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床上跳下來,打開病房的門,正與要進來的徐秀蘭撞上。
徐秀蘭穿著一身絳紅色絲質上衣,下身穿著米色鉛筆褲,更顯得她身材高挑又清瘦。在別人眼中,她是幸福的新娘,但是江瀅月卻看到她粉底也遮不住的黑眼圈,重復畫了幾次導致邊緣毛躁的眉毛,還有被泥水濺得臟臟的褲腳。
徐秀蘭推著一個二十八寸拉桿箱,從滑輪的聲音能聽出來里面是滿的,隨著她將拉桿箱豎立在江瀅月的床頭柜前,江瀅月的心也跟著一顫。
“這里面是……”
徐秀蘭蹙眉搖頭,露出滿是嫌棄的表情。
“你眼睛里就是沒有活兒。”
徐秀蘭將拉桿箱臥倒后打開了,最上面的是厚厚的遮光窗簾。
“還不去給我借梯子。”
“現在不是掛窗簾的時候!”
江瀅月還沒說完,蘇迅又跑回來了,她沖徐秀蘭打了下招呼,轉頭就對江瀅月像機關槍一樣嘟嘟嘟說道:“小月,你真厲害!花已經找到了!不過花盆不見了。肖醫生也不介意?!?
一見蘇迅,徐秀蘭的態度變得熱絡了。聽兩人的交談,徐秀蘭和蘇迅的母親是老相識,她問了蘇母的糖尿病怎么樣,蘇迅說還是老樣子,徐秀蘭和肖醫生也認識,只是她提到他時,態度有點輕慢。
蘇迅看到遮光窗簾,很有眼力見地主動幫她們去借梯子。房間里又變得只有她們兩個人,但走廊里卻有來來回回的人聲,讓江瀅月不由得放低了聲音。
“昨晚我們做的事是正當防衛,只要跟警察說清楚發生了什么,我們不必負刑事責任?!?
“你在說什么?你不是剛剛醒嗎?我昨晚一直都在家里睡覺,你都多大了,還會把晚上做的夢當成是真的?!?
徐秀蘭的表情跟昨天婚禮上的一樣,無奈、厭惡、容忍,和江瀅月記憶里的臉也重合了,雖然跟她說著話,但并未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江瀅月的左手握成了拳頭,她的手背又癢又痛,那是昨晚用開水潑牛慶生時,不小心濺到時燙傷的。無論是丟失的杜鵑花花盆,還是手背上的紅腫,都讓她清楚昨晚的一切確實發生過。
“阿姨!梯子來啦!”
蘇迅人還沒到,聲音就傳到了屋里,她舉著一個兩米多高的鋼鐵支架人字梯,沉重的支架進來時碰掉一塊門旁邊的墻皮。江瀅月上前搭把手,顧頭不顧尾的蘇迅手卻一滑,人字梯擦著江瀅月的肩膀而過,在她身邊發出一聲巨響。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笨手笨腳了!”
蘇迅跟個自動鞠躬機器人一樣連續低頭好幾次,為了表示歉意,她還堅持留下來幫忙扶著梯子。江瀅月怕被她看出破綻,只能和她一起扶著梯子的另一邊。
徐秀蘭爬上梯子,她將遮光窗簾的吊環穿到窗簾滑道上的動作那么熟悉,母親用這樣的一雙胳膊為她遮風擋雨,江瀅月卻感覺到一股異樣在她的心中蔓延。她不自覺地叫了一聲“媽”,徐秀蘭低頭看她,兩只眼睛一只向上一只向下,隨后兩眼向不同方向轉動,頃刻之間又恢復原樣,她意識到了,面前的人不是她的母親徐秀蘭。
一樣的外貌,一樣的著裝,一樣的說話語氣。但真正的徐秀蘭無法像她一樣,雙臂將穿好的遮光窗簾高高舉過頭頂。徐秀蘭生完江瀅月的月子期間還堅持用冷水洗衣服,做下了風濕病。一到梅雨季節,她會痛到整個人在地上來回打滾,就是平時,她的手臂也無法抬到比肩膀還高的位置。她清楚記得昨晚徐秀蘭用花盆砸牛慶生的頭時,是推保齡球一般由下往上蕩的動作,即使如此,徐秀蘭也因手臂難受露出了疼痛表情。
其實徐秀蘭進門之后,她就感受到一股異樣,只是這種異樣被她的緊張所忽視?,F在她可以確定了,面前的人是一個長得跟徐秀蘭完全一樣,內里卻是其他人的怪物。
蘇迅幫她們把用完的梯子帶走了。病房里又只剩下江瀅月和徐秀蘭兩個人,徐秀蘭沖著江瀅月走來,江瀅月下意識地往旁邊躲閃,徐秀蘭卻徑直走向她身后的拉桿箱。
呼啦敞開口的拉桿箱里,都是江瀅月19歲時穿的衣服,江瀅月的身材變化不大,但那鮮艷的顏色,巨大的蕾絲邊和泡泡袖,脖領和胸前的圖案還有亮片和絲帶裝飾,讓江瀅月感到尷尬。徐秀蘭將它們放在幾個防塵袋里,又將它們一起塞進了床頭柜下。
“都跟你說在家住幾天再走,非要作死,什么時候你把我氣死你就沒人管你了。我聽說你連工作都沒有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混的。”
她失業有大半年了,由于是主動離職,無法領失業金,她完全是在坐山吃空,好在她每個月都有存定期的習慣。這件事她連羅海都沒說過,也不知道這個徐秀蘭是從誰那里聽說的。
昨天晚上和她一起的還是真正的徐秀蘭,面前這個和徐秀蘭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到底是什么時候替換的她的母親?剛才她說誤殺牛慶生的事,徐秀蘭的態度非常一般,難道她不知情?
江瀅月嘗試問道:“媽,牛慶生現在在哪兒?”
徐秀蘭整理拉桿箱的雙手停頓了一下,說道:“他啊,昨晚雨水太大沖垮了一段公路。他作為志愿者去幫忙了。要不是你昨晚高燒一直燒到四十度,我也跟著去看看。昨晚肖醫生給你打了退燒針你燒才退,真是嚇死我了?!?
打過退燒針的左上臂,還有陣陣酥麻的感覺。徐秀蘭說的每句話都跟昨晚的情況能對上。江瀅月的腦仁又一陣一陣的鈍痛,她想到了一種比徐秀蘭被替換更可怕的情況,只是她現在還沒法驗證。
外面又開始下雨了,只是風聲小了,空氣里潮熱的水汽讓人站著什么都不做也冒汗。今年的八月前面太熱了,蟬和蚊子都沒法順利孵化,除了雨聲,外面很安靜。徐秀蘭望向了窗外,眼神里多了一分空茫。
“昨晚雨下得真大,什么痕跡都能沖刷掉。”
徐秀蘭忽然回頭,穿著高跟鞋的她站直了比江瀅月高半個頭,氣勢從上方壓下來。她的語氣仍然自信,她再次讓江瀅月在醫院安心養病,其它什么都不用擔心。
“你好好的,媽媽才能放心?!?
江瀅月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赤裸的威脅,蘊含的另一層意思,就是如果她輕舉妄動,就無法保證母親的安全。江瀅月硬著頭皮應承,但在徐秀蘭看不見的地方,她攢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