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風止不住的盤繞山間,鼓蕩著楚人的衣袖。
卞和獨腿拄著的拐杖,每一次叩擊巖層都震落戰國漆器上的朱砂星屑。
他在雷暴夜再入郢都。
王宮內的犀角燈將夜宴照得如同白晝,聯禁銅壺傾出玄酒,卻映不出卞和爬過丹墀時留在蟠螭紋地磚上的血痕
卞和的玉滲著血絲,被無情的扔在地上,楚王還是如他的父輩一樣,面色輕浮,滿臉不屑。
坐下大臣伊子文大步出列,對著楚王行了一禮,一腳將那后世引發無數血與火的寶玉踢到了卞和身前。
“君上,此玉中鮮血流淌。”
“實為不祥。”
“明顯就是妖玉啊,君上!”
楚王緩緩抬頭,對上了卞和的雙眼,卻被嚇了一跳,那雙眼布滿血絲,明明地位與自己相比仿佛天地之隔,但卻堅定又深邃,仿佛吃人的猛虎無聲咆哮。
卞和深陷的眼窩里,瞳孔燃燒著隨州隕鐵鍛打時的幽藍火焰。這雙被玉屑侵蝕的眸子,曾見證荊山玉脈在武王克商那年發生碳十四異常衰減——正如二十世紀考古學家在檢測這批玉器時的震驚發現。
楚王眉目一沉,來人“把他另外一只腿也砍去,我看他還能不能再來獻玉。”
“卞和啊卞和,這青銅鋸的紋飾,還是用你上次獻的玉模所鑄呢。”
楚王撫摸著那把布滿倒齒的刑具,聲音高調,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卞和的臉龐。
荊山。
秦閑的登山靴碾過一片暗紅色巖層時,鞋底的防滑齒突然卡進一道凹槽。他俯身擦拭巖表浮塵,呼吸陡然凝滯——那竟是一道青銅鋸的齒痕,與爺爺收藏的戰國刑具拓片完全吻合。
“你腳下是卞和第二次獻玉的刑臺。“耳機里突然傳來陌生男聲。秦閑猛地回頭,瞥見巖壁陰影中站著穿中山裝的男人。
卞和的膝蓋在章華臺玉階上拖出兩道血痕。楚武王的冕旒垂珠撞出細碎聲響,那是曾侯乙編鐘“姑洗“律的頻率。
卞和眉宇凌厲的揚起,蘸著鮮血在刑臺刻下《太一生水》的殘句。
血液詭異地沿漆器云紋流淌,在青磚上匯成北斗殘缺的星圖。楚武王手中的玉璋突然崩裂,裂紋走向竟與千年后曾侯乙墓漆箱星圖的分毫誤差重合。
被扔出郢都的卞和在暴雨中大笑。耳邊傳來秦閑的聲音。
秦閑呼吸急促。
“卞和?是你嗎?你...”
虛空傳來金屬拖行聲,混著粗重喘息。
卞和聲音沙啞,“楚王仁慈,留我雙手刻玉...咳咳...這次用青銅鋸,比石刀快多了。”
“別再獻玉了!歷來帝王冷酷,他們只會把寶玉當成石頭,把忠貞之士當成騙子!”
“墨家不是兼愛非攻?何時成了畏首鼠輩!”
卞和一下一下的敲打玉石,仿佛盤鈴清脆,他緩緩抬起頭,雙眼好似寒夜中的利刃,
“看見這玉髓里的血絲嗎?像不像巫山脊梁。”
“你根本不懂!這玉最后會成為傳國之璽,引發無數戰爭!”
項鏈的那頭卞和沉默良久,卻慢慢傳來了鑿玉之聲。
“叮!叮!叮!”
“小兄弟,你見過荊山玉脈的日出嗎?那云霧中的每道裂痕都在說——總得有人把山魂帶到人間。”
章華臺。
25年過去了。
卞和拖著斷腿在瓦礫間爬行,月光照亮懷中玉璧,他聽說文王仁厚,素有德行,他在等那有識之君前來尋玉。
秦閑將項鏈抓在手心,
“把玉埋進云夢澤!讓它永遠消失!”
秦閑心如絞痛,人世間一切犧牲,覺悟,前仆后繼皆落入當權者的手中,仿佛輕描淡寫一粒灰塵。
卞和目若猛虎,爬滿青筋的手用力握著刻刀抵住自己的咽喉。
“埋了它,楚國就永遠看不懂自己的心跳。”
“聽—!”
刀尖滑過那塊未來的千年寶玉,滑過彼時的破爛石頭,滑過卞和燃燒蓬勃的赤子之心,最后在玉壁上停留。
玉璧發出編鐘般的嗡鳴。
“鳳凰在玉里振翅!你聽不見嗎?”
“我聽見你的血滴在玉石上...像秒針走動。”
那被刖去雙足的采玉人大笑咳血。
“那就對了!楚人的血在玉里滴答千年,才算活過。”
暴雨中的荊山突然靜止,所有雨滴懸停成卦象。周文王的牛車碾過未成形的玉脈,龜甲在顛簸中裂出《周易》未載的第三十九卦——「玉賁」。
“停!“
文王抬手止住侍衛,目光穿透雨幕刺向巖層:“此山有泣玉之聲,當葬周德八百年。“
太顛手持青銅鉞,用力劈開巖壁,露出熒熒光暈的玉髓礦脈。
隨行巫祝突然七竅滲血,顫抖著在玉壁刻下預言:“赤烏銜玉墜,刖足補天傾。后世有秦氏,鈐印續星明。“
文王解下腰間玄鉞埋入玉脈,鉞身錯金銘文在泥土中漸變成戰國鳥蟲篆。
顯示出。
“受命于天。”
文王攜眾在荊山上踱步,看見雙足俱斷的楚人懷抱血玉,在星圖前泣血刻錄。
“此子乃解玉鑰。“文王割掌瀝血。
左右將卞和攙扶而起。
“汝便是那獻玉之人?父祖不仁,我以仁德制國土,將那玉拿來。”
手中玉趟著血絲,石料包裹著玉壁半截。
玉伊手中切玉的刀具落下,將全部石料割去,玉光猛地璀璨,鳳鳴聲高亢,盤旋不休。
和氏璧現于荊山,現于天下。
隨行太史顫抖記錄:“文王十三年,得泣玉者魂,葬玄鉞于荊山,待秦氏啟。“
真理往往需要經過艱難的考驗才能被認可。
卞和用最后力氣在《鈐天錄》末頁刻下:“后世續刻者,當以心血養玉魄。“
卞和抬頭,望著他與文王中間的鳳凰虛影。
“多美的鳳凰啊...即使要用血洗亮羽毛。”
秦閑怒吼的聲音傳來。
“那是兩千年的戰火!”
“那就把我的腿骨做成琴柱...彈一曲給太平聽…”
他語氣平淡,氣魄皆大,步步升高,直到最后一字,拂袖。
天空當中爆發低沉的雷鳴,滾滾擴散而去。
帝王已駭然,失神且失言。
他咽氣時,鳳舞不休,空中似有錚錚然的玉聲清脆,荊山神韻皆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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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傾盆而下,秦閑抬頭望見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一顆流星正撕裂夜空——那是公元前228年,秦始皇將和氏璧按上玉璽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