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更暗，堂上燈火反而更亮。

躺著的陳休徹底恢復過來，面色紅潤許多。

他站了起來，整了整衣襟，推開攙扶的侍從，朝著劉霖鄭重長揖到底。

“太醫令活命之恩，老朽當刻骨銘心。他日若需陳氏私庫中千年人參、雪山靈芝，盡管開口。”他說到這里，轉頭看向潁川諸人，“至于潁川諸姓其他事，自有《周禮》規制，斷不會因私誼損公義。”

滿堂燭火隨風微蕩。

陳群，趙儼，杜襲他們先是齊齊一愣，立馬會意。

陳休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保全了士族體面，又絕了劉霖挾恩圖報的路子。席間緊繃的氣氛頓時松泛，幾個年輕子弟甚至露出譏誚笑意。

剛剛他們見劉霖救了陳休，心中高興的同時，又擔心。

如果劉霖以此要求他們放了華佗，放還是不放？

潁川派倒不是要置華佗于死地，而是要把劉霖從太醫令位置上拉下來，阻止他新醫政。

劉霖聽了陳休的話，心中大罵不要臉的老狐貍。

低估了這些所謂士族不要臉的程度。

他面上卻笑得愈發溫和，側身避開陳休的禮數：“師傅教導，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莫說陳公這樣的社稷棟梁，便是田間老農，本官也會施針救急。”

“太醫令醫者仁心啊。”陳休大贊。

劉霖笑著攤攤手：“醫者不求榮華，有時候我們救老農，老農尚知秋收后送捆新麥謝醫，我們便也覺得值了。”

陳休老臉忽地漲紅。

他終究是飽讀詩書的，自知理虧，被劉霖這么暗暗一諷，氣得一屁股坐下。

曹操在暗室里忍不住低笑，劉霖用莊稼漢戳士族脊梁骨，小嘴也不饒人，有仇當場報。

“太醫令妙手仁心，老朽佩服。”陳休坐下后道，“潁川書院還有些古醫手稿，可借給太醫令。”

劉霖意識到陳休不會在華佗事情上幫忙了，拱手：“多謝陳公。”

……

酒宴繼續。

經歷剛剛劉霖救陳休，現場氣氛還是緩和了不少。

潁川派諸人就是再不要臉，這會兒也不好意思明著去譏諷劉霖。

劉霖表面從容，心中著急。

曹休，還有兩位師兄什么時候能把人帶回來？

他臉上還是微笑著，向眾人舉杯。

三杯過后，杜襲拎著酒樽搖到劉霖案前，拱手：“昔年淳于意開顱療疾，至今倉公傳猶聞藥香。太醫令醫道非凡，若肯效仿先賢，潁川愿獻千金建‘倉公閣’，廣收天下醫典。”

“何止千金！”趙儼接話，“趙家存著扁鵲弟子《難經注疏》，只要太醫令愿辭官著書，我們潁川愿意獻上所存醫典。”

陳群臉上帶著鼓勵：“太醫令授徒立書，治病救人，天下之福啊。”

劉霖微微一笑。

明著說讓我辭官？給出的誘惑還不少。

“諸公可知《神農本草》為何將‘玉泉’列為上品？”他笑著目光掃過。

穿越過來，跟著華佗，他古醫書看了不少，華佗也教了不少。

實際用處多大，不知道，但能唬人。

這會兒就滿堂寂靜，他拎起酒壺斟滿：“此藥‘主五臟百病，柔筋強骨，安魂魄，長肌肉’。可若只取這一味藥，便是毒！”

他這話，是說給暗室中曹操聽的。

用人好比用藥，不能只取一味。

“太醫令這是何意？”杜襲臉色鐵青。

劉霖攤攤手：“就像治瘧疾需使君配伍，治天下又豈能獨尊儒術？聽聞陳掾屬月前風寒，連飲七日桂枝湯未愈，后來換了麻黃杏仁石膏甘草湯，一夜便好了。”

陳群眸光微冷。

這劉霖是鐵了心要與潁川為敵了。

“就像這烤鹿腿，若只盯著焦黑處剜肉。”劉霖長嘆一聲，聲音對著房間，“卻不知后廚灶火已滅，該換新炭了。”

話說到這份上，大廳氣氛又冷了下來。

……

陳群臉都冷下來：“天色已晚，太醫令若只為請我等品鑒佳釀。不如改日到潁川書院，在下藏有三十年蘭生酒。”

趙儼扶著憑幾起身，醉意甚濃：“《禮記》云‘酒清人渴而不敢飲’，太醫令這宴，在下不敢飲咯。”

杜襲大笑著起身，朝著劉霖拱手：“當年董奉治病，杏林成霞。太醫令若肯歸隱著書，杜某愿效仿先賢，為太醫令藥童。”

劉霖看著紛紛起身的眾人。

他當然不能放他們走，他們走了，還怎么救華佗？

“諸位，這才天黑啊。”他一笑，“酒宴豈能少了奏琴和作詩？”

士族酒宴，這是兩個必須項目，就像前世KTV唱歌和搖骰子。

“罷了！”陳休顫巍巍起身，“老朽這殘軀，倒比不得諸公鐵骨，得回去喝藥了。”

眾人連連附和，表示要護送陳公一起回去。

劉霖目光掃過他們，拿起手上的酒杯：“諸公要走？可這司空府的杜康酒，離了冰窖，三更之后，怕是要酸成醋了。”

潁川眾人齊齊一凜。

他們剛剛喝的時候就感覺這酒口感熟悉，竟然真的來自司空府？

司空為大司醫署的宴席，特意送來酒，那司空是什么意思？

他是要支持劉霖？

“太醫令說笑了。”陳群坐回座位，“既是司空美意，不如奏那曲《廣陵散》助興？”

“當盡興。”劉霖揮手，就有琴師上來奏琴。

潁川眾人，也都回到了位置上。

劉霖不自覺的向后面房間看了一眼。

曹老板送酒來，莫不是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幕？

此刻，暗室中，曹操笑意更濃。

今夜的鴻門宴，雖然沒有動刀劍，但更精彩，他感覺還有精彩的在后頭。

他也猜不透劉霖要怎么用這鴻門宴去救他師傅。

接下來，劉霖怎么出招？

無論劉霖用什么招，潁川派不接招，就立于不敗之地了啊。

這時，大門外陣陣馬蹄聲響起。

潁川眾人都心驚，難道這時候，還有別的客人？

劉霖的眸光亮起，抬眼看向大門，只見曹休，吳普和李當之進來了，他們身后的兩個虎豹騎，還押著一個中年男子。

“終于來了！”他心中暗喜。

潁川眾人卻面色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