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鄉的云
書名: 路與歌作者名: 城門外本章字數: 1363字更新時間: 2025-03-19 00:27:54
2015年春,我在廠門口小賣部第一次見到張建國。他穿著泛黃的工服,領口別著枚生銹的工牌,上面印著“xx五金廠F12線“。那天他盯著貨架上的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發呆,最終掏出皺巴巴的紙幣買了包最便宜的榨菜。我注意到他虎口處貼著創可貼,指甲縫里嵌著藍黑色的焊錫。周峰的嗓音在嘈雜的車間噪音中顯得單薄。他突然劇烈咳嗽,痰里帶著血絲。后來我才知道,他在無塵車間連續工作18小時,防護面罩的硅膠密封條在臉上壓出滲血的紅印。
2017年春節,我在火車站廣場又撞見他,火車站正播放著費翔的《故鄉的云》。他裹著洗得發白的軍大衣,手里拿著一臺滿是劃痕的手機,正隨著人群往綠皮車廂里擠。“給我媽帶的降壓藥。“他指了指鼓鼓的蛇皮袋,“還有給妹妹買的英語詞典。“列車啟動時,他突然把臉貼在車窗上,哈出的白氣模糊了玻璃外的城市天際線,我隱約看到一個年輕人對于回家的喜悅,又間夾著一絲對來年的迷茫。“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
2020年疫情期間,工廠開始大規模裁員。張建國在車間門口徘徊了三天,最后在公告欄前蹲下來,用指甲摳下自己名字旁邊的“淘汰“二字。那天他在我店里喝了八罐青島啤酒,醉醺醺地指著窗外:“老板你看,那些云像不像我們貴州的梯田?“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工業區的廢氣在暮色中凝結成鉛灰色的云團。
2021年春天,他帶著個穿校服的女孩來找我。“這是我妹,考上中山大學了。“他說話時胸脯挺得老高,卻在掏錢包時露出腕部的手術疤痕。女孩抱著書包小聲說:“哥,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閉嘴!“他突然吼道,震得貨架上的方便面簌簌作響,“老子還沒到要靠國家救濟的地步!“,人年輕時總是有一些傲氣。去年秋天,工廠引進了智能機器人。我在車間外看見張建國站在機械臂前,笨拙地模仿著鋼爪的動作。“這些鐵疙瘩比我們快三倍。“他摸了摸機械臂冰涼的外殼,“老板說我們是人形耗材。“那天傍晚,他把工牌扔進了垃圾桶,金屬牌撞擊桶底的聲音像枚啞彈。
12月的冬天,路過一家大排檔又見到了張建國。他的塑料袋里裝著破碎的水杯、泛黃的工牌和半本《新概念英語》。“老板,你說人是不是就像這云?“他望著天空中翻涌的烏云,——“飄到哪算哪。“閃電劃過的瞬間,我看見他后頸的紋身——是片殘缺的梯田,邊緣刻著“2015-2025“。他總說等攢夠錢就回貴州開個小賣部,可每次發薪日,他都會把錢換成皺巴巴的匯票寄往山區。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店里準備打烊的半夜,在路燈的照耀下我看到他露出了罕見的笑容,手上拿著一瓶白酒,一邊走過來一邊說:“老板,我明天就回老家了,這瓶酒是我剛來上班從老家里帶過來的,一直喝不慣,今晚你也幫我分擔點,嘿嘿。”
——“啥事讓你這么高興啊?”我問道;
“沒啥,家里給我介紹了女孩子,說女方幫我找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讓我回家。”
——“這是好事,起碼不用再孤身一人在外漂泊了,以后你就要撐起兩個家了,大家小家都靠你啦,加油”
他默默喝了一口酒,徐徐點上一根煙,說道:“誰知道是好是壞呢?”
我把他留下的工牌擦得锃亮,掛在小店的收銀臺前。每當臺風過境,工業區的廢氣就會凝結成奇形怪狀的云團,恍惚間竟真有點像貴州的梯田。昨夜暴雨傾盆,我夢見張建國站在流水線盡頭,背后是無窮無盡的機械臂。他突然轉身對我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然后慢慢化作一團白霧,消散在轟鳴的機器聲中。醒來時,收銀臺上的工牌不知何時沾上了露水,像誰落下的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