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林夕夢電話時,泰一剛從香港回到北京,正在下飛機,一聽說她在這安家,他把行李送回家,還沒來得及喘息一口氣,立刻西裝革履趕過來了。
泰一進屋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細細,把這個屋子連老鼠洞都不放過地巡視一遍,然后說出一句讓林夕夢終生難忘的話:
“夕夢,你太偉大了!”
至今她不明白泰一這句話意思。
林夕夢只能猜想,或許在那樣一種情景下,她的坦然,她的自信,她的心安理得,她的不屈不撓,深深地震撼了他,如同她在某個早晨突然發(fā)現(xiàn)一塊巨石下一株小草彎曲著拱出地面,令她感到不可思議。
如今,這鋪床已經(jīng)跟隨他們走過十五個春夏秋冬。這期間,搬家次數(shù)太多,其它家具物什在一次又一次搬家中更換,丟棄,唯有這鋪床一直跟隨他們。最后一次搬動這鋪床,是他們在北京三里屯購置一套四居室住宅,青山說拆卸后搬運到新家,肯定安裝不起來,他再三建議丟棄這鋪床,甚至說把它扔到垃圾堆里,也不會有撿破爛的人去撿拾。把它擱在這么高檔的房子里,怎么看也不像那么回事。
錢黨和林夕夢幾乎同時堅持,無論如何,要把這鋪床搭建起來。那種堅持讓人聯(lián)想起買櫝還珠,房子是櫝,床才是珠。青山無奈,只好遵命,他和工人們找來工具和材料,用一個下午時間,又是鋼釘,又是鐵片,汗流浹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晚飯前,這鋪床在兩面直角墻體的夾持支撐下終于站立起來。
夫妻二人激動地不知說什么好,竟然對青山千恩萬謝。
“結(jié)實是沒問題了,不過再也不能搬動它,否則再也支撐不起來了。”
青山說這話時是笑呵呵的,這夫妻二人卻是百感交集的。
林夕夢甚至想起《三套車》歌里那匹可憐的老馬。
夫妻二人商量說:就這樣放置著它吧,它實在是不能再搬動了,就這樣給它一個房間,一個明亮的房間,一個溫暖的房間,一個幸福的房間,給它養(yǎng)老吧。
后來,每當(dāng)他們遇到困難,就會想起這鋪床,他們甚至?xí)f:還有那床呢。
錢黨來北京那天,林夕夢用身上僅有八十塊錢,打車去機場接錢黨。前一天她還在考慮吃飯問題,是買掛面便宜,還是買饅頭合算。錢黨看到她,神情有些不自然,林夕夢也有些難為情。他們在一起才短暫一個月,突然要在北京安家過日子,要說彼此沒有惴惴不安之感,那是假話。
錢黨一只手拉著行李箱,一只手抓起林夕夢手,帶著她急匆匆地走出人群。他們搭上一輛出租車,錢黨告訴司機去頤和園方向。林夕夢這才知道,錢黨一位發(fā)小王大明,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錢黨準(zhǔn)備跟林夕夢到北京之時,正好趕上王大明在海淀投資建設(shè)一個汽車檢測場。錢黨卻沒有告訴林夕夢,只說讓她先一步來京。錢黨一來北京,王大明便任命錢黨做檢測場場長。錢黨本來就對汽車維修、保養(yǎng)特別擅長,算得上行家里手,這工作正適合他。
這是林夕夢第一次見到王大明。在這之前,王大明名字可謂如雷貫耳。改革開放之初,王大明吉祥集團就在白浪島家喻戶曉,那個時候王大明不過才二十多歲。
晚上,他們回到八里莊租住屋。錢黨一來,意味著這個租住屋立刻變成一個家。樓房附屬屋是平頂。夏天的夜晚,里面跟火爐一樣悶熱。屋里連一個小電風(fēng)扇沒有,林夕夢耐熱還好一些,錢黨非常怕熱。晚飯后,天氣悶熱,錢黨拉緊她的手,一起去附近火車軌道旁乘涼,火車經(jīng)過時產(chǎn)生的涼風(fēng)會讓錢黨像個孩子一樣手舞足蹈。
他們望著遠處一幢幢居民樓,一間間透出燈光的屋子,兩個人奢望著,憧憬著,期盼著。
錢黨說,北京真大。
林夕夢點頭,說,那么多房子。
錢黨指著一幢樓,說,有一間是咱的就好了。
林夕夢說,會的,一定會的。
錢黨說,哪怕有放下一張床大的地兒,就行。
林夕夢說,嗯。
一個周后,張?zhí)磸陌桌藣u飛去北京看他們,他們?nèi)プg。廁所間有一張廢棄單人沙發(fā)床。那個熱天,那個擁擠,那個環(huán)境,他們居然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二人世界。早晨起來,張?zhí)闯林槍α窒粽f:“昨天晚上我腰疼死了,一夜沒睡好。”
林夕夢大吃一驚,問:“姐,你怎么啦,那鋪床不是挺平坦嗎?我們睡廁所那個小沙發(fā)才硌人呢。”
張?zhí)幢镉直铮瑢嵲谌滩蛔。笮ζ饋恚f:“你們是真不知道啊,這個墻一點兒也不隔音。你們在那里辦事兒,動靜那么大,加上沙發(fā)也跟著響,弄得我一夜腰都要疼死了。”
林夕夢滿臉火辣辣,害臊得不行。
錢黨卻若無其事地說:“張?zhí)矗愕男∨1任疫€年輕呢。”
張?zhí)床恍嫉卣f:“你說梁桀啊,他想也別想,我是性冷淡好不好!”
張?zhí)纯陬^禪是“好不好”,每當(dāng)一句話她感覺重要,她都要加上“好不好”三個字。
錢黨說:“得了吧,那你找這么個小牛干什么?”
張?zhí)凑f:“他愿意,我有什么辦法?都說女人還有高潮,我連個低潮都沒有。我從來就不知道男人有什么用處好不好!”
那一次張?zhí)磥恚龓е窒羧コ幸煌褓I,把他們在北京居家過日子需要的東西,無論鍋碗瓢盆勺,還是油鹽醬醋茶,統(tǒng)統(tǒng)一次性全部置辦齊全,連一塊洗碗布都不落下。
臨走前,張?zhí)磳﹀X黨說:
“錢黨,你可一定要把夕夢照顧好,夕夢是真的一點兒自理能力沒有!如果不是因為工廠現(xiàn)在實在離不開我,我就在這里伺候夕夢,反正現(xiàn)在我兒子去上大學(xué),我又沒有其它心事。現(xiàn)在我是真沒辦法,工廠實在是離不開我。”
錢黨說:“張?zhí)矗銓ξ疫€不放心?”
張?zhí)创笮ζ饋恚f:“就你?我還不知道你個錢黨?一只胳膊摟著一個小姐的男人,我怎么可能放心你?”
錢黨風(fēng)淡云輕地說:“那些都過去了。誰還沒有年輕過、荒唐過,只要改了,就是好同志。”
張?zhí)垂笮χ溃骸昂冒。X黨,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倒要天天看著你這個好同志怎么個好法兒,一言為定,好不好?”
錢黨說:“張?zhí)矗瑒e那么辛苦,讓時間替你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