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群早已忘記了騎著他那輛深紫色Cannondale自行車的快樂,但當他從照南街道附近進入竹山公園,沿山坡滑行而下時,這種愉悅感立刻重新涌上心頭。
公園里空無一人,只有零星幾個慢跑者,沈群放任自己沉浸在速度中,城市和壓抑的焦慮仿佛奇跡般消失在環繞高樓的薄霧里。
耳邊風聲呼嘯,他恍如昨日般回憶起在Y省N市“死人山”騎紅色金色寬胎Schwinn自行車俯沖的日子。
那輛自行車是他十歲生日時收到的禮物——他在一本漫畫書封底看到廣告后求來的。
這輛車象征著他無憂無慮的童年,沈群說服母親一直保留它,如今它仍積滿灰塵,躺在家鄉老宅的車庫里。
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但不足以破壞他的好心情。盡管如此,他仍能清晰聽見雨滴敲擊頭盔面罩的聲音。
最大的麻煩是透過起霧的騎行眼鏡看清前方。
為了保持身體干燥,他穿了一件防水斗篷,斗篷帶有巧妙設計的拇指鉤,當他俯身握住車把時,布料像帳篷一樣覆蓋全身。一路上他盡量避開水坑,實在躲不開時,便抬起雙腳離開踏板,直到駛過積水。
沈群從竹山公園東南角駛出,進入清晨擁擠的市中心街道。
曾經,他享受與汽車較量的刺激,但用他自己的話說,那是“更瘋癲、體力更好”的時候。
由于近年幾乎沒騎車,他的水平大不如前。頻繁的籃球賽幫他保持體能,但遠不及騎自行車所需的持續鍛煉。即便如此,他并未減速。
當他騎到司法部醫學檢驗局30街裝卸平臺的斜坡時,大腿肌肉已酸痛抗議。
下車后,他靠在車把上緩了一會兒,讓血液循環重新灌注腿部。
小腿的缺氧性疼痛消退后,沈群扛起自行車走上平臺臺階。雙腿仍像灌了鉛,但他迫不及待想查看停尸房的情況。
經過大樓時,他看到路邊停著幾輛衛星轉播車,發電機轟鳴,天線高聳,接待區擠滿了媒體記者。
顯然有大事發生。
沈群隔著安保亭的窗戶向莊俊遠揮手。
穿制服的警衛起身探頭問道:“沈醫生,重拾舊愛了?好多年沒見您騎這車了。”
沈群回頭揮了揮手,推車進入地下室。
他路過用于腐爛尸體解剖的小停尸間,左轉繞過中央冷藏柜(尸體在尸檢前存放于此),將自行車塞進松木棺材堆放區——那里堆滿雜物和無名尸體。
他把騎行服鎖進柜子,走向樓梯時瞥見值班殯葬技師權宏博正埋頭處理文件。
沈群打了招呼,但對方專注得毫無反應。
進入主走廊后,沈群瞥見擁擠的接待區。
即便在建筑后方,也能聽到焦躁的交談聲。
好奇心被勾起。
法醫工作的魅力之一便是每日未知的挑戰,這讓上班充滿刺激,與他之前眼科醫生生涯的按部就班截然不同。
沈群的眼科生涯在1990年戛然而止——他的診所被醫療巨頭博遠集團吞并。
對方提供的合同更是侮辱。
這段經歷讓他意識到,基于醫患直接付費的傳統醫療模式正迅速消亡。
他轉行成為法醫,試圖逃離被他視為“偽醫療”的托管體系。
諷刺的是,博遠集團通過市政員工福利合同再次纏上了他。
為避開記者,沈群直奔身份鑒定區。
按輪班制度,資深法醫需清晨審核夜間案件并分配尸檢任務。
盡管不輪值,沈群習慣早到以挑走有趣案件。他一度疑惑同事為何不效仿,后來才明白多數人只想偷懶。
好奇心讓他總超負荷工作,但他樂此不疲:工作是他安撫心魔的鴉片。
自從和云集同居后,他說服她早晨同行——考慮到她討厭早起,這堪稱壯舉。
想到這兒,他笑了笑,猜測云集是否已到崗。
突然,沈群僵在原地。他刻意屏蔽了今早與云集的爭吵,但此刻,關于兩人關系的思緒與過去的慘痛回憶一同涌入腦海。
他惱火地想:為何美好的周末要以不愉快的爭執收尾?尤其當一切進展順利時。
他幾乎滿足于現狀——這對他而言堪稱奇跡,畢竟他自認不配活著,更遑論幸福。
壞情緒席卷而來。他最不需要的,是任何提醒他想起亡妻與女兒之死的痛苦和愧疚,但每次與云集討論婚姻或孩子時,這種情緒總會爆發。
承諾與責任,尤其是組建新家庭,令他恐懼。
“冷靜。”他低聲自語,閉眼用力揉搓臉頰。
憤怒退去后,憂郁浮上心頭,那是與抑郁癥斗爭的不快記憶。問題在于,他真心愛著云集,兩人相處融洽,唯獨“孩子”是導火索。
“沈醫生,您還好嗎?”一個女聲問道。
沈群從指縫間看去,夜班調查員田海露正披上外套準備回家。她掛著標志性黑眼圈,沈群懷疑她是否睡過覺。
“我沒事。”他放下手,局促聳肩,“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我從沒見過您這樣發呆,尤其在走廊中間。”
沈群本想機智回應,卻詞窮,轉而問她夜班是否有趣。
“挺忙的,尤其是值班醫生和陸彭醫生。簡民主任和朱陽騰副主任已經在做尸檢了,陸彭在幫忙。”
“真的?”沈群問,“什么案子?”
部門主管簡民和二把手朱陽騰通常八點后才到,清晨尸檢實屬罕見,說明案件涉及政治,難怪媒體聚集。
陸彭是沈群同事,周末值班。法醫夜間不出勤,除非有緊急狀況,常規事務由病理住院醫師處理。
“一起槍傷案,但涉及警方。聽說他們包圍了一名嫌疑人和其女友,抓捕時發生交火,可能存在執法過度。您或許會感興趣。”
沈群暗自皺眉。
多彈孔槍擊案本就復雜,而陸彭雖比他資深八年,在沈群眼中卻常敷衍了事。
“既然主任插手了,我還是避開吧。”沈群說,“夜班有其他特別案件嗎?”
“常規案件,但A市總醫院有個病例讓我在意:一名年輕人昨天上午接受手術,他周六在竹山公園滑板時摔成復合骨折。”
提及A市總醫院,沈群頓生反感。
這家曾經的學術標桿已被博遠集團收購。盡管他知道那里的醫療水平仍高(比如若他騎車摔傷,很可能被送到該院骨科),但一想到它屬于博遠集團,便渾身不適。
“這案子哪里特別?”他掩飾情緒問道,又諷刺補充,“是誤診還是粗劣掩飾?”
“都不是。”田海露嘆氣,“是太悲慘了。”
“悲慘?”沈群驚訝。
田海露從業二十余年,見慣死亡慘狀,“能被您稱為‘悲慘’,肯定不簡單。簡要說吧。”
“死者二十多歲,無病史,尤其無心臟病。據護士說,他按鈴求助,但等她們五到十分鐘后趕到時,人已死亡,推測是心臟問題。”
“嘗試搶救了嗎?”
“當然!但失敗了,心電圖上連一絲波動都沒有。”
“您覺得悲慘是因為他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