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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代死刑的四個關鍵詞

第一節 皇帝的死刑決定權

《大清律例·刑律·斷獄下》“有司決囚等第”門律文規定,被判處死罪的人犯,要奏聞皇帝,由皇帝決定該犯是否被處決。這是《大清律例》對皇帝死刑決定權的最基本規定。除此之外,其他具有法源意義的典章制度還有很多關于皇帝死刑決定權的細節規定。

一般認為,有關皇帝死刑決定權的相關制度初步形成于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確立于唐太宗李世民時期。唐太宗時定制“京外三復奏,在京五復奏”。這又叫死刑復奏制度。該制度沿用至明清。應該看到,即使在相對和平的時期,這一制度在后世也未能得到完全遵守。

先以宋代為例。建隆三年(962),宋太祖懲五代藩鎮專殺之弊,定大辟詳復法,令諸州自今審完死刑案件,錄案奏聞,委刑部詳復。[1]宋代自此確立了死刑復奏制度。這一規定至遲在宋太宗至道年間(995—997)便已遭到了破壞。至道二年(996),太宗聽說諸州對所斷死刑情節可疑者,擔心為諸司所駁,不敢上報。于是,下詔死刑有可疑者,須奏者乃奏。[2]也就是說,在此之前已經不要求所有的死刑案件向上奏聞。至遲宋真宗大中祥符六年(1013)就有要求將死刑中情理憫惻、刑名疑慮者申提刑司看詳、附驛以聞的詔令。[3]仁宗天圣四年(1026)刑部侍郎燕肅的奏請提到了只有京師死刑須復奏,而州郡之獄有疑及情可憫者才上請。仁宗回應燕肅的詔令又強化了將死刑有疑慮和情理可憫者上奏的規定。[4]

詳復之案不須奏聞,其程序一般為,縣先將案情審理清楚,然后解州審勘,如果“罪狀明白,刑法相當”,州申路之提刑司,聽其論決,提刑司即可決定將犯人處決。[5]如果情輕法重,情重法輕,事有疑慮,理可矜憫,提刑司(有時為知州)應奏聞皇帝,由皇帝決定。[6]此即為奏裁之案(又常被稱為奏案)。神宗元豐年間曾有人引唐代復奏故事,欲令天下庶獄悉從奏決。時刑部郎中韓晉卿說,如今只有事有疑慮和理可矜憫者上請,這是祖宗之制。如果讓那些死刑犯全部械系,等待朝命,可能會導致死于獄者多于被處決者的結果。朝廷最終同意了韓晉卿的意見。[7]這個事例也直接說明了宋代只有部分死刑犯的處決與否要經過皇帝的批準。

明初制定的《大明律》也有死刑復奏方面的內容。《大明律·刑律·斷獄》“有司決囚等第”門規定,死罪案件,在內聽監察御史,在外聽提刑按察司審錄無冤,依律擬議,轉達刑部定議,奏聞回報。簡言之,死罪案件要奏聞皇帝,由皇帝決定處決與否。明朝皇帝常強調自己的生殺予奪之權。就連經常不過問政事的世宗嘉靖帝也曾強調“刑賞大柄,豈臣下所得擅專示私?”[8]雖然如此,正如清代乾隆帝所言,明代秕政多端,總因閹寺擅權,交通執政,如王振、劉瑾、魏忠賢之流,俱以司禮監秉筆,生殺予奪,任所欲為,遂致阿柄下移,乾綱不振。[9]乾隆五十一年(1786),他還指出了嚴嵩的“生殺予奪”“潛竊威柄”行為。[10]在中央,因為過于信任宦官、權臣,明代皇帝的“生殺予奪”大權常被他們或明或暗地竊取了。死刑復奏制度遭到了破壞。

不僅中央權宦破壞了死刑復奏制度,地方酷吏也經常破壞這一制度。明代中后期酷吏之酷、酷吏之多在當時是一個突出的社會問題。在仁宗洪熙年間大理寺少卿戈謙便有“今內外諸司率用大棍掠人,蓋欲使人畏懼,得以遂其奸貪”之語。[11]可見至遲在仁宗時,酷吏問題便比較突出了。憲宗成化年間,吉安知府許聰因死于獄者50余人而被處決。在黃景隆任吉安知府的三年時間里,因無罪而故勘故入或淹禁以致死者超過百人。[12]在兩人短短幾年知府任期內因酷刑、淹禁致死百姓數量眾多。這在明代并非個案。又如穆宗隆慶四年(1570)刑部尚書葛守禮稱,在外有司凡有訊鞫,不論輕重,動用酷刑,有問一事未竟而已斃一二命,任官未滿一年而拷死數十人者,輕視人命如草芥。如汾州知州齊宗堯三年致死50人,榮河知縣吳朝一年致死17人。[13]

可以說,在中國古代史上每個朝代都有酷吏,但與其他相對平穩的歷史時期相比,明代酷吏之普遍、兇狠卻是罕見的。在此以清代為比較對象。即使在同樣號稱吏治敗壞的晚清,如果州縣官酷刑將百姓致死的行為被上級揭發,州縣官輕則被革職,重者還會受到刑法制裁。[14]雖然在晚清,州縣官亦時有刑斃百姓之事,但在具體個案中致死百姓的數量明顯不及明代中后期,明代中后期酷吏更為常見。官員貪污常伴隨著苛酷,“酷以濟貪”,以刑罰嚴酷來實現其貪污目的。正如熹宗天啟三年(1623)吏部尚書趙南星所言,當前有司官員貪已成風,“貪則多酷”。[15]明代中后期官員貪腐成風。隨著貪腐問題的日趨嚴重,酷吏增多,酷吏的表現非常明顯。[16]至世宗嘉靖八年(1529)時,詹事霍韜便有“今酷吏填滿天下”之語。[17]酷吏淫刑以逞,無辜百姓被斃杖下,傷天地之和,召災害民。對酷吏的懲治得到了明廷的持續重視。酷吏將百姓致死,事實上侵犯了皇帝的生殺大權。

《大清律例》繼承了《大明律》有關皇帝死刑決定權的規定。鄭秦教授認為,在清代,皇帝通過秋審等制度,牢牢地掌握著死刑的終審權。[18]在具體制度的運行中,清代皇帝對百姓生殺大權的掌控力明顯強于明代,其對死刑決定權更加維護。皇帝對百姓生殺大權的掌控早在清人入關前就已存在。崇德六年(1641),都察院參政張存仁就奏稱:“生殺予奪之權自皇上操之。”[19]順治四年(1647)時,工科右給事中魏象樞在其奏折中提到,江寧巡撫土國寶獲內地之奸一事曾奉有“內奸與在陣擒獲不同,宜嚴審固禁,馳奏候旨,何得擅殺”之旨。山東巡撫丁文盛悖旨擅殺一事奉有“崔似骃背旨擅殺,好生可惡,嚴究擬罪”之旨。巡按鄧孕槐背律專殺一事曾奉有“楊允昌革職提問”之旨。[20]順治十二年(1655),某布政使題請強盜贓真證確,督撫即行正法。刑部尚書圖海題復稱,人命至重,死者不可復生,議獄緩死,古帝王重之矣。然亦從無強盜贓真證確、督撫即行正法之例。[21]亦即當時尚無督撫可對強盜先行處決之例。雖然當時尚屬“反側未靖”之時,嚴刑較多,清廷尚且屢有嚴禁擅殺之旨。順治時君臣對死刑決定權的維護不可謂不嚴厲。皇帝對死刑決定權的維護是清代皇權的一大特色。[22]

乾隆帝直接將皇帝的死刑決定權明確宣示為本朝家法。他說:“乾綱獨斷乃本朝家法。自皇祖、皇考以來,一切用人聽言,大權從無旁假。即左右親信大臣亦未有能榮辱人,能生死人者。蓋與其權移于下而作福作威,肆行無忌,何若操之自上,而當寬而寬,當嚴而嚴。此朕所恪守前規,不敢稍懈者。”[23]嘉慶帝也說:“我朝家法,刑賞大權,悉由乾斷。”乾隆、嘉慶二帝將皇帝的生殺大權視為家法,特意與前代相區別。[24]另外,皇帝家法也區別了規范臣民行為的各項典章制度。后者可由臣下奏請修訂,前者則是皇家祖宗規矩,臣下不可妄議更改。乾隆、嘉慶二帝對這一家法十分重視與敏感。比如嘉慶四年(1799),欽差大臣那彥成在鎮壓白蓮教起義時奏請將將弁以下失誤軍機,情真罪當者先斬后奏。嘉慶帝認為,本朝經略大臣亦從無先斬后奏之事,何況欽差乎?諭令那彥成如果査有實系失誤軍機者,即使系微末員弁,亦應該按律定擬,在請示皇帝的旨意后遵行。[25]

經略大臣、欽差殺人,尚應請示皇帝旨意,州縣官就更不用說了。晚清廣東陸豐知縣徐賡陛將人活埋案是個典型。該案被《點石齋畫報》所繪。該圖文字說,雖然鄭承望罪犯應死,但州縣官不伸國法,擅用私刑仇殺罪人。其暴戾兇狠之性情亦可見矣。[26]此事在實錄中也有記載。經查實后,得旨:徐賡陛著先革職,聽候訊辦。鄭承望被埋身死一案情節甚重,必須嚴切究辦。即著該督撫嚴訊確情,定擬具奏。[27]事情的前因后果自有歷史評斷。無論如何,徐賡陛將人擅殺,確實違背了皇帝死刑決定權的制度規定。事發四年后,連徐賡陛自己也說,我朝立國仁愛,民命必取自上裁。知縣七品官擅專若此,則言官論劾,疆吏奏褫,皆以立天下之大防,非為一官一邑計。加以罪譴,固理之宜。[28]徐賡陛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未表現出絲毫的不服。體制如此,自己確實應該為自己的沖動負責。

與前朝明顯不同的是,在清代,統治階層不僅在犯人的死刑決定權上強調“殺”之權由皇帝掌握,還更強調“生”的一面由皇帝掌握,亦即皇帝常施恩使犯人得以“求生”,從而展現皇帝活人之恩。由“殺”到“生”視角轉換的關鍵在秋審制度。

秋審制度為國家的“恤刑大典”,其在清代主要被定位于“恤刑”制度。秋審“原為慎重民命,本于必死之中求其可生”。[29]如果沒有秋審,犯人將會于秋后被處決。經過秋審后,相當一部分斬、絞監候犯人得以“求生”。可以說,秋審本來就是為斬、絞監候犯人“求生”而設計的制度。“威權生殺之柄,惟上執之”。[30]從制度上來看,只有皇帝才能讓犯人“求生”。皇帝對被判為斬、絞監候的秋審人犯掌握著“求生”權。在秋審制度的運行中,皇帝施恩使得犯人“求生”的一面經常被強調,而皇帝施加威權將犯人“殺死”的一面卻相應被淡化了。即使在“勾到”時亦如此。為彰顯皇帝之“恩”,康熙、雍正、乾隆等帝在辦理秋審時,俱常彰顯自己的“求生”權,明示犯人之“生”“恩自上出”。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乾隆帝在勾到山西等省犯人后說,秋讞大典經九卿會核定擬,繕冊進呈。朕親為再三披閱,核其情罪輕重,分別勾存。其稍有一線可原者,必為求其可生之理,予以停勾。而實在情真罪當者,亦不能曲法市恩,稍存姑息,以期無枉無縱。并于勾到時將應勾應免之故詳晰諭示,大學士刑部等官皆備聞之。蓋以民命至重,從不肯掉以輕心也。[31]經過秋審,只有少部分犯人最終會被處決。[32]未被處決者都是皇帝加恩的結果。擁有話語書寫優勢的官員在書寫秋審時經常強調皇帝之恩。

不僅秋審,皇帝還常通過多種方式加大自己對犯人“求生”權的維護力度。比如他們通過更頻繁地運用立決案件夾簽、雙請等方式,有意識地強調皇權對某些立決人犯的特施之“恩”。不過,每年數千件秋審案件的辦理為皇帝掌控死刑人犯的“求生”權提供了豐富的資源,這遠非立決案件的夾簽等情況可比。

一方面,通過秋審的運作,清朝官方淡化了皇帝“殺”之威,彰顯了皇帝對犯人的“求生”之恩。當然,各朝皆有彰顯皇帝“求生”之恩的大赦制度。但大赦非常制,較少見。另一方面,正因為皇帝對“殺”之權的牢牢掌握,皇帝“求生”之恩才顯得更為可貴。清代由“殺”至“生”視角的轉變,受到了明代的影響。明代的朝審、恤刑使者等制度使皇帝“求生”之恩的運作制度化、日常化。只是無論在范圍上,還是在影響上,明代這些制度俱無法與清代的秋審制度相比。而且在制度的運作中,清代官方更強調皇權的作用。相對來說,明代恤刑使者、推官等官員的個人恤刑作為更常被體現。

由“殺”至“生”視角的轉變對我們理解清代死刑政策和秋審制度至關重要,這使臣民更加關注、體會到皇帝之“仁”。視角轉變之后,秋審等制度本來所有的血腥意味被大大淡化,皇帝之恩得以更加凸顯。對皇帝“求生”之“仁”,臣民唯有感恩戴德,涕泣順從而已,怎么可能會質疑、拒絕皇帝的恩德?百姓順從守法,才更有利于皇帝的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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