道跑!”
小洛猛地抬頭,眼里閃過絲光亮。他想起王嬸曾指著灶臺后的磚塊說:“這塊磚能活動,里面藏著我攢的私房錢。”他立刻摸出火折子,在黑暗里找到了塊松動的石板——這是連接各戶地窖的暗渠,王嬸家的灶臺后,應該就在隔壁。
“冷光!”他低喝一聲,光劍瞬間出鞘,劍氣劈開暗渠的木塞,“去!用你的寒氣凍住王嬸家的搜魂犬,給她爭取時間!”
“明白!”冷光小影子化作道流光,鉆進暗渠。
“靛藍!”他又轉向線團精靈,“把你藏的斂息草粉給我!我順著暗渠爬過去,把暗道的位置告訴王嬸!”
靛藍小影子立刻吐出個線團,里面裹著清香的草粉:“小心點!搜魂犬凍不了多久!”
小洛咬著火折子,順著狹窄的暗渠往前爬。泥土蹭滿了他的臉頰,暗渠里的積水沒過腳踝,又冷又臭,可他爬得飛快,王嬸的哭喊和嬰兒的啼哭就在前方,像在給他引路。
快到出口時,突然聽見外面傳來搜魂犬的哀鳴,緊接著是王嬸的驚呼。小洛猛地推開暗渠的蓋子,正看見冷光小影子撞向搜魂犬的鼻子,那畜生疼得滿地打滾。
“王嬸!灶臺后!那塊松動的磚!”小洛壓低聲音喊,把斂息草粉往她......
染坊的墻角堆著堆被搜走的衣物,都是街坊們的尋常布衫,此刻卻被紫云閣的弟子用朱砂畫了叉,理由是“可能沾染要犯氣息”。小洛蹲在暗渠里,聽見白衣弟子對著哭哭啼啼的婦人說:“我們也是為了全城安危,委屈您了——您該明白,這是為您好。”
婦人抽噎著點頭,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是、是我不懂事,給各位添麻煩了……”
暗渠的木板突然被踩得“咯吱”響,小洛趕緊往深處縮了縮。冷光小影子貼在他耳邊罵:“聽聽!搶了人家的過冬衣,還得讓人家說‘謝謝’,這不是變態是什么?”
他想起昨天青云閣的影衛押走老李時的場景。老李的腿被打斷,趴在地上,影衛卻用劍柄頂著他的下巴:“說!你窩藏要犯,是不是罪有應得?說句‘青云閣執法公正’,就給你找大夫。”
老李疼得滿臉是汗,卻咬著牙不肯開口。直到影衛要去抱他襁褓里的孫子,他才突然嘶吼:“是!我罪有應得!青云閣公正!你們是好人!”
那時的陽光很刺眼,照在老李淌血的褲腿上,紅得像攤爛泥。小洛躲在布堆后,胃里一陣翻攪——他們打斷了人的腿,還要人夸他們公正;他們要搶走孩子,還要人說他們是好人。這就像往人傷口上撒鹽,撒完還要問“這鹽是不是挺入味”。
“他們不是要別人說他們好,”靛藍小影子突然開口,線團腦袋蹭著他的手背,“他們是要別人承認,自己活該被傷害。就像踩死了螞蟻,還要螞蟻從土里爬出來說‘踩得對’。”
小洛想起石面翁留的那本札記,里面寫著“強權者最貪三樣:財、命、心。財要搶,命要握,心要騙——騙得你甘心跪著,他們才覺得穩當”。那時他不懂“騙心”是什么意思,現在看著被押走的王嬸對著紫云閣弟子鞠躬,說“多謝各位手下留情”,突然明白了。
王嬸明明是被冤枉的,卻要笑著道謝;老李明明斷了腿,卻要嘶吼著夸對方公正。這些大勢力要的哪是“好名聲”,是要把“傷害”變成“恩賜”,把“反抗”變成“罪過”,讓所有被他們踩在腳下的人,從骨頭里覺得“自己不配站著”。
冷光小影子突然撞向暗渠的木板,冰紋在板上凍出細縫:“昨天紫云閣的人燒了張屠戶的鋪子,就因為他說過‘搜魂犬太吵’。燒完還貼告示,說‘為除隱患,大義滅親’,讓百姓去謝他們——這哪是要名聲,是要把黑的說成白的,把錯的說成對的!”
“他們怕。”小洛突然低聲說,指尖摳著暗渠的泥土,“他們怕咱們心里不服,怕咱們背后罵他們,怕哪天咱們攢夠了勁,會把他們的‘好名聲’撕下來,露出底下的爛肉。”
就像當年工地的工頭,每次扣了工錢,都要開會說“這是為了大家好,攢著給你們娶媳婦”;就像那個開寶馬的張公子,騙了姑娘的真心,還要說“是她自愿的,我給過她好處”。他們都需要用“別人說他好”來騙自己,騙得久了,連自己都信了那些齷齪是光明正大。
暗渠外傳來孩童的歌聲,是紫云閣教的:“白衣仙,除禍端,家家安,謝恩官。”唱得奶聲奶氣,卻像針一樣扎進耳朵。小洛想起王嬸的小孫子,才剛會爬,再過幾年,是不是也要跟著唱這歌?是不是也要對著燒了他家的人說“謝謝”?
“我不明白。”他對著兩個小影子說,聲音里帶著點碎玻璃似的疼,“為什么不能承認自己壞?為什么非要逼著別人說謊?”
靛藍小影子用線團沾了點水,在地上寫“偽”字:“因為真的壞,別人會恨;裝的好,別人才會忍。忍到忘了恨,他們就能永遠當主子。”
冷光小影子卻冷笑:“可恨這東西,像埋在土里的種子,澆水的是委屈,曬太陽的是不公,總有一天會發芽的。你看那些被搶走衣物的婦人,轉身就往地上啐唾沫;你看老李被抬走時,偷偷往影衛靴底吐了口血——他們騙得了嘴,騙不了心。”
小洛望著暗渠頂的微光,突然想起自己送玫瑰那天,書店店員雖然接了花,卻在轉身時輕輕搖了搖頭。那時他以為是拒絕,現在才懂,那是在說“我知道你的好,也知道這世道的糟”。
原來人心從來騙不透。就像被踩進泥里的草,根還在土里,只要有口氣,總會往上長。那些大勢力費盡心機要的“好名聲”,不過是層紙糊的燈籠,看著亮,風一吹就破。
他握緊光劍,冰紋在暗渠里泛著冷光。或許他現在做不了什么,可至少心里清楚——他們燒了你的家,不是為你好;他們斷了你的腿,不是為你好;他們逼你說謝謝,不是因為你該謝,是因為他們怕你罵。
而知道真相,就是反抗的開始。哪怕只能在暗渠里握緊劍,哪怕只能在心里罵一句“變態”,也比跟著唱贊歌強。
暗渠外的歌聲還在繼續,小洛卻突然笑了。他好像看見很多年后,王嬸的孫子長大了,有人告訴他“當年紫云閣燒了你家鋪子是為你好”,那小伙子會啐一口,說“放他娘的屁”——這就夠了。
有些理,不用爭,藏在心里,總有發芽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