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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與少年

眉山蘇家

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037年1月8日)[1],實在是平常而普通的一天,但因蘇東坡出生而被歷史和后人記住。

一向多霧陰冷的冬日蜀地,此日卻放晴了。

碧水,藍天,云卷云舒,氣溫亦比平日里有所回升,端的是冬日難尋的好天氣。

在眉州的眉山縣,蘇家上下一片歡騰。

這個小生命響亮的啼哭,給蘇家上下帶來不少歡樂,主人蘇洵和程夫人之喜悅程度更是比別人多出幾倍。夫妻倆面帶笑容,一眼不眨地盯著新生的嬰兒,細細端詳。這個小人兒一雙黑亮大眼,瞪得滾瓜溜圓,好奇地打量著面前新鮮的世界,小手不停地揮舞,歡快生動。

他屬牛,算起來是蘇家的第五個孩子。

在蘇軾之前,程夫人已生過兩個女孩,均早夭。兩女之后所生的一個男孩,取名景先,亦不幸三四歲時夭折。景先出生次年,蘇軾的姐姐八娘降臨人世,待長大后嫁與表哥程之才。關于八娘的事,后文將有詳細交代。

蘇軾出生時,蘇洵已經(jīng)二十九歲。又兩年,蘇軾迎來了弟弟蘇轍。后來蘇轍有詩云“弟兄本三人,懷抱喪其一”,喪的那位自然是指亡兄景先。

這兩個眉山男孩以及他們的父親蘇洵,將在未來的日子里大放異彩、成就非凡。為夸耀父子三人所取得的成就,后世諸多不算高明的文人編排了大量故事,來證明蘇氏父子不同凡響。最為流行的一個說法是“眉山生三蘇,草木盡皆枯”,言下之意是此地的靈氣神韻盡為蘇家所得,而草木不得不枯。

蘇軾、蘇轍和父親蘇洵被后人合稱“三蘇”。

“三蘇”不只名動于大宋文壇和政壇,更對后世產(chǎn)生深遠影響:評論家們將蘇氏父子與另五位唐宋年間的優(yōu)秀散文家相提并論,贊之為“唐宋八大家”。在悠久綿長的中國文化史上,一家人占據(jù)如此重要位置的先例,怕只有曹操父子了。三曹才華蓋世,文治武功,亦是令人仰望的“父子天團”。

眉山在成都之南約五十公里處。這塊土地水土豐美,物產(chǎn)富饒,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算得上風水寶地。

長江有一支流,名岷江;岷江有一支流,稱玻璃江。玻璃江流經(jīng)眉山縣城東郊,水色青碧,因像玻璃一般透明清澈,一眼便可望見江底,故而得名。東坡曾有詩贊之曰“清江入城郭,小圃生微瀾”。

沿江兩岸,眉山人遍植了桃樹和楊柳,每年春天一到,粉嫩的桃花爭艷,清新的楊柳吐綠,令人流連忘返。此等絕美景色,沿江岸兩旁連綿不絕,實是壯觀。不了解的人乍到此地,誤以為身處世外桃源,人們因此稱眉山為“小桃源”。

眉山是個古典詩意的小城,氣候溫潤,風光綺麗,淳樸適意,人在其中不免耽于美好而忘卻時光的流逝。比之五十公里外的繁華大城市成都,少了些熱鬧,多了些安靜;少了份浮華,多了份實在。生活在這座清幽小城的百姓,最是怡然自得,樂于享受這清平人世。

眉山的宜居,全因其“小”使然:人口不多,不至于擁擠;相對封閉,卻更適于修身養(yǎng)性。假若套用現(xiàn)在時髦的新概念包裝,就是當?shù)厝嗣竦男腋V笖?shù)高,儼然超過大城市成都。

蓮花是眉山特產(chǎn)。城中池塘密布,每年五六月間,蓮花次第開放,全城人共享著花開時節(jié)的喜悅。

眉山城在蓮花的包圍當中,別有一番天賦的趣味和美麗。

蓮花荷葉間,魚兒自由自在嬉戲,無所掛礙,正如漢樂府之《江南》中描述:“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靜的蓮與動的魚相映成趣,倘若有畫師在,把這景色如實描繪,那一定是精彩之作。

眉山蘇氏,原籍趙郡,即今河北趙縣,故而東坡亦常以“趙郡蘇軾”自稱。

蘇洵曾作《蘇氏族譜》,對眉山蘇氏一支的來龍去脈有過比較清晰的交代:“唐神龍初,長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蘇氏自是始。”大意是說,唐中宗神龍初年,老蘇家祖上有個叫蘇味道的人,來眉州當官,后來死于任上,留下一個兒子,由此眉山有了蘇氏,香火不斷,綿延不絕。蘇味道官至宰相,又是詩人,頗有文名,與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及崔融、李嶠并稱“文章四友”。

眉山蘇氏一支,歷經(jīng)三百年發(fā)展,雖未至名門望族,倒也人丁興旺,再加上樂善好施的作風,在當?shù)負碛袠O佳的聲望。

蘇氏家族一路繁衍下來,逐漸形成兩個重要的傳統(tǒng):其一是淡泊名利;其二是勤儉持家。這樣的家風持續(xù)多年,一路傳承,對蘇氏一門的影響顯而易見。淡泊名利,對做官的興趣不大,對于功名沒有太多的進取心;而勤儉持家,則讓蘇家積聚不少家財,夯實了經(jīng)濟基礎,蘇家雖算不上眉山的富貴人家,卻也已步入小康行列。

只要人們稍加留意,便不難發(fā)現(xiàn),蘇氏各代傳人均具有這些特質(zhì)。蘇洵的父親,即蘇軾的爺爺——蘇序,亦是這良好家風的繼承人。

他為人豁達、謙虛、輕財好施,在幫助別人解決困難上從來不辭辛苦。年成不好時,他便賣掉田地救濟鄉(xiāng)鄰;當被救濟的鄉(xiāng)鄰想用糧食償還時,他卻堅辭不受……由此導致家業(yè)多次破敗,陷入困境,他卻從不后悔。

蘇序的生活作風儉樸到了極致。他不騎馬、不坐車,而以步行代之。他給出的理由是:路上那么多老人都靠雙腿行走,我一個年輕人倘若騎馬在大街上招搖,多不好意思!蘇序穿衣吃飯,也莫不以節(jié)約為第一要義。穿,要破舊的衣服;吃,要簡單的飯菜。無論何時何地,粗衣鄙食才可以讓他心安理得,好像生怕脫離勞動人民,沾染上貴族習氣。

蘇序從骨子里認定了一件事:我本是一農(nóng)民,一介種地鄉(xiāng)夫,沒必要跟大伙兒裝高貴,都是街坊鄰居,彼此熟悉,更用不著去裝。不得不說,蘇軾后來能和各階層人士打成一片,“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定是受了爺爺潛移默化之影響。在骨子里,他們都是“不裝”的人。

有一件事頗能說明蘇序的個性。

蘇家田地本不算多,但在蘇序的要求下,大部分都用來種了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小米。為此,蘇序還特地蓋了一個大糧倉,將收獲的粟貯存下來。經(jīng)過如此幾年累積,竟存了三四千石糧食。家人及鄰居都猜不透,蘇序的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存這么多粟有何用途?

每每有人問及,蘇序均笑而不答,那笑容里分明還透著一絲神秘。

直到后來某一年,眉州地方發(fā)生大饑荒,蘇序這才揭開謎底:開倉取粟,救濟鄉(xiāng)里,這三四千石存糧救活了許多人,成為鄉(xiāng)親們活命的“及時雨”。

蘇序先濟族人,再助外戚,之后救濟佃戶和鄉(xiāng)鄰的貧民。人們這才明白,蘇序堅持種粟存糧,實屬未雨綢繆的明智之舉,紛紛對他的先見之明表示欽佩。

有人不解:“救荒何必用粟?”

言外之意是,只要是糧食都能救荒,又為何多此一舉非要種粟?

蘇序回答說:“粟米堅硬,耐貯藏,不會霉爛。”

由此觀之,蘇序不只是具有憂患意識的預言家,而且對農(nóng)業(yè)知識有極為精到的了解,是了不起的種田高手、農(nóng)業(yè)專家。

蘇序為鄉(xiāng)人稱道的,遠不止于此。除了樂善好施,他還有坦蕩的性情及瀟灑的氣度。鄉(xiāng)親們提到蘇序,無不豎起拇指,稱道其人其事。在當?shù)厝嗣裥哪恐校K序是個很有威信的人。

蘇序體格健壯,胸懷開闊,為人平和厚道。與人交往,不論對方是士大夫、鄉(xiāng)紳或者普通百姓,蘇序都一樣禮貌周到,時時顧及別人感受,“無貴賤皆得其歡心”。有人欺負他、侮辱他,他也從不改變臉色,一如既往。他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魅力,人們與他交往,總會覺得身心舒暢、自然愜意。蘇序有此品格,應當是受其父蘇杲的影響極深,蘇序曾評價父親:“最好善,事父母極于孝,與兄弟篤于愛,與朋友篤于信,鄉(xiāng)閭之人無親疏,皆愛敬之。”

蘇序喜歡飲酒,平日里無事之時,最愛做的就是與一眾鄉(xiāng)親閑坐在田間地頭,邊喝邊唱。他聲音洪亮高亢,唱得如癡如醉。

他的膽子也大得驚人。據(jù)說,眉山民間有一神仙,人稱“茅將軍”,掌管著人們的福禍運氣,深受當?shù)厝司次罚虼水數(shù)厝撕腺Y建了一座大廟,專門供奉茅將軍。但在蘇洵眼里,這茅將軍不是什么正經(jīng)神仙,而是妖神。一次酒醉后,他率二十余人把茅將軍的像毀掉了,并拆了他的廟,令其沒有容身之地,但這位茅將軍也并未顯靈來處罰他。蘇序不信茅將軍,茅將軍自然無法近其身。

蘇序并不愛讀書。他讀過一些書,力求能知曉書中大意;亦寫過一些詩,力求能表達自己的志向。對于功名利祿,蘇序亦有著異乎尋常的淡泊態(tài)度。他曾有機會爭取當?shù)氐囊还侔肼殻粌H不爭,甚至還說服家人不要摻和到這件事情當中。

或許是因為相對穩(wěn)定和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縱觀眉山蘇家世代,在蘇渙、蘇洵兄弟之前,讀書仕進的人一個沒有。蘇轍在《伯父墓表》中稱:“蘇氏自唐始家于眉,閱五季皆不出仕。”

不只蘇家這樣,整個蜀地的風氣莫不如此。概因四川盆地相對封閉,社會一向穩(wěn)定有序,物產(chǎn)豐富,經(jīng)濟富裕,蜀人追求享樂,他們找不到太多的理由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的世界去打拼。

蘇序的個性和人品,對兒輩和孫輩無疑有著強烈的潛在影響。蘇序生有三子:長子名澹,早逝;次子名渙,字公群;幼子蘇洵,字明允。蘇渙和蘇洵后來皆成為當?shù)孛浚転槔先思议L了一把臉。

蘇序的言傳身教,在蘇軾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蘇軾兒時所聞、所見的爺爺?shù)难孕信e止,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爺爺身上散發(fā)的魅力亦令他著迷。蘇序去世那年,十二歲的蘇軾尚是懵懂少年,多年之后,他請求同門曾鞏為爺爺寫下一篇墓志銘。

嚴的父,慈的母

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以開國皇帝之尊,坐上大宋天子的寶座。但自從當上皇帝那天起,他就開始犯嘀咕:“假若自己這個不良的示范,以后被武將們?nèi)绶ㄅ谥疲僭斐鲆粋€新政權,豈不是要丟掉趙氏江山?”

每每思及此處,趙匡胤便食不甘味,睡不安寢,結下心病。后丞相趙普獻計,便有了“杯酒釋兵權”的故事——順利解除諸多開國大將的權柄,然后奉上諸多金銀財寶,讓他們回鄉(xiāng)安度晚年。

對趙匡胤而言,罷免武將、收歸兵權,實是鞏固趙姓政權的不二法門。

即便如此,趙匡胤仍然無法完全放心。為徹底解除來自宋朝內(nèi)部的武裝威脅,宋太祖制定了一個重要的國策:限制武將參政,中央和地方長官一律使用文臣。總之,他通過一系列的運作,基本把武將排斥于權力核心之外。

但現(xiàn)在,問題卻接踵而至——國策易制,文臣難尋。不讓武將參政倒也容易,但要找更多文臣來當官卻成了眼下最需解決的一大難題。

北宋之前的五代時期,歷經(jīng)長久戰(zhàn)亂,偌大國土不曾容得下一方書桌。生靈涂炭,百姓流離,放眼天下,哪里還有幾個讀書人?這種惡劣的情況延續(xù)半個多世紀,直至宋朝建立。因此,大力培養(yǎng)人才實是當下的第一要務。

要解決大量的人才需求,當務之急是先解決兩個問題:其一,朝廷上下大力提倡讀書,帶動全社會讀書的風氣,為選拔人才夯實基礎;其二,廣開讀書人入仕的途徑,給他們創(chuàng)造當官的機會。

開國君主儼然已意識到人才的重要性。

有此明識,趙匡胤便堅定地把提倡讀書作為朝廷的重要工作之一,時時予以宣揚,鼓勵人們積極讀書,投身科舉。

自此之后,宋朝歷代君主都遵守祖訓,提倡讀書,形成有別于他朝的鮮明傳統(tǒng)——而這些皇帝大多也是刻苦攻讀的模范。

要說提倡讀書最有影響也最用心的,當數(shù)宋朝第三位皇帝真宗趙恒,除身體力行刻苦攻讀之外,他還曾御筆親作《勸學詩》詔告天下。此詩影響廣泛,堪稱極佳的廣告文案,深深地打動了天底下的讀書人。在此后的近千年時間里,它都一直被奉為勸學的金科玉律。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人欲遂平生志,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

通過這首詩,宋真宗向人們提出殷切的忠告和建議:年輕人,趕緊去讀書!唯有讀書,才是改變命運的最佳途徑;唯有勤學,才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正確方法。

當你寂寞難耐時,當你枯燥煩悶時,當你知難而退時,讀一讀真宗的這首詩,保證心頭一緊,逼著自己收回走神的意念,咬咬牙,繼續(xù)學習。

朝廷以數(shù)代之功,不遺余力地引導大眾讀書,這番良苦用心也終于得到民間的積極回應:社會上掀起一股讀書求仕的風潮,經(jīng)年不衰。官方鼓勵讀書,知識分子也添油加醋。

學者尹洙稱:“狀元登第,雖將兵數(shù)十萬,恢復幽薊,逐強虜于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考中狀元的榮耀足以睥睨一切。但如何考中?唯有苦讀。

另一學者汪洙,一口氣寫了三十多首《神童詩》,內(nèi)容多是勸勉鼓勵讀書取仕的。其詩中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錦衣歸故里,端的是男兒”。沒有功名,連男人都不是,真真羞煞人也。

汪洙更是將人生至樂總結為“四喜”: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當然,他這里要強調(diào)的重點是“金榜題名時”。

趙宋一朝重文抑武政策的刺激,客觀上大大提升了讀書人的地位及待遇,造就了全民讀書的良好風氣。既然讀書之風盛行,國民素質(zhì)自然跟著水漲船高。

這股風潮造成的另一客觀結果是強有力地促進了宋朝文化的發(fā)展,培養(yǎng)出了許多博學大儒,形成百花齊放之勝景,這是其他朝代所不曾有過的現(xiàn)象。宋朝也一躍成為文化發(fā)展的黃金時代。著名學者陳寅恪認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2]

一向與外界隔絕的蜀地,也為這股巨大的風潮裹挾。縱使富有人家子弟,也已開始轉變原先觀念,認為有必要勤學苦讀,謀得一官半職,最大化地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

蘇家最先取得功名的,是蘇軾的伯父蘇渙。

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二十四歲的蘇渙考中進士,喜訊傳到家鄉(xiāng),蜀地一時為之轟動,人們歡欣鼓舞,奔走相告。蘇渙因此成為當?shù)刈x書人學習的榜樣和目標,更為蘇家?guī)頍o限榮耀。

哥哥蘇渙熱愛讀書,積極進取;弟弟蘇洵則游蕩不學,吊兒郎當。我們尚不清楚蘇渙考中進士對蘇洵到底產(chǎn)生過什么樣的影響,但我們知道的是,直到九年之后,二十五歲的蘇洵才開始奮發(fā)圖強,“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歲,始知讀書”[3],而彼時早過了讀書的最佳時光。

蘇洵性格內(nèi)向。在外人眼里,他沉默寡言,表情陰郁,不茍言笑,總像有心事一般。但在骨子里,蘇洵卻又異常躁動不安,平日里所交往的一幫朋友,大都是斗雞走狗的頑劣少年,每日里穿行于大街小巷,游手好閑。

蘇洵和他的朋友們?yōu)榍啻旱暮蔂柮伤膭樱粩嘣诔侵兄圃焓露恕?

人們只要看到這群少年,就像遇到瘟疫般遠遠地躲開,誰都不想惹上麻煩。家長們教育孩子時,通常也拿他們做反面教材,并一再告誡遠離這些混混,不要和他們交朋友,不要和他們一起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蘇洵會發(fā)灰。

在鄉(xiāng)人眼中,彼時的蘇洵就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問題少年,光明的未來注定與他無緣。

蘇洵我行我素,冷酷孤傲,對別人的躲避或規(guī)勸完全不放在心上,仍然是整日在外游蕩,尋釁滋事。可也奇怪,身為父親的蘇序,對此卻視而不見,非但沒有對這個小兒子嚴加管教的意思,反而給他充分的自由,任由他安排自己的人生。無論蘇洵去哪兒,他從不加以阻攔。

幾乎全世界都要放棄蘇洵,唯獨親爹還保持著樂觀。

親戚鄰里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他們以為,如果任由蘇洵浪蕩下去,絕無成器的希望,倒有可能淪為社會公害。于是,有人懷著強烈的責任感站出來責問蘇序:“也不管管你家孩子!整日惹是生非,你這個當父親的如何能視而不見?”

面對責問,蘇序出乎意外地冷靜,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回應:“犬子年幼,心性未穩(wěn)而已,何必擔心?洵兒特立獨行,定非凡人,倘加以磨煉,定有出頭之日。”

人家老爹說出這樣的話,外人雖不理解,卻不好再多說什么。大家也出于好奇心,要仔細觀察一下,蘇家的小兒子會出息成什么樣的人物。

十九歲那年,蘇洵娶當?shù)馗缓莱涛膽呐畠簽槠蕖K男郧椴⑽从刑喔淖儯廊皇怯问幉粚W,依然是吊兒郎當,他頭腦里還沒有“成家立業(yè)”的概念。對蘇洵來說,婚姻與其說是幸福新生活的開始,倒不如說是多了一層束縛。

程夫人出身眉山大戶,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知書達理,孝順賢惠,端的是一個好媳婦。在鄉(xiāng)親們看來,以程、蘇兩家相差懸殊的境況,蘇洵能娶程氏為妻,當真是燒了高香。

后來的無數(shù)事實證明,他確實燒了高香。且不說沒有程夫人的鼓勵和支持,蘇洵未來的人生走向還存在著諸多不確定因素;也不說她辛苦經(jīng)營,維持著全家的生計;單說如果沒有程夫人苦心教導,蘇軾、蘇轍兩兄弟能否成才,亦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蘇、程兩家聯(lián)姻,本非門當戶對,一邊是平頭百姓,一邊是眉山巨富。以千金之姿下嫁蘇家,程夫人認可并接受這一現(xiàn)實,但當她發(fā)現(xiàn)丈夫竟是個吊兒郎當不求上進的青年時,情緒難免一落千丈。

程夫人嫁給蘇洵時,蘇家早前的小康生活已然不復存在,境況日漸困頓,生活捉襟見肘,經(jīng)常入不敷出。為分擔重負,彌補家用,蘇洵夫妻主動搬出了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搬到眉山城南的紗縠行租了一幢宅子,一邊作為居家之用,一邊做起布帛生意。

曾經(jīng)有人問程夫人:“生活如此窘迫,何不向娘家借點?”

程夫人說:“跟娘家借錢倒是容易,但要被外人聽去,又會怎么評價我丈夫,置他顏面于何地?”她本是個要強的女人,又照顧丈夫自尊,哪里肯向娘家借錢?即便娘家主動借她或者送她,也斷斷不會接受。

盡管蘇洵的情況并不如愿,她還是努力放下富家小姐的身段,盡到妻子的本分——上孝敬公婆,下教育子女,勇敢地面對這段看起來并不算光明的婚姻。

她所有的努力都非常值得。

二十五歲這年,蘇洵開始改變。

或許羞愧于一事無成的人生現(xiàn)狀,或許窘迫于越來越糟糕的家庭經(jīng)濟,或許感動于妻子的辛苦勞作,或許黯然于哥哥出仕的無限榮光……總之,蘇洵起了悔悟之意:當初游蕩不學,令自己人生一片暗淡,從此以后務必改過自新,為自己,為家人,為前途。

他決心苦下功夫,爭取光明的人生。

蘇洵天資甚高,只是學習時機已經(jīng)太晚,已然浪費了讀書的最好歲月。他經(jīng)歷一番苦讀之后,在知識和見識方面雖有了長足進步,但第一次出鄉(xiāng)應試舉人時,仍然不幸落第。

這次科舉失敗對蘇洵的打擊非同一般,也讓他更加清醒地意識到,和同齡人相比,自己已被遠遠地落在后面,少年時未打下良好的基礎,現(xiàn)如今只得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勤奮,才能在科舉中獲勝。

程夫人看到性情大變、刻苦學習的夫君,那叫一個竊喜。她因為激動而流下熱淚,先前自己的一番辛苦總算沒有白費,只要丈夫足夠努力,即便未來不能成才,她亦覺無怨無悔。

接下來的數(shù)年里,蘇洵像著魔一般,將全部的時間都用在刻苦攻讀上,再加上他過人的天賦,到三十二三歲時終于自學成才——不僅熟讀經(jīng)史,更是寫得一手虎虎生風的好文章。他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所作之文縱橫恣肆,奔放雄健,行云流水,觀點新穎。

及至數(shù)年后,當文壇領袖歐陽修讀到蘇洵的文章時,也忍不住大加贊賞:“乃大究六經(jīng)百家之說,以考質(zhì)古今治亂成敗、圣賢窮達出處之際,得其粹精,涵蓄充溢。”熟知經(jīng)史,思考深刻,倘不是下過一番真功夫,怎能有這般造化?

歐陽修夸得意猶未盡,又說:“其縱橫上下,出入馳驟,必造于深微而后止。蓋其稟也厚,故發(fā)之遲;志也愨,故得之精。”文章寫得精妙,天賦不可或缺,但堅定的志向也是必不能少的條件。

大器雖然晚成,卻一發(fā)不可收。

或許是因為自己的教訓,蘇洵對于孩子的教育稱得上嚴厲。

童年及少年時代的蘇軾,堪稱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三好學生”。他身體健康,活潑好動,聰明伶俐,還是一群小孩子的頭兒。和他一起玩耍的這群兒童,除弟弟蘇轍,還有伯父家的堂兄弟、舅舅家的表兄弟,以及街坊鄰居家的小孩。小朋友好熱鬧,不管去哪兒,都呼朋引伴,上躥下跳,嘰嘰喳喳,活像潑猴兒下山。他們跑遍眉山小城,可著勁兒折騰,今天結伴采橘子和柚子,明天到山上撿拾松果,后天又跑去河里游泳……自由自在的童年,盡是撒不完的歡兒。待到日頭偏西,累到動彈不得、筋疲力盡,大家伙方才依依不舍地散去,約定第二天仍然一起玩耍。

蘇軾的童年自有許多大城市孩子所不能享有的歡樂。

后人稱蘇軾為“坡仙”,事實上他兒時身上已有“仙氣飄飄”。蘇轍在一篇文章中回憶:“昔余少年從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為之悵然移日。至其翩然獨往,逍遙泉石之上,擷林卉,拾澗實,酌水而飲之,見者以為仙也。”[4]憑著少年心性,對一切充滿好奇,富有探險精神,采花、食果、飲泉,喜歡在山水之間逍遙游,端的一副神仙模樣。

七歲,蘇軾在蘇洵的教授下開始讀書。

八歲,蘇軾進入私塾,跟一個叫張易簡的道士學習。學校設在道觀里,蘇軾在此讀書三年之久。隨張道士學習的百余人中,唯蘇軾和陳太初最得老師器重,時時予以嘉許。多年后,蘇軾被貶至黃州,從朋友口中得知,他的同學陳太初做了道士。

十歲時,其父蘇洵求仕遇挫便開始四處游學,一口氣去了許多地方,將胸中不平之氣盡情地宣泄于大好河山當中,希望借此忘卻所有的不快。蘇軾則從道觀退了學,開始在家中接受母親程夫人的教育。

十二歲時,一直在外尋求功名的父親蘇洵結束游歷,回到眉山,兄弟二人開始跟著父親學習。

蘇洵正式為兄弟倆取了學名:兄名軾,字子瞻;弟名轍,字子由。

說起為兩個兒子取名字的來歷,蘇洵作有《名二子說》: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

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知子莫若父。從尚還年幼的兩個兒子身上,蘇洵已看出他們各自性格的特點。他為兒子所取的名字,寄托了個人深厚的期望。

軾本為馬車前之橫木,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用,但實際上不可或缺。蘇洵取“軾”為長子名,是怕他才華外露、個性張揚,從而招致禍患,蘇洵希望長子能夠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顯然,他這個簡單的愿望未能完全實現(xiàn)。縱觀蘇軾一生,麻煩不斷,心直口快的個性讓他吃盡苦頭。轍就是車印子,看起來與馬車全無關系,但無車沒有轍。蘇洵取“轍”為幼子名,因為他知道小兒子性格平和淡泊、深沉不露,能夠在禍福之間做出正確選擇,但又能不為外力所阻,勇敢向前。果然,蘇轍不負乃父所望,一生行事穩(wěn)健,雖有不少挫折,但比之兄長,卻算是十分順利了,后來他為朝廷重用,官至尚書右丞、門下侍郎,成就非凡。

蘇洵脾氣不佳,又因望子成龍心切,比起一般父親,他對兒子的教育幾乎稱得上苛刻和嚴厲。他經(jīng)常抽空檢查兄弟倆的功課,若完不成布置的作業(yè),蘇軾哥倆便有挨打的危險。盡管我們現(xiàn)在看不到有關蘇洵體罰兒子的直接證據(jù),但顯然以蘇洵的個性及其對兄弟倆的殷切期望,絕不會和聲細語地對待他們。當然,還有他自己少年不學的教訓以及求仕不順的種種打擊,都令他更為重視對兒子的教育,他不想讓兒子們重蹈自己的覆轍。

四十多年后,身在海南的蘇軾偶然夢見兒時與弟弟一起跟隨父親讀書的情景,仍嚇出一身冷汗:

《夜夢》

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

計功當畢《春秋》余,今乃粗及桓莊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

因為貪玩,忘記了課業(yè),待父親快要檢查時,這才心急如焚。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他們焦躁不安地坐在位子上,還不知道父親將如何責罰。

有這般嚴格要求的父親監(jiān)督,兄弟倆自然不敢馬虎,學習十分用功。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甚至放棄了和童年玩伴一起嬉戲的快樂,不再去山上摘野果子,不再去河里游泳,不再爬到樹上掏鳥窩,大部分光陰都用來刻苦攻讀,一遍、兩遍……一直讀到百遍。

人們愛說蘇軾是天才,豈料天才也須努力,才能夠釋放出最大的光彩。

蘇洵與程夫人看二子如此懂事,知道用功,自然十分欣喜。

在蘇家,最為常見的景象大約是這樣的:父親教兩個兒子讀書,不時為他們答疑釋惑;母親在旁邊做著針線活,不時將目光投到兒子身上,眼神里透著慈愛的光。

兒子誦讀的聲音清脆悅耳,聽著瑯瑯讀書聲,蘇洵和程夫人臉上浮現(xiàn)出寬慰和愉悅的表情。蘇軾的詩可以為證:“當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

少年苦讀這段時光,對走上仕途之后的蘇軾、蘇轍而言是美好和幸福的,是值得永久珍藏的記憶。正是少年時打下的堅實基礎,他們的天賦得以最大程度地發(fā)揮,他們的才華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有兄弟陪伴在側,可以朝夕相處,相互鼓勵,他們并不覺得多苦。而在入仕之后,兄弟聚少離多,想見一面都是難事,大多時間只得憑了鴻雁傳書一解相思之苦。

雖有迫于課業(yè)不得不苦讀的情形,但難得的是,兄弟倆對讀書和玩樂的態(tài)度如此一致:貪玩固然是孩子的天性,但讀書亦是他們喜歡的事情。

父親嚴格教育,母親則慈愛有加。

母親的愛雖柔情四溢,但分明不是溺愛。知書達理的程夫人在教育兒子這個問題上,比起一般的母親,有一套獨特的方法。

蘇洵自學成才之后,曾有一段時間外出游學。蘇洵離開的這段時間,蘇軾從張易簡道士那里退了學,改由母親教讀。丈夫離家踐行理想,程夫人就承擔起全部的日常家事。她一邊要維護手頭的生意,一邊擔當起教育孩子的重任。

蘇洵教育兒子,乃以古今成敗得失為重點,引導兒子對歷史做深入觀察和思考,蘇軾、蘇轍之所以在史論、政論等方面成績斐然,皆因先前打下的深厚基礎。程夫人教育兒子,則從那些優(yōu)秀的古代人物事跡入手,她認為這樣更能讓兒子深刻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激發(fā)其心性和理想。用現(xiàn)在的話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程夫人曾教兒子讀《后漢書》,讀到《范滂傳》時嘆息不已。

范滂(137—169年),字孟博,汝南征羌(今河南漯河)人,此人少年時便懷澄清天下之志。他為官清正,疾惡如仇,任清詔史按察諸郡時,貪官污吏望風解印綬而逃;任汝南郡功曹時,抑制豪強,制裁不軌,結交士人,打擊奸臣。

黨錮之禍起,范滂與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同時被捕,而后范滂被釋還鄉(xiāng)時,迎接他的士大夫的車有數(shù)千輛之多。

黨錮之禍再起,朝廷下令捉拿范滂,縣令郭揖欲棄官與他一起逃亡,他不肯連累別人,自己投案,最終死于獄中。

死前,他的母親趕來獄中與其訣別。范滂對母親說:“弟弟仲博孝敬,足可供養(yǎng)母親,我現(xiàn)在將跟隨父親到九泉之下,存亡各得其所,希望母親不要過度悲傷。”范母則說:“我兒能與忠直之臣李膺和杜密齊名,應當死也無遺憾了。你今天得到好名聲,不必再求高壽,二者何必兼得?”

聽了母親的話,范滂安心赴死。

蘇軾讀完《范滂傳》感動至深,幾欲流淚。他問母親程夫人:“兒子要做范滂,您同意嗎?”程夫人則凜然回答:“你能做范滂,難道我就不能做范母嗎?”

這一問一答呈現(xiàn)出程夫人清晰的教育思路:不只是言傳,更重身教。父母之于子女,是他們最先學習的榜樣。

縱觀蘇軾一生,程夫人于他的影響時時顯露。

蘇洵和程夫人教育兒子并不只是讓他們反復誦讀或者博聞強識,這對夫妻希望兩個兒子思想獨立、人格獨立。在他們的教育模式中,常伴隨著有意識的引導和指導,通過啟發(fā)式的教學讓二子從小開始培養(yǎng)深入思考的能力。

在教育兒子的過程中,蘇家父母常常提問:“如果換成你,你會怎么做?”“你對這個問題怎么理解?”“你這樣做真的合適嗎?”“如果有兩個結果,只能擇其一,你選哪個?理由是什么?”

蘇軾和蘇轍的對答常常令父母喜出望外,對于兩個年幼的兒子,他們所懷有的期望遠遠比一般的父母要多。蘇洵夫妻心中已然有隱隱的感覺,兩個兒子將會成就一番非比尋常的事業(yè)。

毫無疑問,在蘇軾和蘇轍童年及少年時代的成長過程中,蘇洵和程夫人充當了最為重要的角色。但另有一人不得不提,那便是蘇軾的伯父——蘇渙。

自懂事之日起,兄弟倆就視進士出身的伯父為正面榜樣,伯父勤奮上進的故事激發(fā)著兄弟倆好學向上的天性。蘇軾十二歲那年,爺爺蘇序去世。在外地任官的蘇渙回鄉(xiāng)守制[5],在這兩年多時間里,蘇軾兄弟與伯父朝夕相處,十分相得。蘇渙耳提面命,對二侄多有教誨,兄弟倆受益良多。

某日,伯父很認真地告訴他們一個重要的道理:凡事做不完時,絕不能就此停止、半途而廢,倘若才華不如別人,更要加倍努力,少犯過錯。

伯父這番推心置腹的話深深地打動了蘇軾、蘇轍兄弟,他們認識到即便才華過人,亦要更加努力,堅持不懈,才能在未來的歲月創(chuàng)造出一番業(yè)績。

后來,蘇轍將此事記于《伯父墓表》中:

轍幼與兄軾皆侍伯父,聞其言曰:“予少而讀書,師不煩。少長為文,日有程,不中程不止。出游于涂,行中規(guī)矩。入居室,無惰容。非獨吾爾也,凡與吾游者舉然。不然,輒為鄉(xiāng)所擯曰:‘是何名為儒?’故當是時,學者雖寡,而不聞有過行。自吾之東,今將三十年,歸視吾里,弦歌之聲相聞,儒服者于他州為多,善矣。爾曹才不逮人,姑亦師吾之寡過焉可也。”

蘇轍說,伯父告訴他和哥哥做事要有計劃,每日計劃每日完成;一言一行要有規(guī)矩;任何時候都不要偷懶。

伯父對兄弟倆之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蘇軾少年天才,再加上用功甚銳,讀書至十歲左右已能寫出成人都為之吃驚的詩文。

蘇洵曾邀請老朋友劉微之指導蘇軾讀書,時劉微之作《鷺鷥》詩,后兩句是“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在旁的蘇軾對老師詩作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先生的詩是好詩,只是最后一句斷章沒有歸宿,不如改作‘雪片落蒹葭’,您看如何?”

劉微之大為吃驚:這孩子如此年幼,卻有這般成熟的思考和見地,著實難得。他感嘆說:“我沒有資格做這孩子的老師了。”

較真兒來講,劉微之的詩句未必不如少年蘇軾,但蘇軾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靈性和機敏,確確實實讓老師驚到了。

蘇軾少年時代所作的文章已相當工整,思考也已非常深入。

他曾作一篇《黠鼠賦》,寓意十足。文中借一只老鼠利用人的疏忽而逃脫的故事來說明人類雖自認為是萬物之靈長,亦不免為狡猾的老鼠役使。蘇軾因而發(fā)出人是否真正可以“役萬物而君之”的疑問。小小年紀的他在文中所呈現(xiàn)的深思熟慮,令父親喜不自禁。

少年蘇軾愛好廣泛。他喜歡手抄經(jīng)史,每抄一書便變換書體,此事收獲有二:一則對經(jīng)史頗為熟悉;二則打下書法基礎。他還喜歡種樹,后來不無得意地回憶,“予少年頗知種松,手植數(shù)萬株,皆中梁柱矣”。他還研究過嫁接果樹、針灸,對琴、琵琶等樂器亦有興趣。

私下里,蘇洵常與程夫人交流對兩個兒子的看法。從夫妻倆的對話中可以看出,他們對蘇軾、蘇轍兄弟的未來表示出相當程度的樂觀。

在父母及師長的苦心栽培下,蘇氏兩兄弟不只在學業(yè)上取得了長足進步,人品德行也都已遠高于同輩的孩子。

十八歲前后

之所以特意強調(diào)“十八歲”,是因為十八歲這年對于蘇軾來講,除了生理和心理漸趨成熟,還發(fā)生了幾件很重要的事。從長遠來看,這幾件事對蘇軾未來的命運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

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蘇軾十七歲,家里突降無妄之災。

蘇洵之女、蘇軾的姐姐八娘嫁給了程夫人母家兄長程浚之子程之才。親上加親,原本是一樁美好姻緣,可誰知道不僅丈夫程之才是薄情寡義之輩,也未得公婆喜歡。八娘在程家兩代人的雙重折磨、虐待之下,香消玉殞在十八歲的青春年華!

突然痛失愛女,對蘇洵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他心中的怨恨驟起,集中爆發(fā)。

在《蘇氏族譜亭記》中,蘇洵用指桑罵槐的方式痛斥一個沒有姓名的主人公,言其敗壞風俗,泯滅人性。雖沒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蘇洵怒罵的正是自己夫人的哥哥、他的大舅子程浚。

蘇洵列舉其六大罪狀:一是不恤其兄之遺孤而骨肉之恩薄;二是霸占先人遺產(chǎn)而孝悌之行缺;三是為族人所訟而禮義之節(jié)廢;四是寵妾滅妻而嫡庶之別混;五是篤好聲色,父子雜處而閨門之政亂;六是瀆財無厭,唯富者之為賢而廉恥之路塞。

內(nèi)容之狠毒,語氣之嚴厲,為蘇洵平生作文中絕無僅有。

程家系眉山名門望族,受此侮辱,自然十分難堪。但因蘇洵女兒八娘猝死在先,亦心知理虧,只好默默忍受。

泄憤之后,蘇洵更決絕地宣布:從此往后,蘇家與程家一刀兩斷,絕無可能往還。他還告誡家中諸人,不準與程家和好,任誰都不能破例。

八娘過世八年后,蘇洵寫下《自尤》一詩,記敘自己當年的心路歷程。

蘇洵在詩序中稱:“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jié),為文亦往往有可喜。”就是這么一個知書達理的女兒,蘇洵放在手心里捧著,放在肩膀上扛著,生怕她受半點委屈,到了程家卻沒有立足之地。公婆虐待,丈夫辱罵,女兒回娘家經(jīng)常以淚洗面,向父親傾訴家事,他竟然還批評女兒“為婦何不善一身”。

八娘婚后生下一子,身染沉疴,程家竟不為她治病,蘇洵把女兒接回家療養(yǎng),病情才漸有好轉。而程家托言八娘“不歸覲”,搶走嬰兒,八娘一氣一急,舊病復發(fā),三天后就去世了。

即便已經(jīng)過去八年,蘇洵仍被內(nèi)心深處巨大的悲憤所圍困,無法得到紓解,詩中彌漫的是強烈的自責和對程家的憤怒。

蘇洵無法原諒程家,更無法原諒自己。女兒冤屈而死,而他竟無一點辦法,“恨我無勇不復冤”。

八娘猝然離世,對蘇、程兩家關系傷害甚大,以至于沒有彌補的余地。其中受傷害最深的人,要數(shù)程夫人。先喪愛女,又與娘家絕了來往,面對突然而至的雙重打擊,一向要強的她幾乎崩潰。

無法挽回的變故令程夫人一時手足無措,茫茫然不知道如何應對。

在最初的那段時間,她天天以淚洗面。她是蘇洵的妻子,是八娘的母親,雖不情愿,也只得遵從丈夫的決定。與娘家斷絕往來令她難過、難堪、難以接受,但她還是選擇站在蘇家這邊。無論心中如何痛苦,她也只把牙齒打碎了往肚里咽,默默地承受這所有的不幸。

女兒早逝、與娘家斷絕關系讓程夫人的心理和身體受到巨大傷害,所以她在四十八歲的年紀去世,亦可能與此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

我們尚不太清楚年輕的蘇軾對此事有何看法或想法,但蘇軾與八娘僅差一歲,由此可以推斷他必然為姐姐的死傷心、難過。直到四十二年后,蘇軾才與姐夫程之才釋怨和解。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蘇軾年十九,娶眉山縣鄰邑青神縣的鄉(xiāng)貢進士[6]王方之女王弗為妻,她時年十六。

這位王夫人僅陪伴了蘇軾十一年,為蘇軾生下長子蘇邁。她之于蘇軾,無異于左膀右臂——丈夫外出求取功名之時,她幫婆婆打理家務;丈夫初入仕途,她幫著分析人情世故。她以自己的聰明機敏、沉穩(wěn)性情,讓蘇軾在這十一年里迅速從一個青澀的男孩成長為勇于擔當?shù)哪腥恕?

王弗聰明賢惠、伶俐機敏,上得公婆喜歡,下與丈夫融洽,鄉(xiāng)鄰人人稱贊,說蘇軾好福氣,討得這般孝順懂事的妻子。

小兩口恩愛有加、出雙入對的模樣羨煞了眉山的一眾青年。蘇軾讀書時,王弗陪在一旁,不時為丈夫添茶倒水,也跟他學習知識,背誦文章詩句,紅袖添香,其樂融融。

王弗記憶力甚佳,蘇軾讀過的書,她大都記得一二。有時蘇軾背誦文章,忘了其中的句子,王弗便在邊上提醒丈夫。

蘇軾結婚的第二年,蘇洵又為次子蘇轍辦了婚事,蘇轍娶妻史氏。當時蘇轍十七,史氏十五,“與君少年初相識,君年十五我十七”。這對小夫妻對感情的理解尚還懵懂,卻已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結合。史氏陪伴蘇轍,至死不渝。蘇轍死后五年,史氏過世,時年七十七歲。

之所以相繼為兒子完婚,蘇洵有一番長遠規(guī)劃:為蘇軾、蘇轍兄弟辦理完人生中這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二子從此再無后顧之憂,便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身于科舉當中,揚名立萬,出人頭地。

不滿二十歲的蘇軾已然積累了豐厚學識,其才華噴薄而出,如火山一般迅疾而猛烈。他遍讀各種儒學經(jīng)典,作經(jīng)論、史論等諸種文章。雖然剛剛步入青年,但其思想之深刻、洞察之敏銳、才情之茂盛,絕不像初出茅廬的愣頭小伙。

蘇轍雖稍遜哥哥一籌,但在同時代青年之中亦極為出色。因為哥哥是數(shù)百年里不遇的天才人物,在此后數(shù)年,蘇轍的才華一直隱藏于哥哥的光芒之下,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壓抑,反而因有這樣的兄長而由衷自豪。

蘇洵眼見二子成才,喜不自禁。由于求仕之路不順遂,他開始把希望寄托于兩個兒子身上。而他自己在經(jīng)歷過一系列打擊之后,雖然還留有求取功名的決心,但眼下看起來已不像原來那么強烈。

蘇洵開始為兩個兒子策劃求取功名的方案,他打算帶兒子參加科舉考試,借此加以歷練。雖知道二子才華過人,但以他個人參加科舉的經(jīng)歷推斷,并無一定能中的把握。不過,早點參加考試,積累經(jīng)驗,卻是有益而無害的。

蘇洵先令蘇軾去成都拜訪張方平。

張方平,字安道,號樂全居士,應天府南京人(今河南商丘),北宋一代名臣,曾任翰林學士和御史中丞。當時張方平以京官外放任益州(今四川成都)知州,為官清正嚴明,深受當?shù)匕傩諓鄞鳌?

張方平亦是天才人物,博聞強識,凡書只看一遍便可默記心中。此人在政壇及學術兩方面都有深厚建樹,算得上一代大儒。張方平是蘇氏父子的第一個伯樂,可以說沒有張方平,蘇氏父子的仕途也許會遭遇更多挫折。

北宋政壇有一良好的傳統(tǒng),凡朝中大臣外放,皆負有替朝廷發(fā)掘賢能之責。張方平剛到益州時,就聽聞蘇洵其人。在蘇軾來成都的前一年,蘇洵就已拜訪過張方平,深談之下,兩人氣味相投,頗為融洽,頓生相見恨晚之意。張方平認為蘇洵筆力雄健,觀點不凡,是司馬遷一樣的人物,遂修書向朝廷舉薦蘇洵為益州學官。結果苦等數(shù)月,卻不見有朝廷任命,蘇洵便去尋訪時任雅州(今四川雅安)知州的朋友雷簡夫。雷簡夫和張方平一樣欣賞蘇洵,便寫信向朝中大佬韓琦、歐陽修著力推薦,又致信張方平,催促他再向朝廷舉薦蘇洵:如此天下奇才,“豈可使若人年將五十,遲遲于途路間邪”!可以說,蘇氏父子到汴京后不久便一舉成名,除去他們的才華,實是有賴于張氏和雷氏舉薦之功。

張方平見到英偉挺拔的蘇軾,心中不免吃驚。他發(fā)現(xiàn),蘇軾于他平生所見的年輕人中,實屬鳳毛麟角。他從未想到這般偏僻的蜀地,竟隱藏著如此卓絕的天才。

成都這一次相見,奠定了張方平和蘇軾之間深厚的師生情誼。此后數(shù)十年內(nèi),蘇軾、蘇轍兄弟倆一直敬重張氏,每有機會,必登門拜謁,有時在張家停留數(shù)日不去,就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樣。

蘇洵向張方平征求二子求取功名的途徑,寫信問他:“我打算讓二子在蜀地參加鄉(xiāng)試,您覺得如何?”

張方平認為不妥,留在蜀地參加鄉(xiāng)試,未免大材小用,不如直奔京都,便在回信中表示:以蘇軾、蘇轍橫溢之才華,參加區(qū)區(qū)鄉(xiāng)試實是荒廢,倒不如直接到開封參加六科考試,盡快地展現(xiàn)他們的風姿。

蘇洵尊重張方平的為人,也愿意聽從他的意見,遂做出一個重大決定:離開家鄉(xiāng),帶二子赴京應試。

嘉祐元年(1056年)春,蘇洵帶蘇轍再去成都拜謁張方平,一是打聽舉薦學官的結果,二是與張方平辭行,帶兒子進京應試。令蘇洵失望的是,學官一事并無下文。不過如此一來,倒可以放下包袱,到京師謀求一條出路。

張方平寫了封舉薦信讓蘇洵帶上,收信人是望重士林的歐陽修。歐陽修時為翰林學士,是政壇名宿、文章大家,影響可謂深廣。凡當代文人學士,如能被歐陽先生夸上一句,即便不能做官,亦可使聲名威震京師。因此,張方平想要為蘇洵尋找合適的舉薦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文壇領袖歐陽修。

只是因政治立場相異,張方平與歐陽修關系并不融洽,甚至稱得上緊張,之前張方平曾對歐陽修一派大力抨擊,從而結下梁子。

張方平拋棄個人恩怨,以國家利益為先,向曾經(jīng)的政敵舉薦人才,實是令人欽佩的舉動。歐陽修亦未因蘇洵是張方平舉薦而不予理睬,可謂大度瀟灑,有器量、有格局,名士風度當如是也。

張方平不只舉薦蘇洵,還向家境困難的蘇家伸出援手,資助了一筆豐厚的路費。蘇洵深表感謝,對張方平的知遇之恩銘記于心。

是年三月,“三蘇”啟程赴京,朝著夢想出發(fā)了。

老大難為的父親以及躊躇滿志的兄弟倆,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家鄉(xiāng)眉山,奔向不可知的前程。

同榜高中親兄弟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大詩人李白的感慨不虛。從眉州到京師,千里之遙,長路漫漫,其間艱難險阻重重疊疊。難怪蜀人少有求取功名之心,只是大江大山的阻隔,便已叫人望而卻步。而蜀地環(huán)境優(yōu)裕,吃喝不愁,若沒決心和信心,誰愿意拋下舒適生活,踏上北去京師的無窮路途?

蘇氏父子走陸路,先到達嘉陵江畔的閬中,又從閬中登終南山,經(jīng)過一段懸于空中的搖搖晃晃的古棧道進入陜西境內(nèi),過眉縣,抵鳳翔。在鳳翔,蘇軾第一次看到唐人吳道子的壁畫,驚嘆不已,認定其畫為畫之極品。而后他們東向長安,再奔河南,五六月間,終于抵達京師。

掐指一算,他們自離家已過去兩個多月時間。這一路走來,身體極為困乏,精神十分疲憊。經(jīng)此一番舟車勞頓,父子三人皆比出發(fā)時消瘦不少。剛至開封,他們最先想到的竟是蒙頭大睡一場。

甫抵京師,蘇氏父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貴為一國之都的汴京此時卻已成澤國,大半個城市竟浸泡于茫茫濁水中。

這年春末夏初,雨水實在過于豐沛。四月,河北發(fā)生大水;五月,京師又突降大雨,致蔡河決口,河水泛濫入城,而有這場水災。放眼望去,但見城中汪洋一片,房倒屋塌,浮物漂流,百姓們在當?shù)毓賳T的組織和領導下忙著排水、抽水,搶救私產(chǎn)。到七月時,雨水方停,但城中大水未退,此時的交通工具不是飛奔的馬車,而是一艘又一艘來來往往的小船。

年輕的蘇軾立于橋頭,放眼觀望都城,感受于心的卻是荒涼一片:傳聞中的京師繁華熱鬧,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卻如此破敗不堪,心理上的巨大落差自然難免。

離開眉山不過幾個月,蘇軾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開始想家了,想念新婚不久的妻子以及她的笑容,想念慈祥、親切的母親以及她做的可口飯菜。

人在異鄉(xiāng),有一種融入不進環(huán)境的陌生感。

舉目所見,盡是陌生面孔;舉耳所聞,盡是各地口音。

孤獨和寂寞常常襲來,肆意地侵擾他的身體和精神。

八月,兄弟二人先應舉人試。

待放榜,兄弟二人皆中,父子三人長舒了一口氣。因此前遭受過種種打擊,蘇洵免不了小心翼翼,不敢過多奢望。現(xiàn)在,新鮮出爐的榜單上寫著兩個兒子的大名,他終于可以把心放進肚里。

舉人是文官考試的第一關,過了這關,已具備應試進士的資格。

既然距離明年春天舉行的進士考試還有一段時間,蘇洵要抓緊時間考慮自己的仕途了。畢竟對年近五十的他來說,時間十分緊迫,急需迅速地展開行動。

蘇洵給歐陽修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先是客套地恭維歐陽修一通,后又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志向和理想,大意是:如若國家需要,我將不惜獻出此身,為朝廷奉獻余生的力量。當然,這封信中,他還不忘附上此前寫就的《史論》《洪范論》等七篇文章。這七篇都是蘇洵自己最為得意的作品。

不久之后,蘇洵便帶了張方平和雷簡夫的舉薦信,專程登門謁見歐陽大學士。

讀過蘇洵的文章,歐陽修對其大加稱贊。他認為,蘇洵實是當代文人學士中的佼佼者,屬難得之人才。就算拿他與古代賢人相較,亦不會落于下風,蘇洵堪稱漢代賈誼、劉向一般的人物,是國家之棟梁。如此人才就在眼前,他當然有向朝廷舉薦的義務。

初次見到大名鼎鼎的文壇領袖,蘇洵竟有些許說不出的緊張和拘謹。好在談話逐漸深入之后,他才表現(xiàn)得松弛、自然。一向少話的蜀地人杰怕是在心底反復警告自己,機會只有一次,須盡力而為,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才華。

心神稍定,蘇洵壓抑多年的才情此刻得以爆發(fā),從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變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恨不能將平生所學一朝傾吐于歐陽先生。蘇洵越說越有精神,越說越有靈感,越說越有條理。這一番深入談話亦令歐陽修大喜過望,他終于相信眼前的蘇洵甚至比他想象的還要優(yōu)秀,自己已有數(shù)年不曾看到過這般才華橫溢的人物了。

蘇洵常年在求仕這條泥濘之道上掙扎、求索,先是科舉失利,后是求仕無著,直到遇見歐陽修,終于真正迎來出人頭地的機會。

但英雄已老,恰如美人遲暮,即便被發(fā)掘出來,也已沒有太多發(fā)揮的空間。

歐陽修鄭重其事地從蘇洵過往的作品中,精選出二十篇,作《薦布衣蘇洵狀》上奏朝廷,著力舉薦這位來自蜀地的人物。歐陽修在這篇奏狀里可謂不遺余力地為蘇洵鼓與呼,他頌揚蘇洵的人品,稱其“履行淳固,性識明達”“守道安貧,不營仕進”;贊美蘇洵的文章,“其論議精于物理而善識變權,文章不為空言而期于有用。其所撰《權書》《衡論》《幾策》二十篇,辭辯閎偉,博于古而宜于今”。

總之,如果朝廷不重用蘇洵,并非蘇洵的遺憾,卻絕對是朝廷的損失。

一直以來,歐陽修以獎掖后進提拔才俊為責,舉薦人才于他不過是稀松平常事,但能夠讓文壇領袖如此賣力地吆喝,在當時學人中實屬罕見。

據(jù)葉夢得《石林詩話》載,這年重陽節(jié),宰相韓琦在自家設宴,邀請朝中數(shù)位大佬聚飲,歐陽修亦在其中,他請?zhí)K洵一同前往,提拔之意不言自明。席間眾人賦詩,蘇洵有佳句:“佳節(jié)久從愁里過,壯心偶傍醉中來。”雖已年近五十,但壯志與豪情不減。

正因歐陽修的力捧,蘇洵的大名不脛而走,立時譽滿京師,大有“一朝成名天下知”之勢。沒過許久,大凡京城的讀書人幾乎都已聽說,有個從蜀地來的蘇洵,寫得一手妙筆生花的好文章。就連見多識廣的朝中諸大臣也都向蘇洵投來關注的目光,一時令他成為輿論的焦點所系。

蘇洵的才華和學識雖引得朝中大佬關注,但他文章中的見解和主張則未必人人認同,其中某些具有濃郁說教色彩的語句容易招致位高權重的大臣們反感。

比如,他上書丞相韓琦、富弼,指出他們用兵和行政的失誤,點明應該改進的方向,縱然是一番好意,但此二人位高權重,執(zhí)政經(jīng)驗豐富,哪里肯聽進一介布衣不那么謙虛的說辭?更何況蘇洵并無半點帶兵或從政經(jīng)驗,在很多具體事情上不免有紙上談兵之嫌。曾有人探問富弼對蘇洵的看法,富弼說:“此君專門教人殺戮立威,豈值得如此要官做!”

因此,在韓琦、富弼眼里,蘇洵的許多進言并不值得采納。

不管怎樣,想要得到承擔大任的機會,僅有歐陽修及少數(shù)幾人的贊賞還遠遠拉不到足夠的票數(shù)。

最終,蘇洵只落得個初等小官的虛銜。

可以想見,他內(nèi)心該是何等失落——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一番努力基本等于白費,心里自然是老大不舒服。

嘉祐二年(1057年)正月,朝廷任命歐陽修為主考官,主持進士考試。

當時文壇因襲了五代時期浮華的風氣,一味追求華麗的辭藻,以妖艷為勝,而“忘于教化之道”“假大空”充斥著整個文壇。

文風不正,人才難出,國家談何興盛?

歐陽修決定利用自己做主考官的機會,提倡新文風,不過細究起來,這文風并非全新,而是古文文風。

此處所言“古文”,特指先秦和兩漢的文章,其特點是質(zhì)樸自由,以散行單句為主,不受格式拘束,利于反映現(xiàn)實,表達思想。古文是相較于駢文而言的。駢文是一種講究排偶、辭藻、音律、典故的文體,始于漢,盛行于南朝,其中雖不乏佳作,但更多是形式僵化、內(nèi)容空洞的文章,不適用,嚴重阻礙了文化和思想的傳播。中唐時,韓愈、柳宗元率先發(fā)起古文運動,意在恢復儒家道統(tǒng)。北宋之初,有識之士鑒于當時浮華文風,亦提倡古文,但因力量薄弱終未形成氣候,直到歐陽修倡導之后,才終于形成規(guī)模。

借科考扭轉文風,消除沿襲已久的惡習,可謂用心良苦,也起了大作用。開考之前,參考的士子們喜歡打聽主考官的喜好,看什么樣的文章更受歡迎。可以說,主考官的喜好是士子們寫作的風向標。

歐陽修借這次主考的機會,決心一掃積習,變革文風。

蘇軾、蘇轍及其他取得舉人資格的考生若想成為進士,必再經(jīng)兩次考試:先是省試,即由禮部主持的考試,禮部屬中書省,因此稱省試;次為殿試,是由當朝天子親自主持的考試。

省試的內(nèi)容非常繁雜,所試內(nèi)容包括詩、賦、論各一篇,以及五道時務策試題。所謂時務策,指論時務的對策,需要以理論聯(lián)系實際,著重考察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

蘇軾傾盡平生所學,將個人才華和文思盡情傾注于筆端,寫就了神采華章,其文恣肆汪洋,痛快淋漓,蔚為大觀,特別是其《刑賞忠厚之至論》,堪稱此次考試中的杰作,為眾考官所激賞。《刑賞忠厚之至論》以忠厚為立足點,援引古代先賢關于賞與罰的案例,闡釋儒家仁政之思想。此論文用詞簡潔,曉暢易讀,說理透徹。

負責閱卷工作的考官之一梅堯臣,讀罷這篇文章喜形于色,連聲贊揚,自己讀了覺得不過癮,又激動地將它呈薦給主考官。歐陽修讀罷,端的是又驚又喜:驚的是,竟有人能寫出如此思想深刻、文采俱佳的文章;喜的是,此文完全符合他所指引的改革方向,不但言之有物,文風也生動活潑,不帶有一絲浮華萎靡之氣。

蘇軾少年時便熟讀經(jīng)史,對創(chuàng)作及文風有著如本能一般的藝術自覺,如他及第后給歐陽修的信中所言:“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風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詔天下,曉喻厥旨。于是招來雄俊魁偉敦厚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將以追兩漢之余,而漸復三代之故。”可以說,蘇軾的認識與歐陽修力倡的改革文風之思路是完全一致的。

據(jù)說,歐陽修原本屬意將此文列為第一,但當時為防作弊,試卷都是被糊了名字的。歐陽修在看不到應試考生名字的情況下,誤以為此文是其弟子曾鞏所作,為避諱起見,遂將此卷改為第二名。

不得不說,若果真如此,這實在是歐陽修的一個自作多情的烏龍。

省試時間極長,試題量大,經(jīng)此一試,蘇氏兄弟精力消耗甚巨,苦不堪言。好在兄弟二人都順利通過省試這關,向自己的夢想更靠近了一步。

接下來,兄弟倆搬到興國寺去住。借此機會調(diào)整身心,等待三月即將到來的殿試。宋代詩人楊萬里的《誠齋詩話》,記載了此次省試后的一件趣事,頗值一敘。

張榜之后,蘇軾拜謝主考官歐陽修,大學士頗為好奇地問他:“《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有‘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請問典出何書?”

蘇軾對曰:“事在《三國志·孔融傳》注。”[7]

歐陽修心急,回家之后翻箱倒柜,幾乎把書翻爛,也未找到這個典故。

越是找不到,越是想知道典出何處,再見蘇軾時,歐陽修迫不及待地又提起了這事兒。

蘇軾笑說:“袁紹被滅后,曹操將其子袁熙之妻賜給曹丕,孔融于一旁嘲諷:‘當年武王伐紂,將妲己許與周公。’曹操大為吃驚,問從何處見此典,孔融回答:‘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堯、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意思是說,這事兒是我編的,但也并非憑空捏造。既然孔融為論述需要,做一假設推斷,我自然也可以這樣做。

是什么讓一個毛頭小伙如此自信?

皆因才華使然。

腹有詩書,信心在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有一株桃樹,我就能讓它開花。

歐陽修聽到這個出人意料的回答,非但未加責怪,反而大為贊賞:“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以此觀之,歐陽修不只是文壇領袖,而且識人能力頗佳——蘇氏文章,此后果然名滿天下,為全國士人向往。歐陽修慧眼識珠,為朝廷發(fā)掘出一大批有用之才,實在是宋朝傲立天下的伯樂。

三月時,禮部將省試中試者開列名單,奏請?zhí)熳拥钤嚒3醢耍值軅z與另外百余名考生一起參加殿試。仁宗皇帝親御崇政殿主持。殿試以應答天子策問為主,試題有民監(jiān)賦、鸞刀詩、重申巽命論,蘇軾、蘇轍均正常發(fā)揮。以往殿試會淘汰部分參試者,但此年凡參加者全部錄取,真是皆大歡喜。沒有落榜懸念,名次自然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十四日放榜,建安(今福建建甌)章衡第一,為狀元;曹州(今山東菏澤)竇卞第二,為榜眼;循州(今廣東龍川)羅愷第三……關于蘇軾的具體名次,各種史料皆不見記載。后來蘇轍為哥哥撰寫墓志銘,則稱蘇軾“殿試中乙科”;而歐陽修所作《蘇明允墓志銘》和曾鞏所撰《蘇明允哀詞》皆稱蘇軾、蘇轍兄弟進士中在高等;李圭復《紀聞》則稱蘇軾為第六名,蘇轍為第十五名。

嘉祐二年這一榜,被后人稱為“千年科舉第一榜”,概因這榜上強人如牛毛,個個如雷貫耳:理學大師就有兩人,分別是張載、程顥;唐宋八大家便占三位,即蘇氏兄弟及曾鞏;宰相也有三名,即呂惠卿、曾布、章惇;還出了一位名將王韶,在宋與西夏的戰(zhàn)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這一榜人物在此后的政壇、文壇、藝界、軍界發(fā)光發(fā)熱,其中一些人或成為蘇軾的朋友,或成為蘇軾的政敵。

不管如何,來自眉山的蘇氏兄弟高中了,擁有了踏入仕途的“入場券”。

依慣例,上榜考生要向諸位考官致謝。接到蘇軾的致謝信,梅圣俞不免稱贊一番,然后寫信將蘇軾的信分享給歐陽修,歐陽修在回信中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大意是:感覺這個年輕人果然了不起,我老了,要趕緊給這孩子騰地兒!言下之意,有將蘇軾培養(yǎng)為未來文壇領袖的打算。

歐陽修不止一次表達過類似的意思。

某次與兒子談話時,他亦有感慨:“三十年之后,沒有人會記得我,就因為有蘇軾這個人啊。”歐陽修表達出來的情感,完全是發(fā)現(xiàn)人才的激動和快樂,未有半點妒忌,而是“終于有人要接我班”的欣慰。

能得翰林學士歐陽修推舉,意味著成功了一半。

“眉山三蘇”的大名不脛而走,接下來的一段時光對蘇氏父子而言,無疑相當愉悅而輕松。兄弟二人高中,讓蘇家的前途看起來一片光明,即便是經(jīng)常郁郁寡歡、不茍言笑的老父親蘇洵,亦展開緊鎖的眉頭,綻露出燦爛的笑顏。

這一切來得如此快疾、迅猛,是蘇洵不曾想到的。

就在去年,他們尚是京師中的陌生人,是前來趕考的父子三人組;而現(xiàn)在,他們已為上流社會熟知,成為人人想要結交的對象。

開封城中,人們議論著蘇氏父子的名號,傳誦著他們的文章。他們臨時住所的門前擠滿了無處下腳的訪客,既有前來結交的達官貴人,又有普通的各地考生。

這一切真像一個大夢。

不遺余力提攜后進的歐陽修,在這一屆的考生當中,獨對蘇軾另眼相看,青睞有加。他盡可能抓住任何一個機會和場合,表揚這個年紀輕輕卻才華橫溢的眉州小伙。他將蘇軾引薦給宰相文彥博、富弼及樞密使韓琦,這些權傾朝野的老臣與這個操著濃郁蜀地口音的年輕后生相見之后,都表示出相當程度的好感,眾人皆以國士待之。

與兒子們一考即中的順遂相比,蘇洵的求仕之路可謂一波三折。

二子不負父望,同榜高中,有人問蘇洵有何感想。他答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

考前忙于苦讀,考后交際應酬,時光如此匆匆,粗略算來,父子三人來京已有一年零三個月。

這時,從眉山傳來一個壞消息:程夫人已于本年四月初八去世。

噩耗如此突然,讓父子三人沒有半點準備,經(jīng)歷過考中進士的驚喜,卻又迎來突然而至的悲傷。

他們急忙打點行裝,回蜀地奔喪。

新科進士的悲傷

程夫人在世時,蘇洵求仕游蕩,與程夫人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常常忽略她的存在,亦并未感受到她的重要。聽到她去世的消息,再回顧起與她結婚這二十余年,蘇洵才發(fā)現(xiàn),夫人于自己卻是頭頂?shù)囊黄臁H缃襁@片天坍塌下來,讓他猝不及防,痛徹骨髓。

當年,程夫人以眉山巨室千金的身份下嫁蘇家,不嫌蘇洵家境清寒,不怕勞苦困頓,盡最大努力維持著這個家。結婚之初,蘇洵游蕩不學,青年時苦讀詩書,壯年時外出求仕,對家庭的付出微乎其微,若不是程夫人勉力支撐,精打細算,蘇家二子豈能受到良好教育,又怎有如今的出人頭地?只可惜,她未能親眼看到兒子們高中進士的盛況。

經(jīng)過兩個月的舟車勞頓,父子三人終于回到眉山。

他們進入家門,才發(fā)現(xiàn)屋宇倒壞,四處漏風,處處透著破敗和凄涼,如今又添新喪,上上下下,盡是悲涼景象。

一家人相聚,卻獨缺程夫人。兩個年輕的兒媳見到久別的郎君,想起慈愛的婆婆,又忍不住流下眼淚,哭聲難止。

蘇洵在京時就頗不如意,求取功名屢屢受挫,現(xiàn)在回到家來為老妻發(fā)喪,心情變得更為抑郁,加上年齡漸長,體格本就不如從前,遂生起病來。這次生病讓他感覺精力大減,外表也開始蒼老,他某日取鏡自照,竟無法辨認鏡中人。

鏡中的他,頭發(fā)散亂,目光呆滯,有如七十老翁。

對于女兒的死和妻子的死,他感覺生命無常,頓有心灰意懶之感,竟生出一切都是虛空的想法,于是閉門不出,也不與鄉(xiāng)鄰往來。

眼看著父親日漸消瘦,蘇軾兄弟疼在心里,便常常守在父親身邊,時時噓寒問暖,與他聊天談心,意欲解除他消極的情緒,讓他重新樹立起對未來的信心,鼓勵他積極地面對未來的生活。

蘇洵為程夫人尋到一塊上好墓地,此墓地在鄰縣武陽安鎮(zhèn)山山間的坡地上,旁邊有一大井,名曰“老翁井”。山間清冽甘甜的泉水盡流此井,長年不竭。蘇洵在井邊筑了一個亭子,以此作為蘇家墓地。

他寫了一篇《祭亡妻文》,真摯、深切地表達了對妻子的思念和感激,并承諾他死后將回歸故里,與妻子合葬,以求天長地久相伴于地下的世界:“我歸舊廬,無不改移。魂兮未泯,不日來歸。”

蘇軾、蘇轍二兄弟依禮守制。

這近三年的時間雖稍顯漫長,但對于兩兄弟來講,卻也是難得的清閑時光。他們已高中進士,不需再苦讀詩書,亦可借此機會與親戚和師友們會面,于是見了許多人,聽了許多事,喝了許多閑酒,也欣賞了故鄉(xiāng)美好的景色。

兩兄弟向來與人和善、知書達理,深得鄉(xiāng)親喜歡,眾人樂于與他們相見。以后離開眉山,奔走于仕途,與大家聚首暢談閑聊的可能性將會越來越小,于是相見的眾人也格外珍惜這難得的好時光。

除去走親訪友,他們兄弟還因中了進士而有了更多的責任感。因這責任感促使,他們還寫信給當?shù)氐墓賳T,直言民生疾苦,賦稅沉重,希望能夠降低人民的負擔。

嘉祐四年(1059年)九月,守制結束。

蘇洵與兩個兒子商定,全家一起搬離眉山,到京師定居。之所以舉家遷移,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兩個兒媳甚年輕,長媳又懷身孕,需要照顧;其二是蘇洵對于家鄉(xiāng)的感情亦不深厚,特別是某些小人的嘴臉讓他看透人情冷暖,便想要遠遠離開,直到死后再回來與妻子團聚。

當然,不能否認的是,老蘇仍對仕途懷抱著一絲希望,苦讀詩書多年,滿腹才華卻無法施展,令他心有不甘,還要做最后的努力。即使他不打算與二子同去京城,兒子們也不可能放心讓老父親獨身一人待在這眉山小城孤獨、凄苦地生活。

十月,蘇氏一家人離開眉州。

此番離別家鄉(xiāng),父子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蘇洵心中的無限落寞與蘇軾、蘇轍兄弟初入仕途的雄心萬丈,有極為鮮明的對照。

豪氣干云的蘇軾立于嘉陵江上的船頭,出口成章:“故鄉(xiāng)飄已遠,往意浩無邊……”

再離家鄉(xiāng),與前次情形已大有不同。前次只是赴京趕考,內(nèi)心有不安,有焦躁,有對未來的不確定;此次再去京師,蘇氏父子已名滿天下,得到朝中大員認可,于讀書人中有了一定的影響力,未來和希望在向蘇軾招手。

兩個媳婦都是第一次出遠門,看著新鮮的一切,眼神中盡是好奇。思及可與夫君相伴相隨,妯娌倆有說不出的幸福和歡樂。

這一次,他們選擇了坐船趕路。舟中空間雖然狹小,但因有家人相伴而其樂融融。妯娌倆在一旁聊天敘家常,父子仨則是打牌、飲酒、聯(lián)句、作詩,倒也輕松自在。路途漫漫,有一千余里,路上要耗掉很久的時間,他們也并不著急趕路,只是安心享受當下的歡樂,一路上閱盡美好景色。

大江奔流不息,水速時緩時急,兩岸青山峭立,懸崖像是斧劈刀砍。路過三峽時,水勢湍急,船體劇烈晃動,人在舟中不由得心跳加速。父子三人在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時,也禁不住詩興大發(fā)。只是這水路,他們就走了整整兩個月之久,直到荊州登陸。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父子三人共作詩賦一百篇,合為《南行前集》,只可惜這個集子未能流傳下來。

長達六十日的水上漂浮,在狹小的船艙里待得太久,全家人都筋疲力盡。此時已是十二月中旬,年關將近,他們便決定在這荊州城里停歇一陣,稍事休整,等過完年再行路不遲。

趁著空閑時間,全家人常常結伴到荊州城里走走逛逛,領略當?shù)氐娘L土人情。蘇軾作《荊州十首》,有感懷、有抒情、有嘆息、有雄心,寫滿少年心事,寫滿為萬世開太平的美好意愿。

在荊州過完年,嘉祐五年(1060年)正月初五,一家人重新上路,這次改由陸路前行,又有諸多不同于水路上的感受。

凡經(jīng)一地,蘇氏父子必先感受此地人物風貌,了解此地民生境況。

過南陽時,他們拜訪諸葛亮的隆中草廬,緬懷先人功業(yè)。經(jīng)唐州(今河南泌陽等地)時,他們看到太守趙尚寬招攬流民,共修水利,化荒地為良田等項措施,深表感佩,作詩文贊之。到許州(今河南許昌)時,他們認識了范仲淹次子范純?nèi)省7都內(nèi)蕰r任許州簽判,親陪蘇軾游覽許州……這漫長的一路,蘇軾看到了許多此前不曾明了的情形,了解了當下現(xiàn)實的民生,更生出了無限的責任感。

注釋

[1]蘇軾出生于景祐三年(1036年)農(nóng)歷十二月十九日,即公元1037年1月8日。在古代,年末出生的人算年齡時會在實際年齡上加兩歲,即虛兩歲;非年末出生的人,年齡虛一歲。本書中人物的年齡遵照此算法。

[2]陳寅恪《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

[3]蘇洵《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

[4]蘇轍《武昌九曲亭記》。

[5]守制指父母或祖父母過世后,在家守孝二十七個月,在此期間不任官、不應考、不嫁娶。

[6]州縣官吏依據(jù)私學養(yǎng)成的士人,經(jīng)鄉(xiāng)試、府試兩級選拔,合格者被舉薦參加禮部貢院所舉行的進士科考試,而未能擢第者則稱為鄉(xiāng)貢進士。

[7]陸游《老學庵筆記》提供了此故事的另一個版本,問典出何處的是梅圣俞,蘇軾回答“何須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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