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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俄羅斯知識分子文化意蘊和群體特征

不同文化視域下的知識分子概念存在差異,我們無意對知識分子的種種定義作出一一陳述。知識分子是一個開放的文化觀念,伴隨歷史文化語境的不斷嬗變,它呈現出了極其豐富的文化意蘊,可謂歷久彌新。Концепт(文化觀念、文化概念、心智概念)是一個頗為流行的文化學(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я)術語,它源于數理邏輯學,在哲學和邏輯學中盛行后,被引用到文化學中,成了文化學的核心術語。Концепт“是人心智世界中最基本的文化儲存單元”(основная ячейка культуры),“是人認知思維和意識中的文化凝結體”(сгусток культуры),“文化正是以這種凝結體的形式進入人的心智世界,人(一般人、普通人,并非文化珍品的創造者)則反過來借助一系列文化觀念得以進入文化之中,從而在某些情況下對文化產生影響作用”[12]。在俄羅斯文化中,存在一系列文化觀念:彌賽亞意識(мессианизм)、聚義性(соборность)、大一統(всеединство)、自由(свобода)等,它們是叩開俄羅斯文化的鑰匙。知識分子(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無疑也是一個文化概念,其與上述術語一樣蘊含豐富的文化意蘊,但也存在顯著的差異:知識分子并非完全抽象的概念,現實中存在與其對應的特殊群體,是一個較為特殊的文化觀念。鑒于此,我們從歷史和文藝兩個維度對俄羅斯文化視域下的知識分子獨特的發展脈絡、嬗變路徑及其蘊含的文化內涵、群體特性進行簡略梳理。

在俄羅斯文化視域下,知識分子是一個集合性概念,強調的是擁有許多共性的個體所構成的獨特社會群體。費多托夫(Г.П.Федотов)和利哈喬夫(Д.Лихачев)都認為,俄羅斯知識分子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羅斯受洗時代。早在羅斯受洗時期,得益于基督教的傳入及與拜占庭的文化交流,社會上已經出現一批傳教士、僧侶和修士。當時的圣徒傳和“編年史大都是由神職人員、主教、普通僧侶和教士編撰的”[13],而這些書的出現無疑使原本相對落后的古羅斯社會得到了快速發展。當時的僧侶、修士和大公們已經初步擁有知識,也是當時社會的典范。他們是溝通羅斯與希臘拜占庭的橋梁,是文化的傳播者與載體。因此,他們可謂現代意義上的真正知識分子的雛形,也正是當代著名學者梅捷托夫(В.С.Мететов)提出的“前知識分子”(пред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14]。所謂“前知識分子”是指:處于萌芽狀態的、具有一定文化修養的知識人。從歷史時期角度加以限定的話,應該是18世紀以前的知識分子。

茹科夫斯基于1836年首次使用“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他將上流社會一小部分接受過歐化教育,具有良好修養的貴族精英視為當時的俄國“知識分子”。此時,“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在保留“擁有豐富知識的人”這一基本語義的基礎上,增加了道德的聯想意義。接受歐化教育的貴族一般被認為是有良好教養、有較高的道德水準的精英分子。以普希金、萊蒙托夫以及十二月黨人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群體已然誕生了。或者說,知識分子開始作為一個顯性的文化現象登上歷史舞臺。在文學中,作為“時代英雄”的“多余人”登場了,他們具有突出的教育背景和良好的文化修養,懷有救世濟國的理想與抱負,雖沒有付諸實踐的能力,卻無疑屬于知識分子。綜觀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的創作,不難感受到作品中“多余人-知識分子”因理想與現實之間難以填補的溝壑而萌發的“俄羅斯憂郁癥”,以及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為國為民殫精竭慮的愛國情操。此后,十二月黨人更是以自身的行動來踐行這種獨特的愛國精神。這種愛國激情和憂思情懷攜帶了濃厚的彌賽亞情緒。歷經近千年的發展,隨東正教進入俄國的彌賽亞思想已然成為一種民族記憶。俄羅斯文化學者扎比亞科(Забиянко В.С.)認為,“彌賽亞意識是俄羅斯人精神氣質中起著決定性作用的特征”[15]。事實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普拉東諾夫等作家筆下的知識分子無不傳承了彌賽亞思想。因此,可以說,彌賽亞思想是俄羅斯傳統知識分子群體獨特的文化標記。

著名作家、評論家、科學院院士博博雷金在1866年使用“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這一用語,他認為:“知識分子是最有知識、有教養、先進的社會階層。”[16]換言之,這個概念在茹科夫斯基對知識分子定義的基礎上,強調了知識分子作為一個集合概念的社會學含義,他承認知識分子并非抽象的“理性”“知識”,而是一部分具有社會職責的精英,是一個全新的社會階層。因此,斯捷潘諾夫(Ю.С.Степанов)認為:“19世紀60年代起,知識分子正式成為俄羅斯社會中承擔民族自我意識的表現者和民族使命的背負者。”[17]俄羅斯知識分子群體在19世紀30~40年代登上歷史舞臺,[18]真正發育成熟,成為不可忽視的社會力量并演變為俄羅斯文化中獨特的文化觀念則是在19世紀60年代初。知識分子傳統在俄羅斯文化中扎根并得以積極傳承下去。

別爾嘉耶夫進一步拓展了知識分子的內涵,從歷史視角對其進行界定,“知識分子在我們這里是一個由不同社會階級構成的意識形態、而不是職業的和經濟的集團,起初這個集團主要由貴族階層中比較有文化的一部分人構成,后來由神甫和助祭兒子、小官吏和小市民構成。農奴解放后——由農民構成。這就是平民知識分子階層,它完全是由思想,同時是具有社會性質的一些思想聯合起來的。”[19]別氏凸顯的是知識分子的精神訴求,他將之作為界定知識分子的核心要素,而將職業、知識、文化修養等置于次要地位。他認為,別林斯基是俄羅斯知識分子之父。以別林斯基為代表的平民知識分子所體現出的最大特點是對自由的無限渴望,對真理的執著探求和對專制的勇敢、堅決反抗。正是這種強烈的自由渴望、迫切的精神探索和無畏的斗爭精神成了俄羅斯知識分子獨特的精神訴求。也就是說,知識分子與政權總是處于對立的立場,他們以一種大無畏的斗爭精神對政權提出批判。換言之,獨立的批判精神使知識分子擁有戳穿官方所宣傳、營造的烏托邦迷夢的內在沖動,反極權的烏托邦式統治是他們始終堅守的戰斗陣地。然而,他們也懷揣著用另一種“完美的”制度取代現行制度的幻想,在反烏托邦的同時又在編織另一個如“水晶宮”一般的烏托邦。烏托邦與反烏托邦在他們身上體現為一種二律背反和兩相角力中的動態平衡。

平民知識分子的另一個特點是決絕地否定傳統,這使他們成了虛無主義者。《父與子》中的巴扎羅夫是平民知識分子的文學肖像。他是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這一職業本身有著顯性的寓意:平民知識分子們將手握鋒利的手術刀,切除社會的弊端和陳規陋習。因此,他們設想的革命是“高超的外科手術,一下子就巧妙地割掉發臭多年的潰瘍,直截了當地對習慣于讓人們頂禮膜拜的幾百年來的非正義做了判決”[20]。然而,這種手術并非如他們所預想的那般精準,而有時呈現出“將臟水和孩子一起潑了出去”的效果。在否定陋習的同時,也否認有益的文化傳統,因為對他們來說,“現在最有益的事情是否定……否定一切”[21]。知識分子思想的矛盾之處在于,即使平民知識分子的這種虛無主義也是一種帶有“積極”意義的虛無主義,其本質是否定固有的陳規,從而開辟全新的發展道路。虛無地否定只是一種手段或策略,探索和提出新的發展方案才是其目的。

從十二月黨人到民粹派運動,俄國知識分子的獨立批判和精神斗爭性盡顯無遺。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弗蘭克認為,民粹派知識分子將革命斗爭視為實現道德——社會理想的基本的和內在的必然方式。革命斗爭信念是他們的信仰的重要內容。顯然,這種革命斗爭性并非民粹派知識分子所獨有,它是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共同特征之一。十二月黨人革命走向失敗,民粹派運動同樣沒有取得成功。在思想上,他們視人民為自己的后盾和基礎,以為人民謀取最大利益為己任;在行動中,他們始終不能真正了解人民,不信任人民乃至對其持有偏見。俄羅斯知識分子被認為是社會的“良心”,他們的力量“表現在心靈和良心上,他們的心靈和良心總是在正確的道路上,而理性上卻總是找不到方向”[22]。思想愿景與理性實踐之間總是存在難以克服的“豁口”和“落差”。導致這種“落差”的最主要原因是知識分子群體在社會地位、經濟基礎、生活環境等方面與社會底層民眾之間存在顯著的差異。知識分子從來沒有完全了解底層民眾,而民眾對其所作所為也未能真正理解。這從一定意義上體現了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無根性”和“漂泊性”。從貴族知識分子到平民知識分子,再到民粹派以及其后不同時期的知識分子,思想上與底層人民存在巨大隔閡是他們的共性。在俄羅斯社會中,知識分子常常處于一種“無根的浮萍”狀態。

19~20世紀之交,知識分子的活動迎來了第一次爆發,布爾加科夫、格爾申宗、弗蘭克、別爾嘉耶夫等哲學家在痛苦與惶恐不安中寫出了著名的《路標》。《路標》不僅是知識分子對未來道路的探索和方向盤,也是知識分子深刻的反省、誠實的自我評價和反思,盡顯其獨特的批判精神。當代俄羅斯哲學家霍魯日(С.С.Хоружий)認為,《路標》顯示了知識分子“對自我的極端、無情、徹底的批判姿態,這種姿態的純潔性是永不褪色的”[23]。因此,《路標》是一份時代危機的診斷書,是俄羅斯文化中獨特的里程碑,也是白銀時代文化的紀念碑。在文藝領域,不管是現實主義,還是現代主義,高爾基、安德列耶夫、勃洛克、梅列日科夫斯基、庫普林等作家都在嘗試找尋人擺脫危機與困惑的方法,探求國家未來之路。

濃厚的宗教性是俄羅斯文化的顯性特征。在俄羅斯,擁有深刻復雜思想體系的哲學家、文化學家,及享譽世界的著名作家,往往又是確定無疑的神學家與宗教哲學家。正是他們促進了俄羅斯所特有的宗教哲學思想的發展。宗教性是俄羅斯的民族特性之一,也是知識分子必然的本質屬性。著名思想家、神學家赫克寫道:“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索洛維約夫、梅列日科夫斯基、別爾嘉耶夫、羅扎諾夫、勃洛克等人,他們都篤信宗教。他們的文學作品講述關于他們的精神斗爭、他們幾乎不顧一切去尋找上帝,以及生活的目的和意義的故事。他們被稱為‘上帝的搏斗者和追求上帝的人’。幾乎他們所有人都‘通過基督聽命于上帝’,他們把基督稱頌為世界唯一的希望……”[24]這些文化名人正是各個時代俄羅斯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他們對于宗教的信仰盡顯了這一群體固有的宗教性。事實上,“東正教精神影響著俄羅斯文學的形成和發展,對文學主題、樣態以及作家的思維方式和精神探索起著重要作用”[25]。俄羅斯作家偏愛借助文學文本探究重大的宗教哲學命題,大多經典作品中的人物本身也是典型的“時代知識分子”。

十月革命爆發后,馬克思主義成為精神生活的絕對主題,知識分子顯然不可能公開信教。赫克認為,革命前后的“俄國知識分子宗教史是一個悲劇”,“教會不能接受知識分子,不能和他們團結,因為這意味著背叛它永恒的傳統,意味著崇敬世間的王侯。”[26]即使如此,革命前后的知識分子依然無法徹底斷絕宗教性,“尋神”熱潮時有興起,更有大批知識分子為了信仰甘愿背井離鄉、流落天涯。“俄羅斯民族,就其類型和精神結構而言是一個信仰宗教的民族。即使不信教的人也仍然有著宗教的憂慮。”[27]宗教信仰之于俄羅斯知識分子來說是宿命,也是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

簡而言之,在傳統文化視域下,知識分子這一群體固有為國家探求發展道路,為人民謀求福祉的強烈彌賽亞意識;固有批判政權、針砭時弊的獨立批判和斗爭精神;蘊含濃厚的宗教思想。文化生態驟然變化,知識分子群體演變為具有時代印記的“現代知識分子”,而其群體特性也體現為對傳統知識分子的繼承和異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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