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刺破午后的燥熱，林羽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指尖深深掐進樹干粗糙的紋路。汗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浸透了校服后背那道歪歪扭扭的補丁。他忽然聽見石子路上細碎的腳步聲——是小豆子帶著三個跟班，袖口都卷到小臂，陽光下能看清他們手臂上交錯的抓痕。

“就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練武有用嗎？“小豆子一腳踹飛腳邊的石子，那顆石子“咚“地砸在林羽腳邊的水洼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手背上未愈的血痂。上周被推倒時蹭破的膝蓋還在隱隱作痛，此刻卻像被針尖刺透般灼燒。

林羽的指甲掐進掌心，血腥味在舌尖蔓延。他想起三天前夜里在煤油燈下看到的場景：母親就著咸菜啃冷饅頭，昏黃的光線在她眼下的青黑里跳動。她脊背上凸起的骨節(jié)隨著呼吸起伏，像極了老槐樹彎曲的枝干?！坝饍?，明天開始你去后山挑水...“母親突然咳嗽起來，捂著嘴劇烈喘息，指縫間漏出的血絲染紅了案板上的白菜。

“你媽又咳血了！“不知誰在人群里低語了一句。林羽渾身一震，那個畫面像閃電劈開迷霧——他分明看見母親把咳出的血偷偷抹在灶臺下的磚縫里，手指沾著暗紅色在墻上畫圈，仿佛在計算著什么。

小豆子的嗤笑聲突然卡在喉嚨里。林羽猛地抬頭，發(fā)現對方臉上凝固著詭異的表情。四個少年呈扇形圍住他，潮濕的汗味混著劣質洗發(fā)水的刺鼻氣息撲面而來。為首的胖子突然揪住林羽的衣領，指甲縫里嵌著黑泥：“聽說你每天放學都往東邊樹林跑？“

林羽感覺心臟快要跳出喉嚨。那片松樹林藏著母親偷偷埋藏的中藥罐，每周三傍晚他都會踩著露水去取。腐葉的酸澀味在鼻腔炸開，他看見小豆子從褲兜掏出半截煙頭，暗紅的火星在暮色中明滅：“我們去找找看，說不定能找到你爸的骨頭呢？“

“你們敢！“林羽的吼聲驚飛了樹梢的麻雀。胖子笑得前仰后合，忽然發(fā)力將林羽摜在地上。劇痛從膝蓋炸開的瞬間，他看見小豆子摸向腰間的皮帶扣——那是個刻著扭曲花紋的金屬制品，陽光下泛著冷光。

“要死啊你！“林羽的指甲在沙地上抓出五道慘白的痕。他聽見自己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突然瞥見斜刺里掠過一道身影。穿深灰色運動服的男人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三人身后，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間，卻在觸碰前生生停住。

“鬧夠沒有？“男人的聲音像是砂紙打磨過的鐵器。小豆子們觸電般后退，胖子剛要開口，就被一只手鉗住脖子提了起來。林羽躺在地上，看見那個男人的手掌布滿老繭，虎口處有道新月狀的疤痕——和母親菜刀柄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男人蹲下身時，林羽聞到了熟悉的松香。他認出來了，這是村里鐵匠鋪的王叔，可王叔從來都是獨眼，此刻左眼卻蒙著滲血的紗布?！巴跏迥阍趺?..“話沒說完，男人突然單膝跪地，右手按在他滲血的膝蓋上。林羽感覺到對方掌心的溫度，像是母親熬藥時攪拌的竹篦。

“小子，你媽讓我轉告你...“男人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層層展開竟是塊黑驢蹄子，“后山斷崖下有東西，今晚子時去取?！八D頭看向驚呆的小豆子們，左手已經握住鐵匠鋪的打鐵錘，“再敢碰你，我就把你們的狗牙都敲下來當風干肉?！?

林羽攥著驢蹄子的手在發(fā)抖。月光透過云層照亮王叔殘缺的左眼，那里有道新鮮的抓痕，像極了上周母親在菜窖里留下的痕跡。他突然想起母親總愛哼唱的閩南調子，此刻在男人哼唱的調子中，竟混著幾句聽不懂的暗語。

深夜的松樹林里，林羽舉著火把的手在顫抖。腐殖土的氣息裹著潮濕的霧氣，他按照王叔所說的方位挖了半尺深，鐵鍬突然撞上了金屬物體。當他掀開沾滿青苔的鐵盒時，手電筒的光束里閃過一行小字：“致吾兒羽，見信如晤。父絕筆。“

盒子里躺著張泛黃的合照，照片里穿長衫的男人抱著穿碎花襖的小女孩，背后是漫山遍野的罌粟花田。林羽的瞳孔劇烈收縮——那男人眉骨處的新月疤痕，和王叔一模一樣。照片背面有行血字：“若有人尋你，速往金三角...“

突然響起的鳥鳴驚破寂靜。林羽猛地轉身，看見十步外的樹影里站著個人影。月光勾勒出母親熟悉的身影，她手里握著把生銹的菜刀，眼眶通紅地盯著鐵盒：“羽兒...你不是說好不看這個的嗎？“

林羽感覺心臟被無形的手攥緊。母親的白發(fā)在夜風中飄動，像朵搖搖欲墜的蒲公英?！皨?，王叔說他是你...“話沒說完，母親的菜刀已經出鞘。林羽撲過去奪刀時，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音——母親腕間系著的紅繩，竟是照片里那個小女孩的銀鐲子。

“跟我走！“母親突然拽著他往林間深處跑，“他們馬上就要來了！“林羽回頭望去，只見王叔的獨眼在樹梢間閃爍，手中握著的鐵錘映著冷光。他終于明白，這些年母親為何總在深夜擦拭那把菜刀，為何每次咳嗽都要把血跡擦得干干凈凈。

暴雨在午夜傾盆而下。林羽跟著母親在泥濘中狂奔，身后傳來密集的腳步聲和犬吠。母親突然將他推進一個山洞，自己轉身擋在洞口。林羽聽見洞外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還有金屬碰撞的脆響。當他顫抖著爬出山洞時，只看到母親癱坐在泥水里，手中緊握著半塊染血的銀鐲。

“他們...咳...不是人...“母親劇烈咳嗽著，指縫間滲出的鮮血滴在銀鐲上，瞬間蒸騰起縷縷青煙。林羽這才發(fā)現，那些追兵的腳印在雨中詭異地扭曲，就像被無形之力牽引著走向懸崖。母親染血的手掌突然按在他額頭，滾燙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記住，暗巷盡頭的裁縫鋪...找穿紅旗袍的女人...“

雷聲吞沒了最后的話語。林羽抱著母親逐漸冰冷的軀體，在暴雨中蜷縮成團。當晨光刺破云層時，他發(fā)現母親腕間的紅繩系著張泛黃的紙條，潦草的字跡被雨水暈染：“羽兒，當你看到這張紙時，娘已不在人世。去金三角找陳伯，他那里有你爹的遺物...“

山腳下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林羽將母親的遺體輕輕放在老槐樹下，指尖撫過她遍布老繭的手掌。那些被鐮刀磨出的厚繭，是無數個清晨割豬草留下的；那些被火鉗燙傷的疤痕，是偷偷給游擊隊傳遞情報時留下的。他忽然想起六歲那年發(fā)燒，母親連夜背著他在山路上狂奔三十里求醫(yī)，背后的草屑和露水浸透了她的藍布衫。

“媽媽...“林羽將銀鐲子貼在心口，照片里的男人在晨光中逐漸清晰。他握緊菜刀走向公路，晨霧中隱約可見幾輛黑色轎車的輪廓。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林羽在車轍印里發(fā)現了枚生銹的彈殼——和他胸前掛著的銀鐲子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