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理念:讀懂中國經濟的內在邏輯
-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著 王賢青主編
- 10626字
- 2025-03-26 17:25:14
大變局下的中國式現代化[1]
“中國式現代化”這個概念提出來后,得到的國際反響是非常大的。對中國式現代化的定義,我個人覺得是全方位、綜合、系統的。二十大報告所說的中國式現代化的五個特征實際上非常有意義。講中國式現代化,僅僅看中國可能看不清楚,通過比較來看更有意義一點。
五個特征,大家已經知道,就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我把它稱為“五位一體”。為什么要有這樣的定義?從國際視角來看,它的意義很重大。
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
我們有14億人口,世界歷史上從來沒有那么大的國家進行那么大規模的現代化。現代化的英文modernization,以前翻譯成“近代化”,后來才叫“現代化”,是同一個概念。近代化的概念從西方文藝復興開始,但真正的現代化是從英國工業革命開始的,到現在為止也只有250年左右。
現代化從英國傳到西歐各個國家,再到北美;從西方傳到亞洲的日本、韓國、新加坡,再到中國等經濟體。日本是亞洲第一個實現現代化的經濟體,然后是“亞洲四小龍”,20世紀80年代以后大規模的現代化在中國展開。
但不管怎么說,這些國家或者經濟體進行的都是非常小規模的現代化。英國當時沒多少人,現在好多歐洲國家都只有幾百萬人口。中國這樣大規模的14億人的現代化,是前所未有的經驗。美國現在是最現代化的國家,它的人口也只是3.3億多。
當然,印度人口比我們多,印度也在進行現代化。但如果比較一下,印度的現代化估計比中國遲二三十年還多。印度盡管在加速現代化,但沒有中國這樣的體制,到今天為止還沒有像中國那樣大規模的基礎設施。
從以前的世界經驗來看,一個國家如果沒有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工業化就很難展開,城市化也很難展開。現代化不是抽象的,它跟工業化、城市化關聯在一起。印度的土地是私有的,它沒有像中國共產黨那樣全國性的政黨組織。印度有100多種主要語言,說英語的只有約10%的人口。
還有一個資源的問題。美國現在為什么要遏制中國的發展?因為世界上的資源有限。以前有人說,我們現在剛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人均GDP接近13000美元,大家已經覺得中國在競爭世界資源了,如果成了像美國那樣的現代化國家,人均GDP達到76400美元,那14億人要消耗多少全世界的能源?
所以,我們的現代化是不是一定要達到美國的消費水平,或者達到歐洲的水平?我們人口規模巨大,實現這樣的現代化不僅僅比較困難、比較艱巨,還有外在影響,不僅是對其他國家的影響,還有對地球的影響。我們現在講碳排放,中國是世界第一大碳排放國,中國的碳排放量跟美國的加起來就占全球碳排放份額的40%以上了。
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
共同富裕提出來以后,很多企業家對此有所擔心,共同富裕是不是要“劫富濟貧”?但是黨的二十大報告也寫入了共同富裕,共同富裕是我們要追求的。問題是,什么叫共同富裕,很多人對此的認識還不太清楚。
共同富裕不是劫富濟貧,共同富裕不是分“大餅”,而是在繼續做大“大餅”的基礎上分好“大餅”。但這里面還有很多誤區,尤其是經濟學界一直在講的所謂三次分配。
大家說,一次分配講效率,二次分配講公平,三次分配是補充。但這個說法也不全面。一次分配是不是光講效率呢?我們每一個人的大部分收入都是一次分配,來自我們的工資。如果不能在一次分配中實現基本公平,通過二次分配、三次分配也不會公平。一次分配不僅要講效率,也要講公平。
一次分配很重要,要給員工有相當的工資才行,并且一次分配的公平也有利于企業發展。如果企業沒有給員工支付足夠的薪水,它生產的商品誰買呢?美國福特汽車公司就是要把員工(從前馬克思所說的無產階級)轉換成中產階級,因為只有員工成為中產階級,福特汽車才賣得出去。
二次分配講公平,是不是只講公平呢?二次分配當然要講公平,通過國家稅收財政實現社會福利。但二次分配不僅要講公平,也要講發展。如果二次分配只講公平,就會打造出一個福利國家、養懶人的社會,誰來干活呢?二戰以后,西方國家通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來干預經濟,實現經濟的可持續發展,而凱恩斯主義的核心是二次分配。
一次分配其實不能叫分配,因為這是工資。二次分配通過國家的才叫分配。三次分配更不能叫分配了,它是企業家捐款、做慈善的自主行為。如果說某一次分配跟政府相關,那么只有兩條:第一,在一些國家,通過國家法律形式規定最低工資制度;第二,通過一整套的法律法規,鼓勵企業家去捐款,為社會做善事。美國最好的大學很多是企業家辦的,比如常春藤聯盟,最好的智庫也都是企業家辦的。美國的企業家都樂意捐款,因為它有一整套政策,通過免稅鼓勵企業家,企業家得到了社會名望,比如哈佛大學幾乎每一棟樓都被冠以企業家的名字。
所以,我們要理解清楚。如果不理解清楚,光強調分配,社會思想會亂。三次分配一提出來,有些人情緒就高漲起來,認為是要“劫富濟貧”。實際上不是這樣的。這種論調對企業家的傷害還是很深的。當然,企業家平時確實要為社會做好事、做慈善,但要有自己的判斷。
我們需要實現共同富裕,因為共同富裕有助于實現經濟可持續發展。過于由資本主導的社會,不能實現共同富裕。我們要吸取美國、歐洲社會高度分化的教訓。在資本主導的經濟發展過程中,要保護社會。社會如果不被保護,就不穩定,經濟發展肯定會出問題。中產階層一旦壯大,這個社會就是穩定的。
20世紀60年代,美國既有反越戰運動,又有馬丁·路德·金的民權運動,還發生了總統被刺殺的事件,為什么社會沒有亂?因為美國有60%的中產階層。民主黨左一點,共和黨右一點,但無論哪一個黨執政,都必須照顧到這60%人口的利益。政黨不會走極端,它走中間路線。
那么,美國今天為什么亂呢?跟20世紀80年代正式走到臺前的新自由主義相關。美國的里根革命、英國的撒切爾革命,開啟了一波全球化。這一波全球化是英美主導的,是資本主導的,為整個西方社會創造了大量財富。
但是問題出在哪里?它的收入分配出現了問題。全球化創造的巨量財富,集中到極少數人手里。所以,美國的收入分配問題加大了社會分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中產階層萎縮。美國的中產階層所占人口的比例,從20世紀70年代的70%一路下滑到今天的50%左右。
目前,中國的中等收入群體約4億人,比例只有不到30%,但我們中國人從貧窮到富裕,比較有耐心。奧巴馬執政8年,美國中產階層的比例以每年1個百分點的速度下降,為民粹主義的崛起準備了社會基礎。
經濟發展如果不能保證基本社會公平,是會出問題的。所以,我們要堅持共同富裕,但共同富裕絕對不是劫富濟貧。
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
中產階層如果用貨幣形式表達,其實沒多大意義。但衡量中產階層最不困難的就是用貨幣,因為這很簡單,比如按照收入劃定區間。真的要實現高質量發展,還是看“文化中產”,這是中國最稀缺的。“文化中產”的概念更為重要。對于現代化,如果沒有建立這樣一種文化,很難發展。
我覺得,民營企業家應該多研究道家的文化,獨立、自主、進步,這是很先進的。要從事什么職業,如何保持獨立,這些都包含在道家思想里面。實際上,中國文化里面有很多好的東西,如果把儒家經濟學、道家經濟學、法家經濟學的邏輯梳理清楚,可能會對我們有更大的啟發作用。
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
人與自然也很重要,要和諧共生。我在英國工作時就發現,很多研究機構還在整治100多年前維多利亞時代污染的環境,整治不完。美國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有環保運動,德國、歐洲現在也有環保運動。
中國為什么要提“兩山理論”?好多外國朋友問我,為什么你們提這個。我說因為我們有一個深刻的教訓。2000年左右,像浙江的很多地方,就進口日本或者其他國家的垃圾,建洋垃圾處理廠,結果造成大量污染,導致有的村的許多村民得了癌癥。如果經濟發展了,但身體因此受到損害,那一點意義都沒有。
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
和平是很重要的,這是我們面臨的巨大挑戰。西方早期的現代化、工業革命使得這些國家變得強大起來,但它們走上了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道路。雖然說“西方完全靠掠奪起家”這一說法過于極端,它們的很多技術發展跟掠奪也沒什么關系,但對國際社會的剝削的確是西方在現代化過程中獲得資源的一種手段。
我們當然不會這么做,所以要另外想辦法。這些年我們提出“一帶一路”倡議,西方很多人污蔑我們是搞新帝國主義、新殖民主義、債權帝國主義等等。我跟那些美國朋友、英國朋友說,你們要實事求是地去看,你們前輩搞殖民主義屠殺了多少人,但是我們中國沒有。我們給發展中國家建的都是基礎設施——公路、橋梁、體育設施、學校、醫院,這些都是有利于當地發展的。當然,在這些方面,中國需要把自己的故事講好。
中國式現代化提出來以后,發達國家跟發展中國家的心情是不一樣的。發達國家經常會提,中國式現代化是不是要取代美國式現代化,或者日本式現代化呢?對發展中國家來說,中國式現代化到底有什么樣的參照意義?
我覺得我們要強調,提出中國式現代化,表明我們也承認有歐洲式現代化、美國式現代化、日本式現代化或者新加坡式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并不是要取代其他形式的現代化。現代化的定義是多元的,模式是多元的,路徑是多元的,中國式現代化只是給世界現代化大家庭貢獻了一個新的模式。
我們強調中國式現代化,表明我們是成功的。那么,為什么這樣講?因為我們找到了符合我們自己文明、文化、國情的現代化方式,我們也希望其他國家都能找到符合它自己文明、文化、國情的現代化。
我們強調中國式現代化,表明我們不會像美國、西方那樣,把自己的現代化方式強加到其他國家頭上。我們強調多元性,這一點在對外傳播的過程中要特別強調,否則西方會又一次恐慌,又會出現“中國式現代化威脅論”。
中國式現代化的內涵
中國式現代化既建立在我們自己的歷史經驗上,也建立在西方的歷史經驗教訓上。但它還是一個目標,并不是說中國式現代化現在已經實現了。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中國式現代化目標分為兩步走:從2020年到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從2035年到本世紀中葉,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如果用人均GDP作為衡量指標,2021年我們是12800美元左右,到2035年達到目前韓國32200美元的水平,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實現中國式現代化?讓我們從以前的貧窮社會走到全面小康的體制機制,能否支撐我們從全面小康走到2035年甚至2050年的現代化?黨的二十大強調高質量發展、科教興國、科技創新、制度型開放等,但很多人還沒有搞清楚。
什么叫高質量?如何實現高質量發展?現在大家只有一個GDP數據,但GDP增長不等于高質量發展。尤其對長三角、珠三角地區的老百姓來說,他們已經實現了全面小康。大家對一個國家的GDP高一點、低一點實在感覺不到,老百姓追求的是社會保障、醫療、教育、公租房、幸福程度。我們需要增進國民財富的GDP,如果是無效的大規模投資,不僅不能帶來國民財富,反而會損耗、減少國民財富。
激發民間投資的三個關鍵問題
我們過去幾十年的發展,靠的是拉動GDP的“三駕馬車”,但它現在出現了一些問題。
投資方面,2023年一季度各個地方的投資增加都很快,但民營企業的投資增長非常小,表明企業信心還不夠足,俄烏沖突、中美關系的影響也很大。但我們也要反思。像前些年整頓的房地產、教培、互聯網這三大領域是中國民營企業的大本營,雖然整頓的初心是好的,是為了造就一個更好的長遠發展的營商環境,但在執行過程中出現了很多問題。
這當中還凸顯了更深層次的問題。從漢朝到現在為止,中國的經濟結構一直是三層資本、三層市場。頂端是國有資本,對國計民生很重要的一些領域國家占主導地位,底下的廣大中小型、微型企業都是民營資本,中間是國有資本跟民營資本互動,進而形成了近代所說的官辦、商辦(相當于現在的民營企業)和官督商辦三類企業。三類企業比較均衡發展的時候,這個國家的經濟就發展得好,比較穩定。
改革開放以后,經濟學家說我們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但實際上中國幾千年來就是這樣的。我們不能極端化,這三層資本還是要比較均衡地發展才行。那么,現在我們的民營企業為什么不去投資?我覺得要解決三個方面的問題。
一是為什么要投資。保證財富安全和企業家的生命安全很重要。這兩個安全的保證并不是資本主義才有的,它的出現遠遠早于資本主義的產生。道理很簡單,如果做了以后不安全,你肯定不做了。如果你做了,賺了錢,有一天發現這個錢不是你的,你肯定也不做了。
所以,通過法律保護財富安全和企業家的生命安全很重要。民營企業要的是確定性,最重要的是從法律上把民營企業的地位鞏固住,而不僅僅是給予政策上的優惠。營商環境的“三化”,就是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其中法治化尤其重要。
二是要做什么投資。當經濟下行時,國家為了保持經濟增長,會鼓勵甚至督導央國企加大投資,這自然會擠占民營企業的投資空間。加上房地產、教培、互聯網行業的變化或調整,很多企業遭遇既有投資空間的關閉。國有資本很難做好風投,因為風投就是長線的投資,少則8~15年甚至更長。現在央企的布局是比較合理的,但大量的地方國資占據了太多經濟空間,導致很多企業失去投資空間,國企和國資應該改革。
三是怎么去做投資。這方面很難,因為真正需要金融支持的企業拿不到錢,大型國有銀行缺乏足夠的理由和動機去服務中小型民營企業。大家看美國的經濟往往看華爾街,但是美國的中小型銀行尤其是社區銀行起了非常大的作用。2007—2008年金融危機是華爾街制造出來的,但幫助美國走出危機的是中小型銀行尤其是社區銀行。
中國需要改變金融結構。有兩個辦法,一是成立一大批中小型民營銀行,可以限制其地域和服務領域,但必須有;二是成立一大批中小型國有銀行,但對這些國有中小型銀行的考核一定不要跟大的銀行一樣。
我們以前的經濟發展是數量型經濟擴張,只要投資就有收益,但這樣的好時光已經過去了。我們如今一定要精耕細作,從制度上思考怎么利用民資來推動發展。
基礎設施投資支撐了我們過去很多年的經濟增長,現在基礎設施投資基本完成了,東南沿海地區已經飽和,中部地區也不錯。西部地區還有一點投資空間,但西部地區本來經濟活動就不多。經濟活動不多,過度投資就是浪費。以前日本北海道邊緣地帶的投資非常好,但是隨著人口萎縮,投資越來越集中到東京等大城市,其他地方的基礎設施就廢弛了。
貿易方面,大家都感受到了。首先是世界經濟形勢都不好,其次就是美國跟我們系統脫鉤。所以,用貿易來支撐、拉動我們的經濟增長也很困難。
消費方面,想要迅速提高消費很困難,雖然“五一”假期的消費情況不錯,但光靠旅游還拉動不了中國經濟,尤其我們現在還沒有形成消費社會。從學術上說,消費社會跟中產社會是同一個意思。任何社會,哪怕是最窮的社會,也有小部分人是消費過度的。窮人永遠是消費不足的,只有中產階層才能充分消費。
從世界經濟史看的話,一個社會的中產階層的比例跨過50%的門檻,達到60%甚至70%,才是中產社會。我們現在只有不到30%的中產階層,所以還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如果到2035年我們的中產階層能達到六七億人,那可能就是中產社會了。當然,如果年輕人不生小孩,那會是一個非常老的社會,可能也消費不動了。
高質量發展的投資之道
不過,對于傳統的“三駕馬車”,我們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就說投資,我覺得我們要投資質量,不要投資數量,要走質量型經濟發展之路。
比如城市更新還需要大量投資,也照樣有收益,這方面公租房非常重要。中國香港地區是資本主義社會,其“公屋制度”(即公租房)解決了30%左右人口的居住問題。新加坡也是資本主義社會,新加坡的政府組屋解決了70%以上人口的居住問題。目前,中國內地的城市還沒有一個地方的這一數據達到20%。有些城市有“城中村”問題,為什么不多蓋一點公租房呢?公租房的條件更好,如果把公租房的房租價格跟“城中村”的價格拉平,甚至更低一點,“城中村”的問題就解決了。
還有一個停車場的問題。停車場經濟是非常好的經濟。新加坡、中國香港的停車場產業很大,都有立體停車場,既能避免小區停車過度擁擠產生的安全隱患,又能獲得較多收益。新加坡政府的停車場收益很高,因為停車場產業基本不需要人工,一個閘口就行了。現在廣州、深圳、杭州等城市有很多空置的樓房、寫字樓,可以把它們改成停車場,既能獲得收益,還可以提升城市品質。
還有養老院的問題。日本、韓國、新加坡等是先富后老,我們是未富先老,人口老齡化速度非常快。但現在在建的很多養老院都在邊緣地帶,這樣很不好。新加坡就是以家庭為單位進行養老,即便無法做到過去四世同堂那種,現在年輕人的價值觀不一樣了,李光耀時期也用了很多政策來保護家庭。比如,你與父母不住在一起,但如果房子買在同一個小區,政府就會給一個很好的折扣。如果買不到同一個小區的房子,而需要從其他小區開車到父母所在的小區,停車就是免費的。我們有14億多人口,養老完全靠政府承擔是不可能的,因此還是需要回歸家庭、保護家庭。
更高質量的城市化是拉動中國經濟的一個很好方法。現在中國的城市化走上了日本、韓國城市化的道路,如果把國家的優質資源都放在幾個大城市,其他的三、四線城市就會衰落。最為重要的問題就是人口萎縮。城市越大,生育率越低,儒家文化圈的人口萎縮最快。大城市化只產生GDP,不生產嬰兒。光有經濟活動,沒有小孩的城市化是沒有希望的。
京滬生育率不到0.7,杭州為0.96,但生育率達到2.1才會有人口增長。雖然就整體來講,杭州也很年輕化,但這是用優越的條件把其他地方生的小孩吸收過來,結果就是三、四線城市衰落。要改變城市化的方式,不要把所有優質資源都集中在大城市,而是要分配更多資源到三、四線城市。
在革命時代,我們有“三大法寶”,就是武裝斗爭、統一戰線和黨的建設。今天,我們需要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改革、開放和創新。其中開放最重要,只有開放才能有改革,不開放就沒有改革。今天強調開放,不僅僅是國際層面的開放,內部開放同樣非常重要。
美國強大在哪里?不是美國人所說的自由民主,而在于它的開放。我總結了一下,美國的成功在于其有三大開放系統:第一,開放的教育和人才系統;第二,開放的企業系統和企業制度;第三,開放的金融制度和金融體系。這三大開放系統缺一不可。
首先,要有開放的教育和人才系統。人才非常重要,美國基本上是世界人才的平臺。美國本來是一個移民國家,一戰、二戰期間吸收了大量歐洲科學家。二戰以前,美國沒有基礎科研的說法,應用技術也不講。美蘇冷戰期間,美國用全世界的人才,包括從蘇聯跑到美國的人才,跟蘇聯競爭,蘇聯能競爭得過嗎?所以最后蘇聯失敗了。
今天也是一樣,美國用全世界的人才,包括從中國去的人才,跟中國競爭,那我們怎么跟它競爭呢?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向美國輸送了幾百萬的人才,都是北大、清華、浙大等一流大學的,當然也有些人回來了,但絕大部分還留在那里。
我們講的營商環境“三化”里面有國際化,但我們的國際化程度遠遠不夠。舊金山灣區跟紐約灣區,外國人口占40%,雖然不都是人才,但表明它的國際化程度很高。硅谷2/3以上的獨角獸企業是一代移民、二代移民辦的,而不是美國本地人辦的。說美國制造,其實不是美國人制造。美國人為什么得那么多的諾貝爾獎,包括很多華裔去美國后得了諾貝爾獎?所以,一定要有開放的教育和人才體系。
其次,要有非常開放的企業制度。比較中國的企業制度跟美國的企業制度,比如新能源車領域的民營企業和國有企業,有什么不同呢?中國企業的運營邏輯一模一樣,都是封閉的,沒有供應鏈,或者供應鏈非常短,全供應鏈自己去做。國有企業這樣做可以理解,但民營企業也是這樣。
再看特斯拉的供應鏈,它的好多供應商都是寧波企業。特斯拉的供應鏈非常長,這樣至少能達到三個效果。第一,美國企業有技術進步的機制,供應鏈長,相當于每個零件之間都是競爭關系。一個零件進步了,另外的零件也要跟著進步,否則就被淘汰。第二,這表明這個企業是開放的,向其他企業開放,不僅向國內的企業開放,還可以向國外開放。西方企業怎么進入的中國呢?它們都是將一些產品放在中國,由中國企業生產,這樣容易走出去,容易國際化。第三,企業互相開放,可以做標準、做規則。中國國有企業之間互相不開放,國有企業更不向民營企業開放,民營企業之間也很少有開放。美國的企業是互相開放的,互相打通,所以一加起來又大又強。中國企業很多,一個個加起來量很大,但是不打通,大而不強,一直受制于人家的規則。標準決定價格,標準很重要。
有時候我們只講外部開放,不講內部開放,企業之間不開放,甚至區域之間都不開放。現在國際環境不好,如果國內各個區域之間能打通,效果會非常好。東部地區有制造業優勢、資本優勢、開放管理經驗的優勢,西部地區有陽光、風、土地等資源優勢,勞動力也便宜。但是這些生產要素很難組合,如果組合起來,就能夠促進內循環,促成國家統一大市場的建設。歐洲二十幾個主權國家都形成了一個統一大市場,我們一個國家為什么就形成不了統一大市場呢?如果不內部開放,就很難有統一大市場。
外部開放也是重要的。蘇聯是一個因不開放而失敗的案例。冷戰開始以后,蘇聯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內被孤立了。不開放至少從技術上來說有兩個缺點。第一,科技的進步需要不同的思想碰撞,封閉起來以后,沒有這樣的思想市場,慢慢地技術就衰落了。第二,科研技術需要大量的投入,這些投入必須從市場上得到回報才能再投資,科研技術才可能可持續發展。蘇聯因為計劃經濟封閉起來,導致沒有市場。
中國能成為世界經濟的一部分,要歸功于改革開放,歸功于天時、地利、人和。因為美蘇冷戰,美國從戰略上需要中國,資本需要開拓新的市場。和平與發展是當今世界的兩大主題,我們一接軌就造就了過去40多年的超級全球化。所以絕對不要脫鉤,一旦和西方脫鉤,再回去也難,蘇聯就是教訓。
我個人提出要實行第三次開放。鴉片戰爭之后的開放,我們是被迫開放。1978年開始的開放,我們是主動開放。現在西方讓我們“卡脖子”,系統脫鉤,我們更要開放,并且是規則、規制、標準、管理方面的制度型開放。我把它稱為第三次開放,是單邊開放。哪怕一些西方國家不向我們開放,我們也要向它們開放。英國是第一個工業化國家,它能適應單邊開放。美國從原則上一直強調門戶開放、對等開放,但在它需要的領域永遠是單邊開放,比如人才領域。
金融支持是跨越中等技術陷阱的必要條件
高質量發展需要新的“三駕馬車”——基礎科研、應用技術、金融支持。金融系統非常重要。
經過多年研究,我們發現無論是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還是實現高質量發展,關鍵在于如何跨越中等技術陷阱。無論是歐美國家早早成為發達經濟體,還是日本、“亞洲四小龍”等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成為發達經濟體,抑或有些經濟體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都是因為技術進步。
一個國家的高質量發展是基于技術進步的產業升級。舊的“三駕馬車”——投資、貿易、消費也是基于技術進步的產業升級。如果沒有基于技術進步的產業升級,國家很難實現高質量的可持續發展。
新的“三駕馬車”就是三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必須具有一大批有能力進行基礎科研的大學和機構;第二個條件,必須擁有一大批能夠把基礎研究轉化成應用技術的企業或者機構;第三個條件,必須有足夠支撐基礎科研和應用技術轉化的金融支持。
金融非常重要。金融要支持企業的技術轉化,在美國表現為風投。我們對金融的重要性認知還不足,對金融和實體經濟的關系沒有解釋透。為什么要把金融跟實體經濟區分開來呢?當然,像美國那樣實體經濟過度金融化、金融過度虛擬化是不對的,但如果缺少了金融,經濟也是不行的。
從歷史上看,真正成為世界經濟強國的只有兩個—19世紀的英國,20世紀的美國,這兩個國家都有強大的金融系統。因為金融是世界經濟的血液,我們要成為世界經濟的強國,就要看血液流到哪個角落。日本曾經想成為一個世界性的金融大國,德國也想過,都被美國打壓下去。中國下一步能不能成為世界經濟大國,就看金融,沒有金融,中國走不出去。
基礎科研不是資本密集型。哪一個諾貝爾獎是資本主導出來的?沒有的。如果一定要使用密集型的概念,就是自由密集型,自由追求自己的學術興趣就行了,科學發展有自己的邏輯。
應用技術轉化才是資本密集型的,但是應用技術轉化風險很大,所以才發明了風投。為什么要有這樣的金融支持呢?因為政府不能用納稅人的錢來做風險大的投資,傳統銀行也不能這么做,因為拿著人家的存款。
對我們而言,中等技術陷阱主要表現在幾個方面,其中之一就是從0到1的原創性技術較少。必須承認,近代以來從0到1的原創性技術大部分還是來自西方。而在應用技術領域,如果用1到10來衡量,中國在4到8之間,8到10的很少。我還發現,凡是能做0到1的,也能做到8到10。不能做0到1的,只能做4到8,很難再上去了。我們無論從價值鏈、供應鏈還是產業鏈來說,就是要突破中等技術陷阱,不僅要爬上8到10,更要實現從0到1的突破。
理性對待中美關系
美國的意圖是遏制、圍堵中國,以前有很成功的例子。它既不允許體制內的挑戰,比如日本20世紀80年代挑戰美國,德國、法國的挑戰也都被打壓下去了;更不允許體制外有人來挑戰它,比如曾經的蘇聯。今天美國打壓中國,更像以前美國打壓蘇聯,但問題就是打壓現在的中國很難。中國跟蘇聯不一樣,除了用核武器互相威懾,蘇聯跟美國沒有任何關系,而中國跟美國到現在為止還脫不了鉤,因為中國經過40多年的發展,確實在中下層技術層面占領了優勢,美國也不可能全部收回去。所以對于中美關系,我們要有耐心。
我最近提出一個“戰略忍耐”的觀點。首先,美國自己的民主制度正在經歷危機。其次,中國政治經過這些年的變化,形成了三權分工合作體系,“三權”即決策權、執行權、監察權。在制度競爭方面,我們擁有自信。
只要中國是開放的,只要美國還是資本主義國家,兩個國家就脫不了鉤。現在要脫鉤的只是美國的行政當局,只是冷戰派或者反華力量。但這種脫鉤是政治邏輯,不符合資本邏輯,更不符合市場邏輯,也不符合技術邏輯。同時,我們也絕對不要幫著美國人脫鉤。比如,全供應鏈、全產業鏈都自己生產,朝這個方向走下去很危險。有人認為這個世界分裂為兩套技術系統是可能的,但幾千年歷史表明,這個世界只能有一套技術系統,沒有兩套技術系統。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國內的現代化技術進步,跟世界層面的全球化是兩股力量相向而行、互相強化、互相促進。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美國“卡脖子”,以前的世界形勢是超級全球化,現在是逆全球化,那我們如何應對呢?所以說,一定要第三次開放。
[1] 本文根據作者于2023年5月10日在國研東海智庫論壇上的主題演講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