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掠過靖安侯府的九重飛檐，檐角垂落的冰棱在晨光中折射出斑斕碎彩，十二尊青銅螭吻脊獸口中銜著的銅鈴凝著霜花。晨霧漫過影壁精雕的團蝠獻壽紋，將萬字錦紋窗欞暈染成雨過天青釉色，檐下鎏金鐵馬在風中泠泠作響，驚起枯枝上啄食的寒雀。

七寶香車碾碎檐冰的脆響劃破拂曉。沉香木車轅螭紋凝霜，玄色織金錦帷掀起剎那，九曲玲瓏簪折射的寒芒刺痛階前掃雪丫鬟的眸。沈青梧扶著鎏金錯銀鶴首軾探身，雪狐裘披風滑落，鴉青織金錦袍上暗繡纏枝紋，十二枚血玉髓綴在腰封間，流轉的暗紅幽光如冰窟深處封存的火種，稍碰觸便要焚透月白中衣上銀線勾勒的云螭。

她眉骨似覆著終年不化的昆侖雪，偏生得雙琥珀色琉璃目，凝著極北冰湖最凜冽的波光。薄唇抿作一線絳色，恰似白瓷盞沿凝著的胭脂釉，教人疑心呵氣間便要化去這抹艷色。烏發綰就的驚鴻髻簪著累絲金鳳，鳳喙銜著的東珠垂簾般映亮眉眼，雪光掠過時竟在睫羽間結出細碎冰晶。玄狐裘領口風毛輕顫，露出頸間赤金盤螭瓔珞圈，鎖頭鑲嵌的夜明珠幽光浮動，與蒼白如冷玉的肌膚交映，恍若寒潭深處沉著的星子。

掃階仆婦的纏枝紋裙裾掃過殘雪，銅鑰與檐冰相擊的清音里，忽摻入廊下琺瑯金絲籠中暹羅鸚鵡的尖啼——籠架八寶瓔珞垂旒隨禽鳥撲翅叮咚，瑪瑙食碗盛著的昆侖金粟猶沾朝露。

“婦德尚柔，不可逾矩！“

半塊杏仁酥破空擊在鎏金籠架，驚起鸚鵡銀紅尾羽如扇。碎屑紛落間，沈青梧斜倚朱漆廊柱，累絲鳳簪垂落的東珠流蘇在烏鬢間輕顫，火紅妝花緞披風拂過地磚時，金絲纏枝紋在晨光中蜿蜒若水銀，隱約露出腰間蹀躞帶上十二顆南海明珠。她輕撣指尖碎屑，望著撲棱的禽鳥挑眉：“聒噪。明日始教《六韜》，若背不出'鷙鳥將擊，卑飛斂翼'，便煨了醒酒湯。“廊下當值侍女聞言戰栗，手中掐絲琺瑯暖爐微傾，爐內銀骨炭迸出數點火星。

仙鶴香爐里沉香屑驟然傾覆，在青磚上潑出歪斜的北斗七星。賬房先生靛青袍襟洇出深色水痕，懷中羊脂玉鎮紙“咔“地迸裂，裂紋如蛛網蔓延過玉面雕琢的貔貅紋樣。攤開的漕運簿冊以鮫綃裝裱，銀麟徽記在晨光中泛著幽芒，朱批“三月虧空八百兩，貪墨者當剜骨謝罪“如赤練蛇噬入灑金宣紙，墨跡沿著紙紋蜿蜒出細小的血痕。窗欞漏下的光束里浮塵盤旋，映得算盤珠上的蠟淚凝成琥珀，沈青梧忽地抽走他腰間紫檀算盤，三十六檔算珠碰撞聲如鐵甲錚鳴，驚得檐下冰棱簌簌墜落。

“三日內吐出贓銀。“

“刑部庖丁刀可剔百骨，不知貪墨之骨能鏤幾尊菩提像？“

銅鈴驟響撕裂晨霧。沈青梧收回目光，看著賬房面色由青轉白，唇角勾起新月弧度，眼角描畫的金鳳花鈿在晨光中流轉冷輝。廊外傳來鐵甲摩擦的聲響，十二名玄衣侍衛佩著淬毒烏木弩靜立階前，弩機上的寒鐵箭頭泛著幽藍光澤。

“自去刑堂領二十脊杖。“

靖安侯府，簪纓世胄。沈青梧貴為嫡女，自幼掌中饋權柄。母親沈氏早亡，父親沈興堯虛設后庭，不納續弦，身側唯留啞仆侍奉。祠堂供奉的九枝連盞青銅燈長明不滅，燈油中摻著南海鮫人脂，映得歷代家主畫像上的金粉時明時暗。東廂廡廊下陳列著十八柄先祖用過的陌刀，刀鞘嵌著的綠松石已蒙上歲月的包漿。

沈興堯性若沉潭，常在青梧閣密室對亡妻畫像枯坐，指間摩挲斷成兩截的青玉步搖——當年沈氏遭血影教毒殺，正是此物貫入咽喉。密室四壁嵌著三十六顆夜明珠，照得紫檀案幾上攤開的《藥王千金方》字跡如血，案角青銅饕餮紋香爐中燃著曼陀羅香，青煙在畫像中女子含笑的眉眼間繚繞。他對外謙和如春風，卻縱容嫡女執掌闔府，常以“青鸞臨世“為辭，任沈青梧裁奪侯府諸事。每逢朔望，太常寺少卿便會帶著龜甲蓍草來府中占卜，卦象總是指向東南方藥王谷的方向。

莫說賬房管事，便是來謁的宗室貴女，沈青梧瞧著不順眼亦能當庭叱退。去年端陽節，寧王之女乘著嵌滿瑟瑟寶珠的七香車來訪，因說了句“女子當以柔克剛“，被沈青梧命人將車轅上鑲嵌的夜明珠盡數剜下，擲入荷花池喂了錦鯉。池中豢養的三尺長紅白錦鯉，皆是暹羅國進貢的龍種，鱗片在月夜會泛出淡淡金光。

靖安侯府肇基于大燕開國，先祖沈云山隨太祖征伐四方，以赫赫戰功封侯，世代鎮守京畿東闕。府中藏兵閣至今陳列著太祖親賜的玄鐵虎符，符身刻著“如朕親臨“的篆文，符鈕處鑲嵌的貓眼石能在暗室中射出三尺青光。西苑馬廄里仍養著當年踏破北戎王庭的汗血寶馬后代，馬鞍上鎏金錯銀的紋飾已模糊難辨，唯余鞍韉內襯的鮫綃依舊柔軟如新。

昔年靖安侯府冠蓋京華，歷代家主或入閣拜相，或執掌虎符。至本朝，沈興堯雖才冠翰林，卻困于黨爭傾軋，侯府漸露頹勢。書房暗格里藏著二十年來與各部往來的密函，火漆印痕間隱約可見“漕運““鹽引“等字樣，最底層的信箋已泛黃脆裂，墨跡洇染出前朝戶部尚書獨有的紫云松煙墨香。

府中世代守一秘辛——百年前沈云山與藥王谷結血契，以世襲罔替之爵位換解毒秘術。沈氏“青鸞轉世“之讖，正應著藥王谷“九轉金丹“的傳說。地窖深處的玄鐵柜中，珍藏著當年血契文書，寫在昆侖山冰蠶絲織就的素縑上，朱砂符文歷經百年仍鮮艷欲滴，角落蓋著藥王谷獨有的赤蝎玄鐵印。

彼時侯府遭瘟神降災，沈云山親執青云令謁藥王谷。谷主取赤蝎玄鐵令為信，索要沈氏嫡女青玉步搖作盟。

結盟當夜，沈云山夢青鸞銜丹而來，預言百年后沈氏將出驚世紅顏，持步搖者當重振門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