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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扶晉詔》

張華抹了抹眼睛。

他怎么感覺……

今天的陛下,和以往大不相同?

反觀和嶠,則是依舊有些憤懣。

“陛下為何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和嶠頭也不抬。

也不知是在問張華,還是問陛下。

“這番話是何人教導?”

“難道,又是那賈南風所教?”

皇后賈南風曾經確實干過這樣的事情。

朝中許多大臣,都認為司馬衷難當太子之任。

于是,武帝便出了一張題卷,想考一考司馬衷。

按照司馬衷原主的水平,自然是答不上來。

但是,賈南風聽取幕僚的意見,想了個主意。

先找人代答,并且刻意不使用華麗的辭藻、高深的理論,而是答得非常樸實。

最后再讓司馬衷照抄一遍。

竟就這樣蒙騙過去了。

因此,當陛下行為異常,和嶠第一反應便是。

一定又是賈南風搗的鬼。

和嶠說完,便是看向司馬衷。

“陛下的演技并不精湛,稍微戳破,便會露出馬腳。”

按照和嶠的預計,只要他一提到賈南風。

陛下便會開始慌亂,生怕自己的掩飾露餡。

御座上的司馬衷,卻是兀自冷笑一聲。

原主實在太窩囊,突然支棱起來,沒一個人信。

“諸位愛卿,有沒有一種可能。”

“朕一直是在裝傻呢?”

司馬衷直言不諱。

言語之中,也盡是從容與淡定,全然沒有一點慌亂的樣子。

一直沒說話的張華,聞言,卻也是突然冷笑一聲。

“……裝傻?”

“有這種可能嗎?”

“陛下莫要說笑了。”

“且不說這有多離奇,多難實現。”

“如果是真的,那陛下之城府……”

“當真可以比擬當年的越王勾踐和韓信了!”

和嶠這邊,則根本沒有把剛剛那句話聽進去。

要知道,當年武帝之所以出題考司馬衷。

和嶠可是沒少吹風。

因此,他才不信司馬衷的鬼話。

司馬衷見和嶠根本不信。

便以言語相激。

“和卿,朕今日為了救你,故意扮傻。”

“你甚至都不愿意感謝一下朕?”

司馬衷注視著和嶠的反應,嘴角有一絲戲謔。

聽到這句話,和嶠情緒有了些波動了。

“什么?”

“今日陛下是故意犯傻……?”

“怎么會這樣呢……”

“不可能!陛下生性淳古,眾所周知。”

“還請陛下不要再作弄老臣了!”

和嶠擺擺手,將頭低了下去。

隨后在原地踱著步子。

司馬衷前世閱人無數,一眼就看懂。

和嶠這個表現。

是內心有所動搖。

但是,理智上,又有些不愿意相信。

于是,司馬衷便繼續說道:

“哼,太傅楊駿此人,別看他資質平庸。”

“但是,權力這種東西,是無法與他人分享的。”

“一旦他想掌權,就不能給反對者留下活路。”

“今天他已攜帶甲士上殿,難道和卿認為,他只是在虛張聲勢嗎?”

“雖然朕知道和嶠一片忠心,自然有取死的決心。”

“但像和卿這般忠臣,若是就此為國捐軀,也不過是淪為楊駿‘殺雞儆猴’的對象罷了!”

司馬衷袖袍一揮。

“這……?”

和嶠額頭上有冷汗滲出。

這時候,他才覺得,陛下所言,確實在理。

自己今天,的確是氣血上腦了。

若就此血濺靈堂,也不過是落得一個忠義之名。

對于挽救朝堂局勢,一點作用也沒有。

張華看了和嶠一眼。

只見,和嶠的神色已經稍微緩和。

和嶠拱手道。

“微臣原以為,這只是一場巧合……”

“不曾想,陛下竟還掛念老臣。”

“且還有這般隨機應變之智……”

“先前,是老臣冒犯陛下了。”

和嶠這句話,不光是對現在的司馬衷說的。

畢竟此前,他也一直看不上司馬衷。

沒想到,今日一睹,竟也還是有幾分天子之智。

“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陛下‘裝傻’之言,恕臣還是無法相信。”

“也請陛下莫再打趣臣。”

和嶠把頭一斜,說道。

嘿……

這老頭……

司馬衷再一看張華。

也是一股子將信將疑的神態。

司馬衷知道。

要想讓這二人相信這突如其來的變數。

就要拿出更多真材實料。

于是,司馬衷清了清嗓子。

他決定來一場即興演講!

前世他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普通職工。

因為不懂權謀,栽了好多跟頭。

如今重活一世,他的權謀和閱歷已非同齡人能比。

因為工作原因,他沒少在公共場合做演講。

因此,當眾演講對他來說,完全是小菜一碟,沒有一點壓力。

于是,他準備開始一番驚天動地的演講。

如果將來能夠改變歷史,那么今日的這番演講。

就將與諸葛亮的《出師表》、李密的《陳情表》齊名。

載入史冊!

“自先帝開國以來,朝野上下,皆知道皇叔齊王攸,才比周公、德追伊尹……”

“當年,群臣奏請,要效仿商朝‘兄終弟及’的舊制,想要傳位于齊王司馬攸。”

“對此,朕心中坦然,并無任何責怪之意。”

“春秋時,宋宣公傳位弟弟穆公,不也成了一代佳話嗎?”

“昔日周太王三次讓位,長子泰伯避走江南,成全了手足之義!”

“因此,為了避免因為太子之位,割裂朝堂,動搖我大晉根基……”

“朕!乃是有意效仿伯夷叔齊避居首陽山的氣節,有意退居行宮,只盼皇叔能延續大晉福祚,引導萬民福澤安康!”

“可惜,天命不可違。”

“先帝嚴遵周禮嫡長制度,朕終究難改太康詔命。”

“但如今,先帝去世尚且不足一月。”

“朕每每看到尚書臺送來的奏章,都發覺,楊駿的專權更甚霍光。”

“每次聽見禁軍鐵甲聲響,都不由得想起,周勃陳平入宮誅滅呂氏的果決!”

“朕又何嘗,不愿意以姬周少年登基的運籌帷幄、鄭莊公克段于鄢的雷霆手段,扶大晉基業于將傾呢?”

“諸位,都是先帝選拔的治國良才,如同前漢名將亞夫、齊國賢相晏嬰。”

“諸位可愿與朕一道鏟除權臣,再造太平盛世?”

“待到大功告成之日,定在太廟以開國元勛之禮,銘記諸位匡扶社稷之功!”

司馬衷一氣呵成。

語調抑揚頓挫,陳詞慷慨激昂,卻又從容不迫。

末了,他還補充道:

“今天,朕臨場口述這《扶晉詔》,以此明志!”

“社稷萬民在下,歷代先帝在上,皆為朕做一個見證!”

和嶠張大了嘴。

陛下為了社稷萬民,而裝傻讓賢?

陛下志向遠大,要成為中興之主?

……

這條道路。

和嶠從未設想過……

張華也一樣目瞪口呆。

震驚張華的,則是陛下這,如經山史海一般的知識儲備!

對于歷代君王賢臣的事跡,陛下竟然能夠如數家珍。

其中有許多典故,即便博學如張華,假使不查閱史書的話也無法隨口說出。

這一篇稿子,若放在太學、國子監,無疑也是上等學問。

如今的陛下,竟然能夠不打任何草稿,隨性地脫口而出……

這只能說明,陛下不僅不傻,還是個大才!

張華、和嶠二人對視了一下,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行字:

“陛下,原來真的在裝傻?!”

和許多大臣一樣。

原先他們二人,反對立司馬衷為太子。

一方面,先帝之父司馬昭,當初是從其兄司馬師手中接過的位子。

按理,這皇帝也應該是司馬師之子,齊王來當。

為了晉室的延續,才向先帝提議換太子。

另一方面,為齊王司馬攸年紀更長,威望更甚,朝中有不少人都支持司馬攸。

整個朝堂,當時已經分化成了齊王黨,和太子黨。

所以,陛下竟然能夠據此讓賢。

光這一點,就讓和嶠、張華二人,感到驚喜。

試問,讓位讓賢,此事就算放到歷史上,又有幾位君主能做到?

這妥妥的賢明之君呀!

“此詔,名為《扶晉詔》。”

“待朕重掌朝堂、收服寰宇、開拓山河之日,此篇必將隨朕之名載入史冊!”

“而你們二人,則是第一位見證人!”

司馬衷字字氣壯山河,胸中有說不盡的澎湃。

和嶠與張華二人,對視了一眼。

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樣的信息。

那就是——

眼前的陛下,不僅不傻不癡,相反,他還精著呢!

他們都沒有理由再懷疑。

一位少年老成的天子,雄心壯志,深謀遠慮,城府極深,正值壯年。

這還要奢求什么?

張華如此想著,正欲下跪,只聽隔壁“噗通”一聲。

和嶠朝著司馬衷下跪,重重磕頭。

“陛下瞞得老臣好苦啊!”

“老臣一介肉眼凡胎,如何能夠分辨陛下的偽裝?”

緊接著,和嶠又以掌擊面:

“老臣愚蠢!”

“竟多次對陛下出言不遜……”

“老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張華則是說道。

“足足三十一栽,別說是和中書,便是老臣,便是今天的晉朝,上到已經仙逝的先帝,下到平民,都無一人懷疑陛下……”

“對一個少年天子來說,這太不可思議了。”

“這該是怎樣的定力和城府,才能做到的事?”

“老臣不敢想象……”

司馬衷松了一口氣。

要說服這二人,竟然要動用自己的演講水平,還真是不容易。

隨后,司馬衷微微一笑,說道:

“都起來吧。”

“恕你們無罪。”

隨后,他又對和嶠說。

“二位乃是我大晉棟梁,半壁支柱,往后一定要自愛軀體。”

“勿要做這等平白喪命之事,否則,導致朕失去一名良相,可就當真是一種罪過了。”

司馬衷話語幽幽。

“臣!伏罪!”

短暫的沉默后。

這個枯瘦的老人喜極而泣。

不顧自己年邁和本就不佳的身體,重重拜倒在大殿上。

陛下不僅不是癡傻兒。

還將他視作大晉忠臣的半壁支柱!

今天,對于和嶠來說,就像做夢一樣!

張華怎么拉和嶠。

和嶠也不起來,只是一味地哭泣。

張華目瞪口呆,這位天子籠絡人心的招數,怎么會這么熟練?

簡直像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干了幾十年一樣。

現在,張華絲毫不懷疑。

這個天子,必定今后會有一番大作為。

這就是他要找的明君!

真是蒼天有眼!

天子信步走下臺階,看著這個為晉朝操勞一生的老臣,親手將他扶起。

然后又轉向張華。

司馬衷知道,百官私下里對張華褒貶不一。

有的人認為,他左右逢源,兩邊都想討好。

不過,司馬衷通讀歷史,自然是知道,張華實際上確實忠于晉室。

“張愛卿,你既要保護百官,又要在楊賊面前周旋。”

“朕知你不易!”

“從今以后,你大可放心去做,有朕為你做擔保!你的努力,朕都看在眼里!”

司馬衷緊緊握住張華的手。

張華頓時老淚縱橫。

“陛下隱忍至深,卻又心胸寬廣,禮賢下士,實乃百年難見的明君啊!”

誰說陛下癡的?

陛下可太好了!

“陛下,臣這把老骨頭,就是陛下的!”

“往后若有二心,教老臣受五雷轟頂,暴斃而亡!”

張華的聲音老態龍鐘,卻鏗鏘有力。

好家伙,動不動就發誓。

不知道在司馬氏這,諾言不值錢嗎?

司馬衷笑笑,心里卻非常得意。

自己略施小計,便成功收復這兩位朝中重臣。

看來這西晉副本,倒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

黃昏中,君臣三人,像是闊別三十年后再重逢一樣,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場景令人動容。

……

三人傾心交流良久。

和嶠才突然想起來什么,急切問道:

“陛下獨自一人在深宮,不知處境如何?那楊賊,可曾好生對待陛下?”

司馬衷嘆口氣。

“朕這宮中的侍衛,不是楊賊的親信,就是皇后的親信。朕剛即位,但和軟禁已經無異!”

“朕夜夜不能寐!”

司馬衷抓起袖角,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淚,好似分外傷心。

雖然是演的,但根據他的歷史知識,真實情況也大差不大。

沒辦法。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不這樣演,兩位老臣怎么賣力干活呢?

和嶠大怒,用手指指著天,狠狠咒罵道:

“這兩家篡逆之徒!”

“我就知道,賈家也不是什么好貨!”

“簡直是大逆不道!”

和嶠雖然老態龍鐘,罵起人來卻是中氣十足,難聽至極。

感覺他下一秒就要沖去楊府,指著楊駿鼻子罵了。

張華也暗自神傷,可見陛下這些年,過得有多么苦!

于是急忙問道:

“陛下可有破局之策?”

“如今朕的當務之急,便是盡快培植朕自己的勢力。”

司馬衷收起了演技,娓娓道來。

至于人選,要選絕對忠誠的,決不能懷有二心。

否則,作為初期的創業伙伴,恐怕會壞了大事。

“陛下可有人選?”

張華試探地問。

“我有一人選,還勞煩卿等幫朕召來。”

司馬衷不假思索。

“何人?”

二老異口同聲。

“嵇康之子,嵇紹!”

司馬衷頗有些得意。

司馬衷非常確定。

如果要挑選一個絕對忠心之人,作為他創業路上的伙伴,那嵇紹一定是不二人選。

此人對晉惠帝司馬衷忠心耿耿。

“此嵇侍中血,勿去!”

這個司馬衷唯一的名場面,說的就是嵇紹。

永興之役中,晉軍潰敗,惠帝身陷險境,身旁的侍衛紛紛逃散。

嵇紹卻用身體護住司馬衷,身中數十箭而亡,血染惠帝龍袍。

脫險后,侍從要為其清洗衣服,司馬衷居然哭著說:

“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它!”

其實這也能看出,歷史上的司馬衷只是傻,卻并不壞。

在這個藩王輪番登場、為了最高權力爾虞我詐的時代。

司馬衷反而是為數不多,生性純良之人。

況且,嵇紹不僅忠誠,他的為官之路上,也幾乎都是好評。

同事評價他:“賢似郤缺”“不親附惡人”。

鄉里認為他:“有知人之明”。

史書寫他:“為官清廉、直言敢諫”。

司馬衷在心中盤算著。

如此良才,若能盡快為我所用,這一世,我未嘗不能逆天改命!

以他本人歷史系高材生,對歷史的熟悉,再加上前世積累下來的權謀經驗。

想要改變“五胡亂華”的后世結局,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若能成功,也算是給華夏兒女一個交代了!

“喔……!”

二人頓時醍醐灌頂,頻頻點頭。

張華撫了撫胡子,稍加回想,很快答道:

“嵇紹此人氣質非凡,入仕后歷任汝陰太守、豫章內史、徐州刺史,為人清廉勤政,如今,正因長子去世而賦閑在家。”

雖然張華現在身無官職,只是以列侯身份參政。

但是,對于人才培養仍然十分關心。

對于這般有才能的人才,他自然如數家珍、了然于心。

司馬衷滿意點頭道:

“如此正好!請二卿速速為朕請來此人,朕欲好生栽培。”

“遵旨!”

二人一齊拱手。

“陛下……陛下……”

殿外傳來尋人的聲音。

“是宦官來尋朕了。卿等快先走吧……”

“陛下,微臣先行告退……”

“陛下在宮中一定要保重圣體。”

“臣等定會竭盡全力,幫助陛下重掌朝堂!”

二人恭敬地拱手,向司馬衷行禮,便疾步離開。

司馬衷將自己的衣服撥了撥,裝作還在玩鬧的樣子。

“都說生在帝王家,半點不由人。”

“哼,我偏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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