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白瑪自12歲始當背夫,每年暑假都在那條路上翻山越嶺,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
他后來一度在墨脫的七鄉一鎮很有名。
有名,不僅因他后來考上了大學,還緣于他的歌聲。
說也奇怪,這樣一個不被生活所寵溺的孩子,唱歌怎么會那么好聽?
墨脫的縣歌是他唱的,他坐在小屋里演繹給我聽,兩句還沒唱完,滿室皆動容。南迦巴瓦的遺世獨立,雅魯藏布的暗潮洶涌,全被他搬到了這間小房子里,哐當一下砸進人心中,很難描述那是怎樣一種嗓音條件怎樣一種極致抒情,真他媽好聽。
他唱的薩瑪酒歌也好聽,加魯情歌也好聽,康區的藏歌也好聽。如果他進音樂院校,一定會是被教授們重點培養的優等生,這個小背夫當真是天生的“中國好聲音”。聽說他曾去拉薩參加過全區音樂類統考,全西藏2000多個考生,他考了第二名。
白瑪目前就讀于武漢商學院,2014級學生。
藝術類院校的學費普遍高于綜合院校,他如果去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全得輟學。
他沒能讀成音樂專業,讀了電子商務專業,學費5000元。
白瑪第一次在武漢見我時,描述過擇校時的心情。
并沒有不甘和遺憾,他在描述時甚至有一絲僥幸,僥幸自己沒有為家中增添更多的負擔。他回答了我的盤問,告訴我他二哥2006年結的婚,窮,娶的是爸爸親妹妹的女兒,因為近親結婚,懷了孕又流了產。因為輟學早,沒有文化,只能依舊在地里干活,農閑時當容巴。
二哥的犧牲成就了他的學業,讓他當上了大學生,他不知足不行。他還告訴我,幸虧自己沒上藝術類院校,一想到自己的弟弟妹妹如果因為他高昂的學費而讀不成書,只能在家里待著,一輩子就這樣過了,心窩子就疼。家里沒多少地,難道讓弟弟妹妹也去扛著貨物當民工?
他說,每個哥哥都應該為弟弟妹妹做出犧牲,大哥做了,二哥也做了,現在輪到他了。
他說他其實犧牲得算很少了,大哥犧牲的是命,二哥犧牲的是人生,而他需要犧牲的只不過是歌聲……
那天我們三個人坐在西餐廳里,他指指桌上的盤盤盞盞,說這么貴的東西他是第一次吃。
他說這樣的餐廳,他的二哥和他的弟弟妹妹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進來,進來了也不會點菜。
…………
那天他笑嘻嘻地問小明:
阿佳,你說這是什么情況啊?我只是一個普通讀者而已啊,真沒想過會被回復私信,還非要給我一份工作,還請我吃飯,還讓你作陪……每個像我這樣來面試的人,老哥他都會這么大方嗎?
他放下叉子,看著我的眼睛,正色問:
因為我是從西藏來的,我家里窮,所以老哥特殊照顧我嗎?那這頓飯我不吃,你的小屋我也不是特別想去了!
我說行了少廢話,怎么這么能嗶嗶啊你,趕緊吃。
……時候未到,什么都不必問。
小背夫,這其實也不是什么面試,只是我履行一個承諾,向你發出一個邀請。
可白瑪以為那天是面試,非要用實力證明自己,他把包間門關緊,抱著吉他唱了一首《白馬崗》。他用的是門巴語,大意如下:
媽媽釀的黃酒
爸爸講的格薩爾王
寺廟里的誦經聲
這就是我的故鄉白馬崗
號角吹響
飲酒歡樂
青年的男女跳舞唱歌
這就是我的故鄉白馬崗
…………
這首歌他在離家前唱過,爸爸媽媽送他到村口,邊走邊流淚。
胸前是爸爸系上的哈達,喉嚨里是媽媽端起的苞谷酒,腰里藏著全家人東拼西借的一萬元錢,其中一部分是他從這條路上用汗換來的。他哼起歌,健步如飛,不敢回頭,不能回頭。
有人輕輕敲門,五六個服務員站在門外,說唱得真好聽。光谷是全世界大學生最密集的地方,打工的學生滿坑滿谷,他們應該也是在勤工儉學,其中一個面膛黑紅的年輕人沖我們笑得燦爛,他說:啊,我在老家時聽過這首歌,你就是墨脫亞東村的白瑪吧!
他扭頭和人介紹:真的,可有名了,大半個林芝都在聽他的歌。
他問白瑪:你也考上大學了嗎?是武漢音樂學院嗎?是學聲樂嗎?
我搶在白瑪之前回答了他:學什么不重要……是啊,不僅考上了大學,而且也在勤工儉學。
我看看白瑪,一字一句地說:他駐唱的酒吧是個小屋子,叫大冰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