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凝血,斜斜切過狼牙關的箭樓,將漫山遍野的斷矛與旌旗染成銹色。晚風裹著硝煙味灌進軍靴,數(shù)千大軍踩著碎甲片歸營,衣甲上的血漬在暮色里泛著烏光。傷兵們互相攙扶著前行,擔架上的呻吟混著兵器撞擊聲,在漸濃的夜色里織成一張沉重的網(wǎng)。
張魯?shù)那嗖寂L掃過轅門時,見隨高懷德沖陣的親兵左肩上的甲胄已被箭矢貫穿,血水順著護心鏡滴在沙地上。
主營內(nèi)的松明火把噼啪作響,八盞青銅燈臺在牛皮帳上投下晃動的人影。楊任的豹紋護腕拍在桐木戰(zhàn)案上時,案角的令箭震得叮當響:“看看這圖!”他手指劃過羊皮地圖上狼牙關的紅圈,甲葉相撞聲里帶著難掩的喜色,“龐羲的前軍剛過白水河就中了咱們的伏,李思的左翼被高兄弟砍成兩截,連大纛都折在河灘上了!”
帳中諸將或拄刀或按劍,目光聚在楊任鋪開的傷亡清單上。楊昂的刀柄還滴著血——那是他親手斬下的敵將首級,此刻卻盯著竹簡皺眉:“咱們左翼推進過猛,中了弩箭攢射折了小半。”話音未落,帳外忽有傷員慘叫傳來,驚得燭火晃了晃。
“傷亡數(shù)再核一遍。”說話的是閻圃,手中算籌在漆盤上敲出清脆的節(jié)奏,“斥候報龐軍棄尸千二,俘虜里有三百羌兵,怕是李思從武都調來的生力。”
正見高懷德被親衛(wèi)扶著進來,左肩上裹著新?lián)Q的白布,領口大開,露出三道深可見骨的刀疤——那是正午時分他率部硬沖敵陣時留下的。
張魯笑說道:“高將軍帶著騎兵從矮丘沖下來時,吾在中軍看得眼皮子直跳!龐羲的人說你是‘背生雙翅的刑天’,連戰(zhàn)馬都踩著箭雨往上沖——這等悍勇,該賞!”
他猛地扯開酒囊,將琥珀色的酒液潑在帳中銅盆里,火焰“轟”地騰起三尺高:“清點俘虜時,有個羌酋說看見你斬了他們?nèi)齻€百夫長,刀都卷了刃還在砍。”楊任指著高懷德腰間的環(huán)首刀,刀鞘上的血槽里還卡著半片敵甲,“明日就讓軍中文吏把這事記進《平寇錄》,讓成都的小兒聽見你的名字就不敢夜啼!”
帳外傳來更鼓之聲,第一聲鼓響里,陳潛忽然輕咳:“楊將軍,龐羲的敗軍退往南方三十里,帶走了所有傷兵,地上的血跡都用沙土埋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銅腳眼鏡,“怕是要在固守了。”
他既然想要固守,我等當用‘鬼道’御敵。”他忽然起身,羽扇劃過地圖上的群山:“龐羲遠來疲敝,今又戰(zhàn)敗,正可效當年越王勾踐‘盈縮轉化’之術。”
正所謂“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其扎營必立鹿角、掘壕溝,耗時費力,我軍每晚分三路襲擾——左路鼓噪放火,右路斷其糧道,中路專射巡夜斥候,讓其晝夜不寧。”
楊任撓著絡腮胡插話:“可若龐羲出兵追擊,我等如何應對?”
“退而不潰,誘其入伏。”張魯指西側山峽,可在峽埋滾木礌石,待其追兵過半,封死谷口。龐羲若怕中伏不敢追,便每日派百騎叫陣,披發(fā)跣足,口念咒文——”他望向閻圃,“可編些‘天罰將至’的童謠,讓降卒傳回敵營,亂其軍心。”
閻圃頷首:“明日便讓漢中百姓扮作流民,混入敵營,言‘米賊有八部鬼帥相助,夜能驅鬼吞人’。”
“妙!”楊任開口,手按劍柄的指節(jié)泛白,“待龐軍疲憊不堪,軍心浮動,我軍便選月明之夜,以‘五斗米道’祭酒為前導,突襲擊其主營。敵退時,以輕騎追之,專砍輜重,不戀首級——”
“正是要讓其食不安寢,行不安陣。”張魯忽然轉身,從案上捧起一疊黃紙,“此乃‘擾敵三策’:夜襲時每隊二十人,持短刀火把,分進合擊;叫陣以巫樂亂其視聽;斷糧著百姓服,混于樵夫之中。”
高懷德“騰”地竄起:“末將懂了!咱們用鼓角聲驚得龐羲士卒夜夜噩夢,敵進時咱們退進山里,讓他找不著;敵住下了咱們就像蚊子般叮咬,專挑他痛處;等他累得站都站不穩(wěn),咱們就狠狠咬一口;他要跑,咱們就追著屁股砍,不讓他有喘氣的機會!”他越說越興奮,猛拍大腿,震得戰(zhàn)案上的令箭亂顫。
帳中諸將皆笑。閻圃將龜甲收入錦囊,笑道:“昔日子房為高祖劃策,不過‘斗智不斗力’;主公此計,合于兵法,妙在借‘鬼道’壯聲勢,以騷擾亂敵心,正是‘善戰(zhàn)者因其勢而利導之’。”
張魯擺手示意眾人安靜,目光落在帳外如墨的夜色:“龐羲此次來,帶的是劉璋麾下最驕橫的‘東州兵’,素聞其燒殺搶掠,漢中百姓恨之入骨。”他聲音忽然低沉,“傳我將令:凡遇敵傷兵,可救則救,編入‘義舍’;遇敵糧車,只毀其半,留半與百姓——讓天下人知,我五斗米道,不殺降,不虐民,方是真正的‘鬼道’。”
帳外忽有更鼓響起,第一聲鼓音里,楊任已抓起令箭:“末將今晚就帶五百弟兄去劫敵前哨’!”張魯點頭。
眾將散去時,閻圃留在帳后,望著張魯案頭堆積的《道德經(jīng)》竹簡,忽然輕聲道:“主公此計,暗合‘柔弱勝剛強’之理。龐羲雖強,卻如烈日,我等如溪水,雖弱,卻能磨其鋒芒。”
張魯望向帳外漸起的夜霧,嘴角微揚:“當年沛公入咸陽,約法三章而得民心;我治漢中,以‘義舍’‘祭酒’化民,今以‘疲敵’御敵,正是以‘道’為兵。
夜風卷著霧氣涌進帳來,案上燭火明明滅滅,映得張魯綸巾上的星紋忽隱忽現(xiàn),恍若夜空中的北斗,在混沌中指明方向。陽平關外,十萬敵軍的大營正陷入寂靜,卻不知從今夜起,無數(shù)黑影將如夜梟般襲來,在他們的噩夢深處,種下“米賊不可敵”的恐懼。
戌初時分,暮色剛合,中軍帳外忽起悶雷般的鼓聲。龐羲擱下輿圖,按劍出帳,只見西北方向火光點點,如流螢浮動,卻不聞人馬嘶鳴。副將高翔稟道:“探馬回報,敵兵約數(shù)百人,持皮鼓火把,不進不退,只在五里外逡巡。”
更鼓過三,鼓聲方歇。將士方欲合眼,西南角又起鑼聲,驚得營中戰(zhàn)馬踏蹄長嘶。守夜士兵舉火四望,唯見黑暗中影影綽綽,似有人影晃動,待要追擊,卻又消失不見。如此往復,直至寅時,天邊泛白,敵兵方退。
次日升帳,諸將皆帶倦容。校尉李蒙怒曰:“賊子不敢接戰(zhàn),只以鼓噪擾我,末將請率三千銳士,夜襲敵營,必斬張魯首級!”龐羲擺手道:“張魯據(jù)漢中三十年,善用鬼道惑眾,此等騷擾必是誘敵之計,不可輕動。”
連日鏖戰(zhàn):晝攻夜擾
第二日辰時,敵兵果然來叫陣。數(shù)百騎兵列于營前,不舉戰(zhàn)旗,卻掛“米”字幡(張魯以五斗米道治民),為首者披發(fā)跣足,口中念念有詞,身后士兵齊呼:“益州子弟,何苦為劉季玉(劉璋字)賣命!”聲音刺耳,如咒如詛。
龐羲命弓弩手射之,敵騎卻不逼近,繞營馳射,箭矢零星落入營中,竟無傷亡。如此直到日中,敵騎方退,留下滿地斷箭與辱罵木牌。將士欲出追擊,龐羲早有令:“敵退勿追,免中埋伏。”
是夜,騷擾更甚。敵兵分三路,鼓角齊鳴,火把交相輝映,竟似有千軍萬馬壓境。龐羲登瞭望樓,見敵兵始終保持在弓箭射程外,知是虛張聲勢,卻苦無對策。忽聞東北方向喊殺聲起,原是一小隊敵兵趁亂砍營寨鹿角,龐羲急令親衛(wèi)擊退,然不過百人,殺退又來,竟如螻蟻噬象。
第三日,士兵眼中皆有血絲,飲食難咽。高翔來報:“軍中已有怨言,昨夜巡營,見數(shù)名士兵以刀割腕提神。”龐羲心下一驚,方欲整肅軍紀,忽報糧道有警——張魯派小股部隊抄襲糧車,雖未得逞,卻讓全軍心惶惶。
軍心浮動:夜不能寐
第四夜,月黑如墨。龐羲剛合眼,帳外忽起喧嘩,原來是士兵誤將夜鳥振翅當作敵襲,竟自相驚擾。他披衣出帳,見中軍帳前跪了十數(shù)人,皆為兩日未合眼的疲憊之卒。“將軍,讓末等睡片刻吧!”有人磕頭泣血,聲淚俱下。
更可怕的是,營中開始流傳“張魯有鬼神相助”的謠言。日間叫陣的敵兵愈發(fā)猖獗,竟抬出“五斗米道”的祭酒,在陣前設壇作法,煙霧繚繞中,士兵皆覺頭暈目眩。龐羲雖斥為妖術,卻止不住士卒后退半步。
第五日,高翔緊急求見:“大帥,斥候回報,陽平關守軍增兵兩萬,張魯?shù)牡艿軓埿l(wèi)正引援軍趕來。我軍連日疲憊,若再對峙,恐有不測。”龐羲望向轅門外,見士兵巡邏時腳步虛浮,兵器拖地有聲,心知再耗下去必生變。
撤軍之夜:且退且防
戌時,龐羲召集諸將,擲劍于地:“吾非怯戰(zhàn),實乃疲師不可久戰(zhàn)。今夜撤軍,退往白水關。”令下:“先退輜重,次退步兵,騎兵斷后,每營留百卒燃灶,虛設旌旗,五更方撤。”
是夜,敵兵果然來擾,卻見漢軍營中火光不熄,鼓聲時作,竟不敢近。龐羲親率五千精騎殿后,行至天明,方見陽平關方向塵土大起——張魯知其退軍,遣張衛(wèi)率萬騎追擊。
龐羲早有準備,令士兵將數(shù)千頭牛尾縛火把,驅入山谷。火牛狂奔,驚得敵騎陣腳大亂,趁此機會,大軍順利通過險道。待張衛(wèi)整軍再追,龐羲已入白水關,關門轟然閉合。
站在關樓上,龐羲望著關外滾滾塵煙,手撫腰間玉玨,長嘆一聲。此次退兵,非戰(zhàn)之敗,實乃張魯“晝擾其心,夜驚其神”的疲敵之計得逞。
關內(nèi),軍醫(yī)正忙著診治累倒的士兵,帳中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混著遠處羌笛的嗚咽,在春日的山風中漸漸消散。而陽平關外,張魯?shù)拿灼烊栽讷C獵作響,仿佛在訴說著這場不見血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