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婭的聲音在空蕩的甬道里形成反復吟唱般的回響。
“你可以留在這里，在下水道的更深處繭居起來，成為地下都市的“老鼠”，終日不可接觸陽光。”
“要么，偷渡至一些實行宗教寬容政策的貴族領地并接受他們的庇護，不過他們的態度經常發生搖擺。”
——你們人族的教廷異端胡斯主教便是因為背叛而被處以火刑，所以這并不是一條好出路....米婭如此說道。
“或者干脆遠遁，隱姓埋名，去當一名流浪騎士。哦，如今有新說法了，譬如冒險者、自由傭兵什么的....其實跟劫匪沒什么兩樣。”
這是經典的上中下三策，通常只有一個方案具備可行性，果然發展成熟的文明總是有其相同之處....老馬誠不我欺。
瑞恩只覺得這一副說客的味道他很熟悉：“米婭小姐，你救了我的命，我并非知恩不報之輩。”
“唔，看來騎士先生懂得很多嘛！那我便直說了，你有沒有興趣與先民諸部進行更為深入的合作？”
瑞恩大為不解：“難道咱們的合作還沒開始？”
雖然他復活了，但異端派、瀆神者的大帽子也被扣上了，被逮到就是火刑架伺候，他不想合作也不行啊！
“我并未立刻向你表明我的異族身份....其實，如果你不逃跑的話，憑借著你的帝國貴族身份，布萊格堡的高級法院未必就能把你怎樣。我只是希望我們的合作伙伴之中有一位貴族。”
米婭微閉雙眼，銀灰色的眉毛高高彎起，顯然這有悖于她的行事準則。
瑞恩對此則感到相當無所謂——先不說那幫武德充沛的自由民會不會強行突破散裝帝國的管轄權，直接沖入監獄給他再來一次小小的擲出窗外震撼.....自從他穿越的那一刻起，骰子已經擲下，現在后悔有什么用？
何況幫助獸耳娘合理爭取陽光下的面包、自由和土地，難道不比蝸居在冰冷的石堡里壓榨農奴有意思的多？
至于上帝同不同意...瑞恩相信祂目前沒什么重大意見要發表，不然讓他穿越過來干嘛？掃除封建迷信么？
米婭沉默片刻，隨后像是試探他的態度般輕聲說道：“你不討厭我的....種族和外貌嗎？”
“怎么會！我并不排斥福瑞。”
“啊？”
智慧深不可測的異族賢者聽到陌生的詞匯，有些沒反應過來。
“祥瑞，我說的是。”瑞恩面不改色。
“祥瑞嗎.....”米婭露出一抹奇異的神色：“我最初離開故鄉的時候，曾數次借宿于人族的村社，不過一旦表明我自己的身份，最后都會被村民們當成女巫之類的怪物給趕出去，后來就只好打扮成生人勿近的疫醫啦。”
瑞恩不好對任何地方的底層人民指手畫腳，他只能盡可能態度客觀地安慰她道：
“他們并非盡皆厭惡所謂的外族人、異端派，只是迫于公教會的信仰壓力與延續下來的歷史慣性才這樣行事。”
高情商的說法是擁有靈活的道德觀念與可塑性，低情商一點的就是....該死的兩面派！但沒辦法，人家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精力用來塑造高貴的靈魂品德呢？何況貴族的平均素質也高不到哪里去嘛！
米婭眼神一亮：“有道理，那么...你呢？”
面對這招送命題，瑞恩微笑：“我只會討厭一個人的惡劣性格和行為，而非根據上帝所贈予生靈之外的后天標簽進行口誅筆伐。”
“哦！說的太好啦！不過我的個性或許也算不得好呢。”米婭展顏一笑。
“到那時候，請允許我以朋友的身份向你進行勸誡。”瑞恩瀟灑地行了個騎士禮。
兩人一時無話，繼續沿著空蕩的甬道前進。
時間在此地似乎失去了精確的規律。不知過了多久，瑞恩默數著他們經過的岔路——七座用于防止逆流的次級拱廊、十二條分水管道交叉口，每個交叉口間隔約一里.....粗算下來差不多已經超過一般城市的直徑了。
正當他細數著自己走到三萬五千多步的時候，一抹昏黃的光亮陡然出現在眼前。
兩側的石磚墻壁變得狹窄，每側墻壁上赫然排列著一座座青銅燈臺，燈臺的凹槽內沒有添加任何燃料，但卻散發著幽幽的光芒。
瑞恩湊近一看，那每個燈座上竟然都閃爍著神秘的銘文！它們仿佛擁有呼吸一般有規律地明滅，在臺壁上留下一道道電藍色的痕跡。
古帝國科技，小子！
這些精巧的魔法設備牢牢抓住了瑞恩的眼球，然而隨著兩人走到盡頭處，他看到了更為震撼的事物。
一座城墻般的黑曜石拱門沉默地矗立著。
拱門兩側的龍頭浮雕在地下風的吹拂下發出低頻度的嗡鳴，不斷震落那些附著在石壁上的飛蟲和灰塵。
門扉上方則鑲嵌著一串用古帝國語刻下的銘文——
「凱撒·奧古斯都皇帝治下，此段道路由希倫帝國第三[冥河女神]軍團重修。」
“我們到地方了。不用擔心安全問題，此地不被任何無干人等得知。”
米婭雙手高舉法杖，閉目念誦了一段咒語。
語畢，巨大鉸鏈的鋼鐵碰撞聲響起，一群被驚起的蝙蝠與老鼠窸窸窣窣地亂飛亂跑，而黑曜石門發出了一陣沉重的呻吟，它緩緩向兩人敞開懷抱。
瑞恩瞪著眼睛，一步一停地晃進大門內側，俯身走下了一個高度十米左右的下坡臺階。
映入眼簾的景象不是一間房屋，也不是一排帳篷，而是一座......空曠的廣場。
是的，廣場，瑞恩只能如此形容它。
盡管因為昏暗的環境而感到視線受限，但它大的實在太過驚人了，瑞恩甚至能看到懸浮在空中的大片霧氣！
就在這座城市的正下方——或許是某個教堂的彌撒廳下方、或許是某個商行總部的儲物室下方，一個足以容納千百人的秘密基地安坐于此。
而這里，似乎只是無數通道盡頭的一處空間。
廣場的最前方是一座六米寬的微型港口，一排木樁上拴著幾條平底小船。
港口外側自然是一條河流了。看起來他能夠輕易借助這條暗河直抵城外。
背后，法杖一下下敲擊地面的聲音傳來：
“在人族大大小小的領地內部，也有一些支持先民、或者干脆只是為了反對公教會與大貴族高壓統治的秘密結社。他們被公教會打為和重刑犯一樣的罪人，并詛咒他們將永世沉淪地獄....所以我們只好在文明的陰影處建立一個個據點。”
米婭與瑞恩站在一起，一同俯瞰著這片區域。
“譬如各地農民共同組建的結社[窮康拉德]、貧窮工人與無地佃戶的[鞋會]......其實與高級工匠和大商人的行會沒什么本質區別，甚至不少大貴族還有共濟會、隱修會這樣的秘密組織，不過人家的條件就要好得多啦。”
瑞恩有些擔憂地問：“米婭小姐，你打算讓我混進農民當中，借機發展一些同情者嗎？說實話我不是很建議你這樣做。”
充足的歷史知識儲備使他明白，農民自發形成的組織向來魚龍混雜，參與者上至中小貴族、下級騎士，下到赤貧學徒、無地佃農...良莠不齊的素質很容易導致情報泄露。它實在不是什么籌備計劃的優秀初期組織。
“不。我與人族的下層民眾打過交道，我了解他們的難處，也明白現在這個時代還不是要求他們普遍對先民釋放善意的好時機。”
米婭搖搖頭補充道：“我想邀請你加入我創辦的結社。放心，它只是一個小巧的交流會。絕大多數時間都沒什么人拜訪——畢竟是異端者的集會嘛。”
“原來如此。”
瑞恩仍震撼于此處的規模之龐大，久久無法動身。他觀察到廣場一側竟修造了上百棟低矮的聯排石屋，以及石屋旁邊的水井、石磚火堆甚至馬廄！
他想起大門上的銘文，不禁心生猜想：“這里是一處軍營？”
“沒錯，這里曾經是希倫帝國工程軍團的駐扎地....然而自稱古帝國繼承者的纂奪者們卻少有了解這些遺產，說來也是好笑。”
米婭嘆息道，她推搡著瑞恩往前走，“別在這里待著了，你傷勢未愈，小心受涼。隨便找個房間坐下吧....對了，差點忘了宣講加入儀式，這是我精心準備了好久的臺詞呢。”
她“咳”了一聲，把鳥喙面具戴在頭上，隨后拉開兩個身位正對著瑞恩，優雅而神秘地宣讀道：
“（古帝國語）歡迎來到異教徒、破產者與造反農民的謀劃之地、真理探索者的聯盟、秘密結社之間的紐帶——「灰鼠旅館」。如果你所求之物連此結社的資深成員都不曾聽聞，那它肯定不存在于整個世界。”
......
......
在一間灰塵不多的石屋里歇息了片刻，瑞恩怔怔地看著米婭端過來的一盤黑面包和干蔬菜。
“這里竟還有保存完好的糧食？”他的話語含糊不清。
像是獵犬啃骨頭般，瑞恩斜咬著堅硬的面包大嚼特嚼...畢竟自己已經大半天沒進食了，吃相什么的先放到一邊去吧！
結果這東西實在難以下咽，他只好用佩劍將面包豎切為兩半，把幾根蔬菜放在其中，又借了米婭的水囊淋濕了它。
米婭小口咬著肉干：“不要小瞧‘老鼠們’的黑市。情報、物資、武器....在潛民街，任何東西都可以標上一個價格。”
“哦？那他們還不得為了搶生意打到頭破血流？”瑞恩眼神盯著肉干，示意他也想啃一口。
“理論上是這樣。”米婭敲敲桌子示意重點，假裝沒看到瑞恩的明亮眼神，“但老鼠也要分等級，貴族的老鼠、富商的老鼠和單干的老鼠，他們負責的區域和工種自然也是不同的。你見過貴族和農民搶著修城墻的工作嗎？”
“[未知語言]好家伙！”
就當是對肉干索求計劃失敗的小小報復，瑞恩故意用某藍星方言感嘆道，“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米婭低聲嘟囔著這個組合詞匯，“我沒聽說過這種說法。還有，請問瑞恩先生，你剛才的那一聲感嘆屬于哪一種語言體系？”
“咳，是我從一個冷門的騎士小說里看到的零言碎語...你不知道也很正常！”瑞恩打算糊弄過去。
“不。”米婭一臉嚴肅地搖搖頭，“我不知道的知識領域很少。只要它存在于這個世界，我就有機會觸摸的到。”
“這，這樣子驕傲不太好吧米婭小姐。”
瑞恩瞪大眼睛，沒想到這濃眉大眼的異族也是吹牛界的一把老手。
“并非驕傲！此乃吾輩之特殊——”
米婭氣呼呼地咽下肉干，正打算和他爭辯，結果好巧不巧，按照計劃等待的兩人終于抵達了。
“有人來了。”瑞恩心虛地挪開視線。
“喂，別轉移話題！”
兩人相互推搡著離開石屋，在廣場的港口處和那兩位熟人見了面。
一艘枯葉般渺小的平底船搖搖晃晃從暗河上蕩過來。
船首站立著一位獨眼傭兵，他身后則安坐著一個閉目養神的圣職者打扮的男人。
船很快靠岸，傭兵利落地栓好繩索、倚了船槳，未待船停穩便一躍至岸。
這人的腦袋上捆著一個黑眼罩，粗壯的身材把霧氣都嚇跑了許多。他哈哈大笑走到瑞恩身前，重重錘了他一拳：
“聽說小子沒死，我趕緊拉著閔采爾來賠罪了！”
名為閔采爾的年輕神甫穩步前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光是放在那簡舊的白袍子上面，便詳細展示著其人是何等的不拘言笑、嚴肅刻板。
他向瑞恩認真劃禮致歉：
“蒙主余恩，愿主庇佑閣下。是我與杰士卡利用了閣下....”
隨后又哐哐念了一通經書上的某某章節，連道歉都引經據典，聽得瑞恩一愣一愣的。
“你們是為了農民、乞丐而行俠仗義，況且你們并非背叛。生意必定帶來風險，我沒什么好矯情的。”
瑞恩按照基本的禮節，示意他們不必計較。
米婭微笑著以法杖敲擊地面：“這位傭兵大人名為杰士卡，約翰·杰士卡。這位是托馬斯·閔采爾神甫——他們是灰鼠旅館的兩位成員，曾經率領各地的農民向大貴族們發動過數次抗爭。”
“早就不干了！也干不成什么事！”
杰士卡“嘿”了一下，他拍了拍腰間的武裝劍：“現在咱是在黑森郡那邊干劫匪的。嘿，專搶貴族老爺的匪徒...你信不信？我和兄弟們搶過里多芬大公的商隊——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委托竟還是另一個大貴族偷偷遞給爺們兒的口信！”
“夠了，杰士卡。”閔采爾皺起眉頭，“炫耀實非美德，汝當三緘其口。”
杰士卡偷偷用僅剩的一只眼珠子給瑞恩遞了個眼色：
“別看這伙計長著一張面癱臉，其實人家在農民堆里講經的時候，那可真是一位稱職的大教士、大好人！”
像是被回憶的波浪擊中，閔采爾垂首闔上雙目：“不再是了...早已不再是了。”
“好了，說說你們為了來此吧。”米婭問道。
“趁著瑞恩小兄弟牽扯了市政廳暴徒們視線的時候，我們偷偷溜了出去.....找到[獨角獸女士]后，我們交換了情報，女士讓我們給您傳來一個新消息。”
杰士卡的笑容斂起，那個喜歡笑的獨眼烏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匹狼犬。
他從暗襯里掏出一卷羊皮紙，隨后將它鋪開，瑞恩湊近一看，發現那竟是一張藏寶圖。
“有個跟著貴族混日子的老鼠團伙發現了希倫軍團的寶藏痕跡...或者說，是他們遺留在這個下水設施里的武庫。”
閔采爾神色嚴肅：“如果能得到它——即使那些古老的魔法裝備已經失效，但軍團寶庫里面肯定儲藏著大量銀幣與成品礦錠。這對于我們沉寂了許久的運動無疑是一次機會。”
“怎么樣，各位有沒有興趣去看看？”杰士卡露出一個匪徒標志性的咧嘴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