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妖絕對不是最難對付的。

祂畢竟是憑體魄和蠻力殺人的野神，相反，那白家娘娘才是邵弦最忌憚的。

潮東縣一行伐廟歸來至今，邵弦也沒弄清楚祂那奪走孩童魂魄的招數是怎么回事，如果也是喊魂的話，自己應該早就嗝屁了。

而現在，邵弦知道了。

祂迷惑靈魂的法門藏在那六對眼睛里。

難怪當初白家娘娘廟被破之后，祂趴在房梁上盯著邵弦看了那么久，是最后發現余火護體的邵弦根本不吃祂那套，才灰溜溜地離開。

而眼下，得虧是赤衣提醒得及時，邵弦在推開秦子彤的時候瞬間閉上了雙眼。

但如此一來，他那榔頭失去了準確的方向感掄了個空，身形一滯之后，就感覺雙肩傳來劇痛。

噌噌！

兩支孩童臂膀粗細的黑色節肢在他雙肩鑿開了兩個血洞，節肢本來還想更進一步的，但是被鐵骨境的骨骼架住，生生扛了下來。

饒是如此，邵弦還是整個人被碾進了腳下船艙中。

初見時的白家娘娘只有巴掌大小，中元節再見，已經有游船那么寬了，整個漆黑的身形懸掛在蛛網之上，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只留那十二只眼睛反射著池面的微弱燈火，令人不寒而栗。

邵弦一個照面便受了傷，但畢竟沒有被白家娘娘成功攝魂，可其他沒能聽到赤衣聲音的人就都遭了殃了。

秦子彤先前看到秦叔受創心急如焚，本想沖上去支援，猛然發現身后不知何時多出一只猙獰的大蜘蛛，且邵弦已經推開自己迎上了蜘蛛，眨眼間就受創墜入船艙。

那撐開來足足有三丈長的恐怖前肢高高揚起，就要對著船艙的窟窿鑿下去。

秦子彤心只先前是邵弦救了自己，當即橫劍迎了上去！

噹——

劍鋒與蜘蛛前肢對撞，火星四濺。

她竟生生將兩只前肢下鑿的落點攪偏。

轟隆。

船身應聲被貫穿，池水漫入船艙。

秦子彤虎口劇痛，卻顧不得那么多反身就欲再刺出一劍，但也就在這一瞬間，她那凌冽的身形突然慢了下來，渾身纏繞的磅礴勁氣驟然一散。

咚……

長劍自手中滑落，跌入池中。

她身影微晃，精致臉龐上不再存有一絲靈動生氣，變得渾渾噩噩，呆滯茫然。

只因她直視了白家娘娘的蛛眼。

…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其余所有人身上。

那剛剛生起搏命念頭的柳佂三人瞥了白家娘娘一眼，便都腳下踉蹌，跌入水中。

秦叔則是聽到秦子彤的聲音，不管不顧地從船身殘骸中沖出直奔白家娘娘而來，才沖出幾步就站定了身形，不動了…

除了一開始就已經不省人事的蕭長沁，其余所有人都中招了。

…

白家娘娘沒想到近在咫尺的秦子彤在被攝魂的前一瞬還能攪開自己的前肢。

尤其是她手中長劍劈砍而過的時候竟然在祂的前肢上斬開了豁口，還留下不斷灼燒的火光。

心中恨意驟起，六條腿在蛛網上快速騰挪，瘋狂抖動著腹部絨毛來到秦子彤跟前，橫起前肢左右交叉，就要將她的頭顱摘掉。

嗖！

破空聲響起。

前肢如刀刃，即將切向秦子彤脖頸的時候。

迎上來的卻是雙肩染血的邵弦。

他攔在了白家娘娘與秦子彤之間，硬生生用兩條小臂擋下了交叉而來的蜘蛛前肢。

噹——

金屬對撞的聲響自池心蕩開，婉轉綿長。

“嘶……”

邵弦疼得齜牙咧嘴。

“放心，只是切開了一點點皮肉，骨頭好著呢。”赤衣輕飄飄的補了一句。

“但是疼啊艸。”

邵弦被壓得后退了兩步，那兩根長滿毛刺的前肢卡著他的小臂骨骼刮蹭而過。

疼得他目眥欲裂，口中臟話頻出。

“我日你娘娘！”

這就是逆推下三境的尷尬之處，骨骼堅如金石，血肉卻還是前身邵公子的細皮嫩肉，說切開就切開了，跟白豆腐似的。

好消息是磐血雄渾，很快就能讓傷口愈合。

…

邵弦騰出一條腿猛踏身前船板，扛起秦子彤直接把她丟回到池心亭上。

由于準頭差了一點，小姑娘的身板重重地拍在了亭柱上。

不過邵弦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做完這些便快速撿起榔頭，翻身離開那艘已經沉了一半的游船，躍至數丈開外。

又快速地翻跳幾下，把跌落在池水中的柳佂幾個也都提起來甩到亭上。

此時，靜心池上又一次陷入死寂。

虎妖還踩在幾艘船身之上，吞吐著青色煙氣。

白家娘娘身形與夜色半融，在口中搖曳著修長前肢。

除了邵弦之外其余能打的都被攝了魂，本是以多敵少的局面，轉瞬之間就變成了以少敵多。

也許真就如余老頭所說的那樣，是逃不掉的因果。

伐廟匠與野神之間的因果，無論邵弦拉上多少幫手，總歸還是得由他親自來與野神進行了結。

赤衣雙手摟著邵弦脖子，從他身后露出腦袋來：

“無妨，總歸是讓他們都做了點貢獻，小貓咪和小蜘蛛身上多少都沾了點傷，你的勝算又多了幾分。”

“但是不公平啊，一打二。”

邵弦低頭看了看雙肩，發現傷口已經愈合，不再淌血。

此時想要施展喊魂術讓掉線的秦子彤他們重聯回來已不現實，就算他能抽空把那破咒語默念完，上哪里去找筆墨把他們名字一一寫下來。

局面還真就是一對二了。

而且對的還是吞噬了陰氣之后的加強版野神。

“怕什么，姐姐給你兜底，是二對二！”

赤衣在邵弦面前揮舞了兩下拳頭。

而就在此時，池面上毫無征兆地響起了渾厚佛音。

“哄嘛咪……”

佛經抖蕩，蓋在靜心池上的濃密蛛網竟然發生了顫動。

就連虎妖與白家娘娘也都望向了同一處角落。

不多時，誦經聲停滯。

一顆落有戒疤的禿頭慢悠悠地從晦暗水面上蛄蛹了過來。

他有些狼狽地游到最近的一處游船邊，從水下探出兩只手，扒住船身邊緣，翻身爬了上來。

由于身上僧衣被浸濕，竹竿似的身材變得更加顯眼了些。

好不容易在船板上站起身來，還沒站穩，他就對著邵弦所在的方向大吼一聲：

“我來助你！”

正是不空和尚。

…

邵弦先是臉色一喜。

可隨即想起來不空和尚沒有把他那桿鎮寺法器帶來，又臉色一沉。

不過，好歹以少敵多的局面變成了二對二，如果啦啦隊赤衣忽略不計的話。

好消息是，不空和尚這比上回分別的時候變強了不少，壞消息是，他修的是金光寺佛法，練出來的是一身勁氣。

這年頭可能都流行這么練。

武夫世家的子弟跑去拜道庭，佛門修行者走武夫的路子。

真行啊。

…

“妖孽吃我一掌！大威天龍！”

不空和尚可能還沒有弄清楚狀況，以為虎妖還是當初在臥虎寺時的水平，跳起來一巴掌拍了上去。

然后就被扇飛了。

嘭——

高瘦身影在池面上連打了好幾個水漂，最后結結實實地撞在了池心亭柱子上。

就那竹竿似的身材這么橫著敲上去，邵弦隔著老遠看到都忍不住縮了一下脖子，生怕那和尚腰桿子咔吧一聲給反向對折了。

…

不過吃肉的畢竟身體比較抗揍，被那磐血境巔峰體魄的虎妖扇了一掌之后，和尚只在池心亭上打了個滾就又迅速地爬起身來。

他的體魄只在鎖皮初期，卻恰到好處地繃住了那口氣沒有被打穿。

邵弦也忍不住露出了羨慕的神色：

“身體真好啊。”

換做是他自己的話，虎妖的這一掌指定能給他扇個皮開肉綻。

先天磐血鐵骨境武夫對鎖皮初期的表示羨慕，天底下也就他這獨一份了。

…

池面上，白家娘娘與虎妖緩緩將目光轉回到邵弦身上。

邵弦掂了掂手中榔頭。

說實話他心里也沒底，但都到這份上了確實不能慫。

他與赤衣事先指定的計劃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拖，死命地拖延時間。

只要拖到破曉，這天地之間的陰氣就會開始潰散，到時候虎妖與白家娘娘的實力會大大縮水。

子時過后才是中元節，距離破曉也就區區兩個多三個時辰不到，現在畢竟還是七月份，日頭還長著呢。

只要熬到破曉，以邵弦現在的實力弄死這倆野神不成問題。

這也是為什么先前野神現身之后赤衣不給邵弦貿然出手的原因，并不需要上趕著去搏殺，只要能拖到破曉，機會就非常大。

…

唯一的問題只在于，兩尊野神吞噬陰氣之后實力增幅有點超出預料了。

肢體強度都在磐血上下，虎妖更是直逼中三境。

這樣一對比下來，邵弦的區區鐵骨可就有點遭不住了。

…

“嘭——”

他腳下游船被無數蛛絲切割成碎片。

邵弦剛剛起跳，虎妖的身影就已經籠罩住他的大半片視野。

青黑色鬃毛包裹的血色利爪與獠牙就這么鑿向他的身軀而來，那張血盆大口根本就不需要去尋找什么鎖喉的角度，上下顎撐開來都足以把邵弦的腰一口咬實了。

情急之下，邵弦只能一張拍向蛛絲最密集的位置，接住反沖的力量在空中調轉身形，堪堪避開虎妖的撲殺。

而代價是自己手心被絞了個血肉模糊。

所幸蛛絲切不斷他的掌骨指骨，皮肉損傷很快就會在血池的灌注下恢復，這是邵弦拖延時間的資本。

…

嗖——

蛛絲時而縈繞如煙絮，時而緊繃，寒氣逼人。

邵弦本就沒有學過什么身法步伐，一時間在池上被追打得相當狼狽，連個反擊的機會都沒有。

沒多久，就被轟回了池心亭。

嘭。

這是池心亭那根柱子第三次被大活人的軀體砸中。

柱子表面終于崩開了裂紋。

…

赤衣：

“這蛛網有古怪，不只有拘禁隔絕的作用，似乎還能匯聚陰氣，我就說，祂們不應該突然變得這么兇的。”

邵弦趴在地上換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

一旁的不空和尚看到邵弦被拍飛回來，抄起一把新的木魚槌就要沖上去挨第二輪的揍，但是被邵弦伸手拽住了：

“不空，你剛才怎么進來的？”

不空和尚豎起掌印道：

“小僧念了《往生凈土真言》，驅散了一部分陰煞之氣，在蛛網上破開了一個小孔鉆進來的。”

“你可算學會了！”邵弦一把攥住了和尚的衣領：

“念，給我狠狠的念！大聲念！把這個蛛網陣給我念碎！”

不空和尚抬起光頭看了一眼周遭橫亙在夜空之上的無數蛛絲，臉上露出恍然的神色：

“小僧明白了！”

…

毫不相干的兩個人這回可算是配合了起來。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不空和尚手中佛珠快速轉動，每一顆檀木珠子都刻著細密的梵文，在晦暗夜色下泛著暗金色澤，他口誦經文，低沉渾厚的梵音如漣漪般擴散。

靜心池上并未出現明顯異變，唯有風的走向被改變了。

白家娘娘的聚陰陣法正在受到抑制。

原本源源不斷地從外界吸收而來，灌入陣心區域的陰氣開始變得沒有那么濃郁。

連帶著，虎妖與白家娘娘也從全盛姿態跌落了下來，最明顯的特征便是祂們身上肉刺鬃毛開始失去光澤。

…

“哼，吞了陰氣便與人間香火無緣，再無回頭路，畜生終究只是畜生，只看得到眼前的蠅頭小利。”

見到兩尊野神身上出現輕微的萎靡跡象，赤衣臉上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意。

她也是被邵弦篡了香火的，不，在荊棘嶺那破地方，她這赤衣灶君本來就沒有半點香火，可即使如此，她依然沒有選擇去吃一口那天地間的陰煞之氣。

因為一旦吃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

不空和尚幫大忙了。

邵弦再次掄起榔頭沖上水面的時候發現，無論白家娘娘的蛛絲還是虎妖的力量都有了一定程度的削弱。

不空和尚才剛開始念沒一會兒，這里的陰氣便潰散了許多。

連帶著邵弦身上的余火光照都膨脹了一寸。

察覺到這一細微變化的邵弦終于亢奮了起來。

…

嗖——

蛛絲這一次是直奔池心亭上的不空和尚而來的。

但邵弦豈會讓白家娘娘如愿。

“來！”

他直接縱身扛了上去，徒手卷起蛛絲，將其在臂膀上纏繞數圈，生生將白家娘娘的巨大身形朝池心亭拽了過來。

蛛絲不斷切割著邵弦手臂，深深嵌入血肉之中，卻都在切割到骨骼的時候停了下來。

嘭！

白家娘娘破罐子破摔干脆順勢沖殺上來，被邵弦一榔頭掄砸了回去。

巨大的黑色蜘蛛就這么在空中拖拽著無數蛛絲倒飛出去，硬是把橫沖上來的虎妖也給一并網住，拽向了池水中。

…

不空和尚目睹這一幕眼睛都瞪大了：

“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漂亮啊！”

“繼續念！！”

邵弦很想給這禿頭腦袋來上一棒槌。

……

虎妖和蜘蛛在池水中掙扎了半晌才重新跳上穿頭。

就在邵弦以為祂們會再度失心瘋似的撲上來時，虎妖卻低下頭，在船板上嘔了一團黏糊糊的東西出來。

…

那玩意兒就像一只腐爛肉團。

如果仔細查看的話倒是可以看到一些灰白色的衣襟碎片，還在不斷冒著青色煙霧…

它是水鬼河伯。

河伯應該是死透了，至少這幅殘軀是死透了的。

但它又莫名其妙地動了起來。

原本被揉成一團的身軀骨骼開始蠕動、舒展，重新站了起來。

它的大部分的血肉已經腐化，基本只留下一個骨架。

倒是腹部留有一團稍微小一圈的青色肉團。

那裹著粘液，從河伯腹中滾落下來。

這回它沒有自行舒展軀體，而是被白家娘娘的蛛絲悄無聲息地纏繞住，扯開了四肢，像木偶戲那般被提了起來。

…

“我艸。”

邵弦看傻眼了。

這倆野神發現自身實力被削弱之后，立馬就地取材，各自整了個狠活。

河伯成了虎妖的倀鬼。

河伯先前吃下去的巫蠱修行者成了白家娘娘的起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