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己卯月己酉日。
忌:安葬、祈福、立碑、行喪、求子、齋醮,壽宴……諸事不宜。
……
寅時。
天光乍亮。
濕潤的青石長街上掛滿了褪色的紅燈籠。
東街口的兩棵槐樹在雨幕中舒展枝枝椏,垂落的樹根刺入一堆被遺忘的尸骨之中,腐爛的官服下露出森白骨殖。
吱呀——
宅院的門開了,幾個穿紅掛綠的女孩提著燈籠跑出來。
“長壽婆婆宴!長壽婆婆宴!”
“有個婆婆住山外,古宅長滿青藤苔,壽星敲門她不在,水拍銀臺她自來……”
女孩們迎著晨曦,面掛笑容,表情僵硬。
她們從宅子里出來,滿街跑著,口中歡唱著童謠,像極了通報喜訊的鳥兒,把“好消息”傳遍整座城鎮。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
她們跑過當鋪,當鋪的門便開了……雨水沖刷掉了門板上歪斜的封條,朱砂字在浸泡中昏開,像女子哭花的胭脂;
她們跑過醫館,醫館里就傳出各種藥香……天竺黃、百部、羌活、豨簽草、仿仙子等,頗為冗雜的刺鼻氣味刺破雨水流淌在街上。
她們跑過家家戶戶。
所過之處,皆門扉大敞。
“長壽婆婆宴!長壽婆婆宴!”
稚嫩的童音傳遍長街,清晰的刻印在每一家每一戶每一人耳中。
她們就這般不知疲倦的呼喚了許久,直到雨水歇,曉風止;直到街上每家每戶都掛上了紅燈籠;直到深黃紙錢一張張灑落,鋪滿長街;直到壽安堂打開門……
女孩們一股腦鉆了進去。
……
“盈盈姐姐,這里就是長離國嗎?”
白壽走在長街,看著街邊熙熙攘攘的行人與推車擔擔的小販,不由得感嘆:
“這里人好多啊,比周國還要熱鬧呢。”
“那是自然,長離國乃是幽州最大的國家,還有長留山坐鎮,定是比其他地方要繁榮。”
樊盈盈頗為自豪的說。
白壽點點頭,抬眼望天。
見雨水徹底停歇,他將手里的紙傘收好,又把插在背后包裹里的燈師父拿了出來。
他舉著燈籠,掏出金皮圖紙,大致對照了下如今的位置。
“這里距離長留山很近嗎?”白壽問。
“嗯,只要再穿過兩座城鎮,走上個二十里左右,就能看到長留山了。”旁邊的葉文昊回答道。
“哦。”白壽點點頭,壓抑住心頭喜悅。
不眠不休走了兩日,終于快到了……
應該,會找到師娘的吧?
從離開枯骨山起,走得越遠,白壽的心底就越不安。
那是一種“擔憂”與“希望”并存的心情……
他知道師父們不會騙自己的,所以白壽很確信師娘真的在這兒。
可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會有些憂慮。
萬一師娘的瘋病加重了,萬一師娘不跟自己回去怎么辦?
從有記憶起,他就沒有離開過師娘。
所以,白壽真的害怕孤獨。
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整整陪伴了他這一路。
終于,長留山近在咫尺,這一切總歸是要結束了。
“長壽婆婆宴!長壽婆婆宴!”
一陣清脆的喊叫于嘈雜紛亂的街角響起,落在耳朵里,格外清晰。
白壽抬眼看去,幾個身著白裳,頭戴白紗的怪異女童突兀的出現在街邊。
她們口稱“壽宴”,兀自叫嚷著,一手拿著燃燒的蓮花火盆,另一只手抓著大把紙錢,肆意的朝天空揮灑。
“盈盈姐姐,她們這是在做什么?”
白壽好奇道。
“她們……”
看得出,樊盈盈也很詫異。
她表情古怪的盯著那群人,回頭看向兩位師兄,搖著腦袋剛想說話。
忽然,一張紙錢飄飄蕩蕩的落在她面前。
樊盈盈神色恍惚。
又轉瞬即逝,恢復清明。
她抬起一只手搭在白壽的肩膀上,笑容滿面道:“她們呀,這是在給長壽婆婆祝壽呢!”
白壽“哦”了一聲,又問:“這個長壽婆婆很有名嗎?”
白裳女童步履緩慢,舉止夸張,可是周圍的行人卻不避諱。
非但如此,白壽還看見有不少人彎腰撿拾地上的紙錢,那群家伙滿臉興奮的樣子,像極了得到什么千金貴重的寶物。
另外,他注意到。
原本熙攘的人群,隨著這群女童的出現,似乎變得規整許多。
大量行人都自覺地排起了隊,他們井然有序,整齊劃一的前進,仿佛在同一時間,有了相同的目的地。
白壽走在他們之間,莫名覺得自己也被同化了。
不。
準確的講,白壽是一直跟著樊盈盈他們往前走的。
因此,
被同化的,或許不是他。
“長壽婆婆是我們這兒最出名的人了。”
樊盈盈面露喜悅,眼睛瞇著,頗為向往道:
“長壽婆婆一生行善,做過許多好事,大家都說她是被神仙眷顧之人。所以她每隔五十年都會祝壽一次,以此來感謝仙神。”
“那這位長壽婆婆一定活了很久吧?”
“是啊,我聽說從幾百年前起,長壽婆婆的壽宴就沒有停過。”
“這么久啊……”
白壽由衷感嘆,心底不由得在想……如果我也能活這么久就好了。
可惜,師娘說過,她的壽元最多不會超過九十九歲。
“盈盈姐,這位長壽婆婆活了這么久,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嗎?”白壽突然問道。
“名字?”
“是啊,這樣有名的大人物,一定家喻戶曉吧?”
樊盈盈皺著眉,搖搖頭道:
“我只知道大家都管她叫長壽婆婆,至于姓什么叫什么……”
她偏過頭,看向兩位師兄。
吳慶豐沉默寡言,只搖著腦袋。
葉文昊則蹙緊眉頭,努力回憶著。
不久,他語氣低沉道:“這位長壽婆我似乎在哪聽到過。”
聽見此話,樊盈盈“噗嗤”笑出了聲:“文昊師兄,這樣的人物,所有長離國的人肯定都知道啊。”
“不,我的意思是這個稱謂,好像有別的意思。”
“別的意思?”樊盈盈面色不解:“師兄,你到底在說什么啊?”
“她的姓氏,我一定聽說過,不止是她,還有另外六個姓氏……”
葉文昊表情略顯猙獰,一邊說,一邊敲打著腦袋,好像真的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一樣。
白壽仰頭看他,眨巴眨巴眼睛,耐心等待。
不知多久,葉文昊糾結的五官逐漸由忐忑轉化成驚恐。
他張著嘴,身體顫抖著,眼看下一秒就要喊出聲來。
就在這時,一只纖細的手掌落下。
樊盈盈轉回頭,用力拍著他的肩膀,笑嘻嘻道:
“好啦,文昊師兄,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壽宴今晚就要開始了,咱們趕緊進去吧。”
葉文昊身形一怔,順著樊盈盈的視線看去,只見面前是一座高門宅邸。
朱漆剝落的門框懸掛著褪了色的大紅燈籠,青銅麒麟獸首銜著紫紅綢花,門縫滲出冷香與腐味交織的氣息。
門框上的金色“壽”字“熠熠生輝”,燈籠在朝陽的映襯下搖晃著。
這是哪?
葉文昊一時愣住了,瞳孔渙散,神色茫然。
好一會兒,他才恢復過來。
臉上掛著樊盈盈的同款笑意:
“是啊,長壽婆婆的壽宴已經開始準備了,我們趕緊進去吧。”
說著,他快步上前,回頭看向場中唯一還“清醒”的白壽,道:
“趕緊過來啊,再晚就沒有位置了。”
樊盈盈和吳慶豐走上臺階,也催促著:
“是啊,白壽弟弟,咱們趕緊進去吧。”
白壽舉著燈師父,歪著頭看向三人,倍感疑惑。
不是說要去長留山的嗎?
為什么突然來參加壽宴了呢?
“文昊哥哥,盈盈姐姐。”
白壽喚了聲,低頭問道:
“這宅子看起來好奇怪啊,真的要進去嗎?”
“當然啊,長壽婆婆難得祝壽,這么好的機會怎么能錯過呢!”
“據說如果有賓客獲得了長壽婆婆青睞,還會被賞賜壽元呢,白壽弟弟難道不心動嗎?”
“對啊,說不定你師娘也在這兒參加壽宴呢,這樣豈不是剛好可以師徒團聚了?”
“嗡。”
白壽點點頭,依舊垂著腦袋,抿著嘴問:
“師娘真的有可能在這兒嗎?”
“當然了!整個長離國有誰會不想來參加長壽婆婆的壽宴呢?”
“嗡……嗡……”
“是這樣么……”
白壽低聲自語,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看樊盈盈他們。
就連他的這些話,其實都不是在對他們說,而是在問腰間的骨師父。
正如之前的幾道顫響,就是骨師父在給予他回答呢。
真的要進去嗎?
要。
師娘在里面嗎?
不確定。
一問,一答。
白壽很信任師父們,就像信任師娘那樣。
師父說要進去,那他就不會猶豫。
這與其他人無關。
尤其是葉文昊等人的態度。
白壽已然毫不在意了。
盡管他不懂為何三位哥哥姐姐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得,但他見過這種癥狀——
在師娘身上。
早些時候,師娘還沒有徹底瘋的那些日子里,她就經常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
偶爾還會和剛剛的葉文昊一樣,健忘、驚懼、態度轉變……
起初白壽還不以為然,直到那次,師娘把“香師父”帶回來。
白壽這才確信,師娘是真的瘋了。
所以,如今的樊盈盈等人在他眼中,確診無疑。
病人的話不要聽信,病人的話不要反駁——這是“師娘”教給他的道理。
“走吧,我們進去。”
白壽面容純真道。
說話間,他已舉著燈籠邁上臺階。
目光直視,透過狹長的縫隙,他隱約能看清宅院里面的部分光景……
張燈結彩,紅燭搖曳。
席面上賓客交錯。
一聲“祝婆婆福壽綿長——“響起。
白壽好像瞧見了那位“壽星公”。
身形高挑,面容皎白,相貌俊朗,身著短衣……
他,
是個大學生。
我,
在夢里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