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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從清末民初的“八家文”和“八代文”之爭說起

清末民初,大約與“五四”新文學革命與新文化運動約略同時而稍前,在傳統文學研究領域內,特別是關于文章風格與體制問題,學術界曾產生過不小的爭議。錢基博《中國現代文學史》描述說:“民國更元,文章多途;特以儷體縟藻,儒林不貴。而魏晉、唐宋,駢騁文囿,以爭雄長。大抵崇魏晉者,稱太炎為大師。而取唐宋,則衍湘鄉之一脈。自曾國藩倡以漢賦氣體為文,力追韓昌黎雄奇瑰偉之境,欲以矯桐城緩懦之失;特是冗字縟句,時傷堆砌;所幸氣沉而力猛,掉運自如,故不覺耳。桐城吳汝綸、武昌張裕釗衍其緒。”錢基博:《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25頁。他這里說的是文章學中的“魏晉文”與“唐宋文”之爭,實則就是所謂“八代文”與“八家文”之爭,前者以章太炎為代表,后者則以師法曾國藩的吳汝綸與張裕釗為代表。桐城派中,姚鼐及其所編《古文辭類纂》影響最為深廣,其中所編,自是崇尚“八家文”,而“八代文”幾乎完全被忽略過去。章太炎后來在講演中也提到此事,評曰:“姚氏《古文辭類纂》分十三類,大旨不謬。然所見甚近,以唐宋直接周秦諸子、《史》、《漢》,置東漢、六朝于不論,一若文至西漢,即斬焉中絕,昌黎之出,真似石破天驚者也。天下安有是事耶(桐城派所說源流不明,不知昌黎亦有師承)?”章太炎著,吳永坤講評:《國學講演錄·小學略說》,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260頁。對姚氏完全無視“八代文”的做法表示不可理解。所謂“八代文”,源自蘇軾評韓愈散文“文起八代之衰”的概念,其具體時間指涉一直有爭議,或以為自東漢至南北朝隋代,或以為僅謂南北朝隋,也有的把西漢包括在內,但在涉及“八代文”的總體評價上往往等同于“六朝文”,指的是以駢體文為代表的追求辭藻的文章。“八家文”自是指唐宋八大家的散體文,是“文以載道”“文以明道”的文學載體。這兩者本來只是文章風格的不同而已,但在文學論爭中,又常常與學術流派甚至當代的意識形態混淆在一起,情況比較復雜。

其實,上引錢基博文中所說只是從當時學術史的角度而言的,對于這兩派之爭所涉及的文化指向沒有進一步闡明。事實上,曾國藩的文章風格,后人或稱“湘鄉派”,吳汝綸與張裕釗等人師之,從整個清代文章發展的脈絡來看,將其歸入桐城派這個大的框架之中,亦并無不可。桐城派文章在形式上固然注重“聲色格律”和所謂“義法”,但其實最為看重的還是“文以載道”或“文以明道”的道學內容。章太炎雖然崇尚魏晉文,主要看中的是那些議理論政之文,并非其中的藻麗,對于文章是否需要載道這個問題,他沒有專門探討,但在不少場合是不滿于“文以載道”的,如其在《?漢閑話》說:“文以載道,今人多不喜其說。余謂文安能篇篇載道,要當不為非道之言。然則道、墨、名、法,自儒者視之,為道耶?非道耶?此則道之為言,條流至廣。彼諸子者亦各自以為道,惡得以儒術一概排之。”《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續編》卷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01頁。其意認為,諸子各家皆言道,若非得要“文以載道”,所載自是儒家之道,則諸子何堪矣!對于文章本身,他其實主張須仍之自然,能夠行止自如,邏輯分明,洗練而高古。章氏自己行文也以散體古文為主,而不措意于駢體文。所以,與其說這里是所謂的“魏晉文”與“唐宋文”之爭,倒不如說是學術流派之不同。更何況,章太炎重視議理論政的魏晉文,所關注的也不僅僅是其風格與體制,而是其辨名析理的邏輯性,需要以此作為“論戰”文章的典范。歷史上對魏晉六朝學術文化的評價大多持負面態度,文統論和道統論者又常借批判魏晉六朝學術文化以宣揚官方的意識形態。因此,要想改變這一歷史慣性,就更需要先為這一歷史時段的學術文化來翻案,這是章太炎《五朝學》一文誕生的現實基礎,也是弘揚魏晉文的前提。而對唐宋文的提倡自然是以高揚“唐宋八大家”作為理論主張,以他們的文章作為典范。因而,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魏晉文與唐宋文之爭,其實卻是學術流派之爭,而歸根結底,在深層上仍是思想文化之爭。

后來,章太炎在蘇州的“章氏國學講習會”上論及于此,錄之者將其談及中國文學發展的部分稱為“文學略說”。他此時的態度已非常平和,也并沒有將其與意識形態以及思想文化聯系在一起,只是從古今文學發展的實際情況,將其析為傳統的文章的駢散之爭,而他自己卻認為這些所謂的駢散之爭本是不必要的,因為“駢文散文各有短長。言宜單者,不能使之偶。語合偶者,不能使之單。”章太炎著,吳永坤講評:《國學講演錄·文學略說》,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243頁。他認為文章的優劣不在于駢散與單偶,重要的在于“辭尚體要”,也就是不同的文體需要不同風格的言辭,合適的才是最好的。“辭尚體要”本是《尚書·畢命》中的話,劉勰《文心雕龍》中也非常推崇此論,亦是章太炎一直所信守與堅持的觀點。

但駢散之爭其實自唐代開始就一直不曾停過,清代論爭尤為激烈,清末民初又借“桐城派”與“文選派”之學派之爭而呈現出來。所以章太炎在上文的講演中也說道:“阮蕓臺妄謂古人有文有辭,辭即散體,文即駢體,舉孔子《文言》以證文必駢體,不悟《系辭》稱辭,亦駢體也。劉申叔文本不工,而雅信阮說。余弟子黃季剛初亦以阮說為是,在北京時,與桐城姚仲實爭,姚自以老耄,不肯置辯。或語季剛:呵斥桐城,非姚所懼;詆以末流,自然心服。其后白話盛行,兩派之爭,泯于無形。由今觀之,駢散二者本難偏廢。頭緒紛繁者,當用駢;敘事者,止宜用散;議論者,駢散各有所宜。不知當時何以各執一偏,如此其固也。”章太炎著,吳永坤講評:《國學講演錄·文學略說》,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245頁。表面上看,他在這里輕描淡寫地談了兩個學術掌故,其實卻涉及了中國文學學術史與思想文化史上的三個重要問題。而這三個問題既是相互關聯的,也與“八家文”與“八代文”之爭密切相關。這三個問題是:其一,清代阮元與駢散之爭;其二,關于韓愈所謂文與道之關系;其三,清末民初時期的桐選之爭。關于第二點,雖然章太炎沒有在此直接提到,但實際上,無論是傳統的駢散之爭,還是清末民初時期的桐選之爭,包括中國文論史上的“八家文”與“八代文”之爭,都是這個問題的具體伸衍而已。因茲事所涉較為廣闊,也是清代與民國時期學術論爭的重要題目,我們可以在后文中單獨論之。這里可以先不妨討論章太炎所直接提及的兩個問題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六朝學”之相關問題。

其一,清代阮元與駢散之爭。阮元,字伯元,號蕓臺(或作云臺),揚州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多次出任地方督撫與學政,并著有學術著作多種,《清史稿》本傳稱其“身歷乾、嘉文物鼎盛之時,主持風會數十年,海內學者奉為山斗焉”。《清史稿》卷三八四,中華書局,1977年,第11424頁。在當時漢學與宋學之爭的大背景下,他力崇駢文,標舉六朝文章,作《文言說》《文韻說》《與友人論古文書》以及《書梁昭明太子文選書后》等文,以六朝時期劉勰《文心雕龍》和蕭統《文選序》為理論支撐點,認為只有像《文選序》中所說的“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者才有資格稱為“文”。而且,為了獲得道德的制高點與理論的支持,他拉大旗作虎皮,以傳為孔子所作的《易傳·文言》為理論依據,故作《文言說》:

古人無筆硯紙墨之便,往往鑄金刻石始傳久遠,其著之簡策者,亦有漆書刀削之勞。非如今人下筆千言,言事甚易也。許氏《說文》:“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左傳》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此何也?古人以簡策傳事者少,以口舌傳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為一言,轉相告語,必有愆誤。(《說文》:言,從口,從辛。辛,愆也。)是必寡其詞,協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記誦,無能增改。且無方言俗語雜于其間,始能達意,始能行遠。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歌詩箴銘諺語,凡有韻之文,皆此道也。《爾雅》釋訓,主于訓蒙。子子孫孫以下,用韻者三十二條,亦此道也。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為文章者不務協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文言》數百字,幾于句句用韻,孔子于此發明乾坤之蘊,詮釋四德之名,幾費修詞之意,冀達意外之言。要使遠近易誦,古今易傳,公卿學士皆能記誦,以通天地萬物,以警國家身心,不但多用韻,抑且多用偶,即如樂行憂違,偶也;長人合禮,偶也;和義干事,偶也;庸言庸行,偶也;閑邪善世,偶也;進德修業,偶也;知至知終,偶也;上位下位,偶也;同聲同氣,偶也;水濕火燥,偶也;云龍風虎,偶也;潛藏文明,偶也;道革位德,偶也;偕極天則,偶也;隱見行成,偶也;學聚問辨,偶也;寬居仁行,偶也;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兇,偶也;先天后天,偶也;存亡得喪,偶也;余慶余殃,偶也;直內方外,偶也;通理居體,偶也。凡偶皆文也。于物,兩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然則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韻比偶之法錯綜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阮元:《文言說》,《研經室三集》卷二,《續修四庫全書》第147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96-197頁。

他認為用韻比偶之文,方可名之曰“文”,故推崇蕭統所編《文選》,因為“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故昭明《文選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阮元:《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研經室三集》卷二,《續修四庫全書》第147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97-198頁。而自韓柳以來之所謂“古文”,其實只是《文選》所不選錄之經子史而已,與蕭統所選沉思翰藻之“文”并不相同,“古人于籀史奇字始稱古文,至于屬辭成篇,則曰文章。……今之為古文者,以彼所棄為我所取,立意之外,惟有紀事,是乃子史正流,終與文章有別”。阮元:《與友人論古文書》,《研經室三集》卷二,《續修四庫全書》第147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98-199頁。由于韓愈在文化史上正統的特殊地位,作為清朝大員的阮元尚不能或不敢直接指斥,尤其對于韓愈所標榜的道統論更不愿觸碰,但在字里行間,對于韓愈所代表的“古文”傳統實是表示不屑。說到底,他要批評的不是韓愈,而是當時的桐城派散文。這種駢散之爭,看似是文學流派與文體之爭,實則是思想文化上的漢學與宋學之爭。故而,從論爭策略上考量,以阮元為代表的崇駢派,自然而然地需要標舉六朝文章,以其為文章典范。阮元幾乎將此觀念吸入血脈之中,他在其《研經室集自序》中開端即表明說:“余三十余年以來,說經記事不能不筆之于書。然求其如《文選序》所謂‘事出沉思義歸翰藻’者甚鮮,是不得稱之為文也。”阮元:《研經室集自序》,《續修四庫全書》第147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27頁。這看似自謙,實則是表明“文”之內涵。終其一生,他的這種觀念從未改變,在《四六叢話序》等文中也不斷地強化此論。即使是意識到六朝文筆論以及有韻無韻之論與他所謂“文”的概念內涵有所捍格,他也不愿改變,而是力圖補充解釋,《文韻說》便是如此。論者或云:“阮元的兩大理論支柱之間有個明顯的縫隙:即《文心雕龍》論及文筆時以有韻無韻為界,而《文選序》的標準則是‘沉思’、‘翰藻’,未有形式上的要求,更嚴重的是駢文本身就是不押韻的。”王風:《劉師培文學觀的學術資源與論爭背景》,陳平原主編:《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6頁。這個理論缺陷,后來劉師培替他補上了。而在當時來說,阮元的意義不僅僅在于駢散之爭中對于駢文與六朝文章的推崇,也是對桐城派文章空言義法而實欲衛道的不滿,更是通過對漢學的崇實質樸的推重而達到對宋學空論義理的批評。章太炎持文學復古觀念,其“文”的概念屬于雜文學觀,認為一切用文字記載的都包括在“文”的范疇之內,甚至“無句讀文”亦不可偏廢,所以對阮元的這種純文學觀自是不以為然。有論者認為“章太炎出于其激烈的‘排滿’立場,極端排斥清廷重臣阮元。他在《文學總略》中一再批駁阮氏《文言說》、《文韻說》‘持論偏頗’”。盧毅:《章門弟子與近代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33頁。章氏固然“排滿”,但對阮元的“文言說”倒未必是革命批判式的駁斥,更多的是出于學術立場。但章太炎與阮元畢竟不是同時代人,在當時,真正要面對爭論的乃是繼承阮元觀點的劉師培。而在1906年之前,章、劉兩人曾有過一段很深的交往與友誼。即使后來劉師培投靠端方而為士林與革命黨人所不齒,章太炎還是憐惜其才華,努力保全之。其實,他們兩人雖然對于“文”的觀念并不相同,卻并沒有直接交鋒與爭論。章氏于此拈出阮元之說,只是說明駢散之爭大可不必,駢文與散文各有所長,不可偏廢。這也并不是什么新鮮的觀點,駢散合一之論也早已有人說過。阮元的崇尚駢文與標舉六朝文章,深層的意義也在于提倡漢學,崇尚考據。而其現實意義則在于對桐城派文章的批評,尤其對其空談“義法”而使“文”的“載道”無所著落,甚至成為“以文害道”而不滿。

其二,清末民初時期的桐城派與文選派之爭。章太炎與劉師培在學術上相互欣賞而又相互影響,特別是在魏晉南北朝文學與學術研究上,兩人桴鼓相應,多有共識,但在關于“文”的概念上卻是很不相同。章太炎持雜文學觀念,對“文”與“文學”有自己獨到的理解,認為:“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凡文理、文字、文辭,皆稱文。”章太炎:《國故論衡·文學總略》,劉夢溪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章太炎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5頁。劉師培則取純文學觀念,繼承了其鄉賢阮元《文言說》的說法,作《廣阮氏文言說》,認為:“故三代之時,凡可觀可象,秩然有章者,咸謂之文。就事物言,則典籍為文,禮法為文,文字亦為文;就物象言,則光融者為文,華麗者亦為文;就應對言,則直言為言,論難為語,修詞者始為文。文也者,別乎鄙詞俚語者也。《左傳》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又曰:‘非文辭不為功。’言語既然,則筆之于書,亦必象取錯交,功施藻飾,始克被以文稱。故魏晉六朝,悉以有韻偶行者為文,而《昭明文選》,亦以沉思翰藻為文也。兩漢之世,雖或以筆為文,然均指典冊及文字言,非言文體。如《史記·太史公自序》‘《春秋》文成數萬,論次其文’,《論衡·超奇篇》‘文以萬計’是也。不得據是以非阮說。惟阮于許(慎)、張(揖)、劉(熙)諸故訓,推闡弗詳,故略伸其說,以證文章之必以!彰為主焉。”劉師培:《廣阮氏文言說》,陳引馳編校:《劉師培中古文學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183頁。他還花了很大氣力論證了“言”“語”“文”“筆”“辭”“詞”“文章”“彣彰”這些概念的內涵與本義,尤其重視歷代文章之流別與演變。錢基博論曰:“(劉師培)凡所持論,見《文說》、《廣文言說》、《文筆詩筆詞筆考》。蓋融合昭明(蕭統)《文選》、子玄(劉知幾)《史通》以迄阮元、章學誠,兼縱博涉,而以自成一家言者也。于是儀征阮氏之《文言》學,得師培而門戶益張,壁壘益固。論小學為文章之始基,以駢文實文體之正宗,本于阮元者也。論文章流別同于諸子,推詩賦根源本于縱橫,出之章學誠者也。阮氏之學,本衍《文選》,章氏蘄向,乃在《史通》。而師培融裁蕭、劉,出入章、阮,旁推交勘以觀會通。”錢基博:《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05頁。

章、劉兩人雖然對于“文”的理解有差異,但并不妨礙對于整個魏晉六朝學術文化理解上的認同。而章氏弟子黃侃(字季剛)在北京大學任教時,頗受同在北大的劉師培的影響,后來還拜劉為師,尤其是提倡六朝學術與蕭統《文選》上,受劉師培的影響或許更為明顯。正是在北大任教之時,黃侃撰成《文心雕龍札記》一書作為其理論綱領,頗有與北京大學同事姚永樸、林紓等人爭勝的意思。這段公案,學術界將其概括為“桐城派與文選派之爭”,周勛初先生論曰:

清朝末年,民國初年,桐城派的最后幾位大師馬其昶、姚永樸、姚永概和林紓等人先后曾在京師大學堂及其后身北京大學任教,其后章太炎的門人黃侃、錢玄同、沈兼士、馬裕藻及周氏弟兄等先后進入北京大學,逐漸取代了桐城派的勢力。……民國二年,北京大學禮聘章太炎到校講授音韻、文字之學,章氏不往,而薦弟子黃季剛(侃)先生前去任教。這就在桐城派占優勢的地盤上楔入了新的成分,引起了散文與駢文之爭。《黃季剛先生〈文心雕龍札記〉的學術淵源》,《周勛初文集》第6卷《當代學術研究思辨》,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頁。

如果說這是一場非常激烈的爭論,其實是勉強的。因為雙方并沒有直接交鋒,馬其昶與姚氏兄弟本來為人比較低調,與黃侃等章氏弟子相比,也屬于前輩學者,根本不愿甚至不屑與之爭論。姚永樸為桐城姚范五世孫,雖被視作桐城派正宗傳人,但他自己其實對“桐城派”這個說法都有些懷疑,他認為:“宗派之說,起于鄉曲競名者之私,播于流俗之口,而淺學者據于自便,有所作弗協于軌,乃謂吾文派別焉耳;近人論文,或以‘桐城’、‘陽湖’離為二派,疑誤后來,吾為此懼。更有所謂‘不立宗派之古文家’,殆不然歟!”姚永樸:《文學研究法》卷二《派別》,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74頁。他對桐城末流的文章也給予批評,還借用了曾國藩《送周荇農南歸序》中的一大段話:“天地之數,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則生兩,兩則還歸于一,一奇一偶,互為其用,是以無息焉。……文字之道何獨不然?六籍尚已。自漢以來,為文者莫善于司馬遷。遷之文其積句也奇,而義必相傅,氣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則毗于用偶,韓愈則毗于用奇。蔡邕、范蔚宗以下,如潘(岳)、陸(機)、沈(約)、任(昉)等比者,皆師班氏者也;茅坤所稱八家,皆師韓氏者也。轉相祖述,源遠而流益分,判然若黑白之不類,于是刺議互興,尊丹者非素。而六朝隋唐以來,駢偶之文,亦已久王而將厭,宋代諸子乃承其敝,而倡為韓氏之文,而蘇軾遂稱曰‘文起八代之衰’。非直其才之足以相勝,物窮則變,理固然也。”姚永樸:《文學研究法》卷二《派別》,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70-71頁。他非常認同曾國藩的這個觀點,以為文章當奇偶互用,自然生成,“韓氏之文”與八家文的興起,乃是文學發展的結果,似乎并不認同蘇軾論韓文的起衰之說。他作《文學研究法》,有效法劉勰《文心雕龍》之意,對于駢文與散文的態度,他一并重之,并無軒輊。故論者或云:“對于文學的理解,相對而言,假如要確立一家之言,劉(師培)、黃(侃)所代表的《文選》派,突出其個人的趣味嗜好,鼓吹有韻之文,那是無可厚非的。然而從中國文壇歷來持雜文學觀念,即使《文心雕龍》也論及‘有韻之文’與‘無韻之筆’來看,更從唐宋八大家文學實績不容貶低而言,《文選》派比姚永樸持論就顯得偏頗一些。所以黃侃起而攻擊北大桐城派同事,在尚未知己知彼情況下,顯得無的放矢、捕風捉影,他對于姚永樸的批評是站不住腳的。當中國陷于上世紀初的衰亂之中,隨著救亡思潮與白話運動的興起,無論是桐城還是《文選》派,均被歷史所‘拋棄’,曾經有過的爭論也成為芻狗陳跡,文章之學也橫遭斷裂。”汪春泓:《論劉師培、黃侃與姚永樸之〈文選〉派與桐城派的紛爭》,《文學遺產》2002年第4期。但雙方對于文章取向的立場確實是相對立的,而且,更重要的是,雙方其實代表著不同的文化立場,即新舊之別。相較而言,文選派諸子更愿意嶄露鋒芒,以與桐城派一較短長。因為即使到了清末民初,桐城派雖然沒有劉大櫆、姚鼐這樣的核心人物,也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挑戰,但其影響并沒有隨著清王朝的沒落而逐漸變淡,仍然有著十分廣泛的影響與強大的生命力。劉聲木撰《桐城文學淵源考》,“此書為桐城派作者傳記資料之匯編。上溯明代歸有光、唐順之,自方苞、劉大櫆、姚鼐以下,則以一師為一卷,凡其門人與私淑者皆予列入,每一作者記錄其名氏、生平、著作數項,且注明材料來源。……此書正編(約成于1919年)十三卷,收錄六百四十九人;《補遺》十三卷,收錄九百九十九人,其中二百二十五人為正編所已有,但在內容上有所增補;新增者達五百七十四人。兩共合計一千二百二十三人。”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十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119頁。其中所收人物未必盡可列入桐城派,作者或有壯聲勢甚至拉大旗作虎皮之嫌,但不可否認的是,桐城派的影響確實非常深遠,在清末民初的勢力依然很大。章太炎自視甚高,也不愿陷入學派之爭,對于桐城派中的一些人物還是比較尊重的,但對于桐城末流自是十分不屑,所以告訴其弟子黃侃等人,對于桐城,“詆以末流,自然心服”。在他心目中,所謂的“末流”,主要指的是文章沒有學問為根柢,特別是對中國學術的根本——六藝傳統和經學典籍不了解。這也是他用以評判桐城末流包括批評清代魏源、龔自珍文章的重要標準。在《檢論》卷四《清儒》中,他推崇戴震,卻對桐城諸子以及受其影響的魏源等人給予了比較激烈的批評:

震始入四庫館,諸儒皆震竦之,愿斂衽為弟子。天下視文士漸輕。文士與經儒始交惡。而江淮間治文辭者,故有方苞、姚范、劉大櫆,皆產桐城,以效法曾鞏、歸有光相高,亦愿尸程、朱為后世,謂之桐城義法。震為《孟子字義疏證》,以明材性,學者自是疑程、朱。桐城諸家,本未得程、朱要領,徒援引膚末,大言自壯。故尤被輕蔑。從子姚鼐欲從震學,震謝之,猶亟以微言匡飭。鼐不平,數持論詆樸學殘碎。其后方東樹為《漢學商兌》,徽識益分。陽湖惲敬、陸繼輅,亦陰自桐城受義法。其余為儷辭者眾,或陽奉戴氏,實不與其學相容。夫經說尚樸質,而文辭貴優衍;其分涂,自然也。文士既以媐蕩自喜,又恥不習經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學,務為瑰意眇辭,以便文士。……

道光末,邵陽魏源夸誕好言經世,嘗以術奸說貴人,不遇;晚官高郵知州,益牢落,乃思治今文為名高;然素不知師法略例,又不識字,作《詩、書古微》。凡《詩》今文有齊、魯、韓,《書》今文有歐陽、大小夏侯,故不一致。而齊、魯、大小夏侯,尤相攻擊如仇讎。源一切?合之,所不能通,即歸之古文,尤亂越無條理。……而湘潭王闿運遍注五經。闿運弟子廖平,自名其學,時有新義,以莊周為儒術,左氏為六經總傳,說雖不根,然猶愈魏源輩絕無倫類者。劉夢溪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章太炎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57-258頁。

章氏持論,以古文經學為準的,強調“師法”與“識字”,他自身學問精深,或以所長笑人,然其論證亦非強詞奪理,而是前后邏輯一致,故其論敵往往難以敵之。他學問根本上鄙薄桐城方、姚諸子,用“擒賊先擒王”的方式,自是讓桐城后學——特別是桐城末流無話可說。同時,他對王闿運及其弟子廖平,倒是高看一眼。廖平其人,亦自視甚高,他“不屑意為詞章;然論文則頗申闿運引而未發之旨;謂:……至桐城派古文,天分低者可學之。桐城派文但主修飾,無真學力,故學之者無不薄;其欲求亂頭粗服之天姿國色,于桐城派文,不可得也”。錢基博:《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53-54頁。廖平長章太炎二十歲,此謂桐城派“無真學力”,章氏是否襲之不得而知,而觀點可謂不謀而合矣。這種情況,其實也說明了清末桐城派的古文勢力依舊強大。事實上,即使到了新文化運動之后,甚至白話文已經完全占據主流之后,很多學人在論述古今文學變遷時,對于唐宋八大家的經典地位依然不假思索地表示認同,而對于所謂“八代文”或“六朝文章”的評價基本上還是沿襲唐人史論或持“道喪文敝”之說。我們不妨稍引幾例。

唐恩溥《文章學上篇·文章源流》:

(西漢)哀(帝)、平(帝)陵替,光武中興,雖尚圖讖,亦隆儒術。……然渾古雄直之氣,遜西京者七八。至于魏晉以還,醇消樸散;宋齊而降,益趨浮靡。然魏之三祖,并工詞章,陳思(曹植)之才,尤為杰出。元瑜(阮瑀)、德璉(應玚),蜚英聲于前;叔夜(嵇康)、嗣宗(阮籍),振芳塵于后。玄虛流正始之音,氣質馳建安之體,茂先(張華)搖筆而散珠,太沖(左思)動墨而橫錦,潘(岳)、陸(機)聳其文藻,顏(延之)、謝(靈運)舒其清麗,江(淹)、沈(約)聘其才華,何(遜)、劉(峻)藹其婉雅,郭璞、吳均以清峻拔俗,令昇(干寶)、蔚宗(范曄)以史筆爭長,斯皆騖精乎八極之外,運思乎毫芒之內,英辭高義,潤金石而薄云天,雖風骨或靡,而文采可觀。厥后徐(陵)、庾(信)之流,浮艷相繼,綺揚繡合,縟彩?章,聽者神搖,聞者心蕩,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道喪文弊,至斯極矣。……以至昌黎(韓愈),布衣崛起,具天降之才,負絕世之學,貫六藝,洞九流,黜異端,崇孔孟,憑陵"轢,首唱古文,詭然而蛟龍翔,蔚然而虎鳳昂,沉冥以之而開塞,幽?以之而昭宣,廓清摧陷,一洗八代淫哇之習,而澤之仁義道德,炳如也。當是之時,天下翕然尊之,若泰山之與北斗。……

(明代)王(世貞)、唐(順之)拔起,震川(歸有光)輔之,力屏偽體,獨宗唐宋,字順文從,各識厥職,遏橫流于錯墊,辟正軌于夷坦,有明中葉,其砥柱矣。自是而后,耆宿凋零,后進馳逐,三袁(袁宗道、宏道、中道)趨于纖巧,鐘(惺)、譚(元春)益以佻浮,偭規矩,絕繩墨,一代之文,至啟、禎而極敝。……乾嘉以還,桐城一派,厥號正宗,溯其淵源,實出望溪(方苞),劉(大櫆)、姚(鼐)衍其薪傳,梅(曾亮)、曾(國藩)張其后勁,百余年來,轉相祖述,作者眾矣。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九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725-8728頁。

此書原為著者在清末(1910年前)于兩廣高等工業學堂之國文講義,對于“八代文”不過仍以“道喪文敝”觀點視之,而對韓愈的“一洗八代淫哇之習”,以及明七子與桐城派文章的流變,也并沒有什么超越時代的新鮮判斷。而在上述一段文字之后,對于桐城派,他倒是有所不滿:

自乾嘉而后,天下之言古文者,莫不曰桐城派。夫桐城派其先出于方望溪,望溪傳古文之學于劉才甫,才甫傳之姚姬傳。姬傳,才甫之高弟也,其學上接望溪,而遠過其師,所為《古文辭類纂》一書,示學者文章準的,上輯周秦兩漢之文,下至唐宋八家,而以明之歸氏、國朝方氏劉氏繼之。其意蓋以古今文章之傳系之于己也。當是之時,其徒伯言(梅曾亮)、異之(管同),相與左右其間,而陽湖惲子居(惲敬)、武進張皋文(張惠言),復倡古文之學以相應和,號曰陽湖派,其實亦桐城派也。于是承學之士,如蓬隨風,如川赴壑,翕然以姚氏為正宗,若非由桐城之派即不足以為古文也者,而幾忘其導源于唐宋諸家也。嗚呼!烏有守一先生之言,暖暖姝姝,自以為足,而可以進于古人者哉?……然則桐城派云者,乃淺學之士,私立門戶,互相標榜,詡師承以震流俗,以為自私自利之計,而實于古文一道,未嘗果有所窺見也。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九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735頁。

之所以如此批評桐城派,正是看到當時一些“淺學之士”的“互相標榜”,而這也正可以從反面說明了桐城派當時勢力之大與影響之深廣,讓一些不學無術之徒看到了利用價值,故而“詡師承以震流俗,以為自私自利之計”,實則他對于桐城三祖也并沒有什么偏見,只是強調桐城文章導源于“唐宋諸家”而已。說到底,他還是關注唐宋八大家的經典地位與不容顛覆的典范意義。如果說,此文作于新文化運動之前,人們的思想觀念還不可能很快轉變的話,我們可以再看看稍后的一些議論與觀點。

陳康黼《古今文派述略》:

兩晉文人,尚曠達,賤名教,其學以老莊為宗,如阮籍、嵇康、向秀、劉伶,旨必柱史,詞必《太玄》,粃糠六經,塵垢兩漢,自謂寄托幽深,然文氣苶爾衰矣。自二陸振采于江南,三張挺秀于河北,文氣為之一振。士衡、士龍,體大思精,為晉初之冠冕。張載、張協、張元(按:當為“亢”),亦皆抗志曹、王,追蹤枚、馬,不屑拾老莊之余唾。

…………

齊梁以后,文體益趨整贍,而氣則靡矣。其間若謝玄暉之清麗,王元長之博雅,江文通之俊秀,沈休文之疏雋,丘希范之凄婉,任彥昇之工穩,不可謂非深叢孤羆。繼之者如溫子昇、徐孝穆、庾肩吾父子,遂以集駢體之大成。后有作者,蔑以加矣。其時北方文人,如蘇綽之摹《大誥》,謂之優孟衣冠則可,謂之寢饋周秦則未也。

隋承周后,徐陵、庾信之風大盛。徐陵字孝穆,徐摛之子。庾信字子山,庾肩吾之子,仕梁為散騎常侍,聘于魏,遂留鄴下,后歸北周。文章艷逸,為世所宗,號“徐庾體”。隋文帝獨不善之,開皇四年詔天下:“公私文翰,務崇質樸,章奏有過于浮華者,付所司治罪。”于是風氣為之一變。然如盧思道之《勞生論》,李德林之《天命論》,許善心之《神雀頌》,薛道衡之《老氏碑》,皆冗衍寬緩,無徐庾之藻采,有齊梁之卑弱,既非理勝,又非辭勝。文運漸衰,國祚亦促矣。

…………

自魏晉以來,至于初唐,其文大抵以辭勝。貞元、元和之間,有韓愈者起,而古文之道乃大昌于世。……愈始游京師,聞獨孤及、梁肅倡為古文,愈從其游,銳志鉆仰,欲自振于一代。每言文章自漢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后,作者不世出,故深探本原,卓然樹立,成一家言。其《原道》《原性》《師說》等數十篇,皆奧衍宏深,與孟子、揚子相表里,可以左右六經。至于他文,造端置詞,必務去陳言,戛戛獨造,不肯蹈襲前人字句。宋蘇老泉稱其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遏抑掩蔽,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逼視”(語見《上歐陽內翰書》),可謂善狀其文矣。東坡謂其“文起八代之衰”,洵不誣也。

…………

大抵韓柳之文,導源于經,取材于史,極其詞華筆勢于諸子百家,摹漢人之神而遺其貌,擷六朝之秀而刪其蕪,說理必精,樹論必當,措詞必堅,練字必凈,千辟萬灌,然后下筆,故文品尊而學術端也。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九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159-8164頁。

此作蓋作于1920年前后,乃作者講授古文之講義,雖以“辭勝”“理勝”概論駢散二體,似不分軒輊,實則有所抑揚,深受桐城散文理論之影響。于兩晉六朝之文派,不過人云亦云,亦并無心得之論。而對于韓柳文,則表示極為尊崇,實則也沒有什么新鮮發明,只是綴桐城之余緒,每及古文輒溯源八大家而已。

胡樸安在《歷代文章論略》中雖對近代以來之桐城末流以及仿效日本文字之新文體深表不滿,而在敘述古代文章發展變遷時,對所謂“八代文”也多引老生常談之前人史論而加以批判,根本不愿意判斷前人評論之對錯。其中說:

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前漢書·六藝總序》)文字雖盛,大義未明。故新莽居攝,頌德獻符者遍于天下,文學亦自此而衰矣。光武、明、章,尊崇節義,敦勵名實,風俗為之一變,而文學亦為之一新。故東漢之文,類多深明治體之言,崔實之《政論》,荀悅之《申鑒》,仲長統之《昌言》,本由中發外之誠,成有體有用之作。至其末造,而黨錮之流,獨行之輩,議論激昂,文辭俊厲。“故權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議。”(《后漢書·儒林傳論》)雖桓榮矜稽古之榮,蔡邕多碑頌之作,要其大致,蓋彬彬文學之盛矣。三國分立,戰爭最烈,生民不見俎豆之容,黔首唯睹戎馬之跡,雖承漢末儒術之盛,已乏實地講習之人,學之不明,文無足采。孟德既有冀州崇獎?弛之士,于是后生小子不以學問為本,專以交游為業。(董昭疏)雖其時,三祖葉其高韻,七子分其麗則,《翰林》總其菁華,《典論》詳其藻絢,然而采庶子之春華,忘家丞之秋實,有文無學,無可觀者。迨至正始之際,一二浮誕之徒,騁其智識,蔑周孔之書,習老莊之教,棄禮法而崇放達,競風流而尚虛無。論者謂講明六藝,鄭(玄)、王(肅)為集漢之終;演說老莊,王(弼)、何(晏)為開晉之始。(顧炎武《日知錄》)有晉一代,朝政廢弛,學風敗壞,衣冠禮樂,掃地俱盡。(《晉書·儒林傳序》曰:“惠帝纘戎,朝昏政弛,釁起宮掖,禍成藩翰。惟懷逮愍,喪亂弘多,衣冠禮樂,掃地俱盡。”)“雖尊儒勸學亟降于綸言,而東序西庠未聞于弦誦。”觀夫史之所錄,“張載擅銘山之美,陸機挺焚硯之奇”,“吉甫、太沖,江右之才杰;曹毗、庾闡,中興之時秀。”(《晉書·文苑列傳序》)無非功名勢利之人,筆札喉舌之輩,禮義不明于天下,辭藻徒佐其清談,可怪其相率臣于異族,觀故主青衣行酒而不以動其心者乎?“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飾華競,祖述虛玄,擯闕里之典經,習正始之余論,指禮法為流俗,目縱誕以清高,遂使憲章廢馳,名教頹毀,五胡乘間而競逐,二京相繼以淪胥。”(《晉書·儒林列傳序》)文運之衰,國脈隨之,可不懼哉!永嘉以后,地分南北,夷狄交馳,文章殄滅。“高才有德之流,自強蓬蓽;鴻生碩儒之輩,抱器晦己。”(《魏書·儒林列傳序》)“或遁跡江湖之上,或藏名巖石之中。”(《南史·隱逸列傳序》)總覽南北,文派略分,南朝則士尚浮華,主好風雅。賦詩而賜金帛,獻頌而位公卿。(《梁書·文學列傳》云:“高祖聰明文思,光宅區寓,……”《陳書·文學列傳》云:“后主嗣業,雅尚文詞,……”)流風所播,天下從之。于是放誕之徒,才華之士,淫靡成俗,流蕩忘返。“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句尚輕險,詞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北朝則略趨厚重,韻氣高遠,……要之,文不關于世道人心,則為無用之文;文不根于三德六藝,則為無本之文,雖有《風》《雅》之名,而無明道之實。故曰:“爰自漢魏,碩學多清通;逮乎近古,巨儒必鄙俗。”(《隋書·儒林列傳序》)文章不本于學問,無足觀焉。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九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093-9095頁。

此文從文運與世運、文品與人品之關系,引述史論,極論魏晉六朝文章之衰敝,頗多道學之氣,在具體論述中實多粗疏之處,如論魏之三祖和正始學風與文風之變遷即是如此。究其實,不過是為了佐證韓愈“文起八代之衰”的傳統觀點。更何況,在這場并未實際展開的學術論爭中,還有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也就是并非出身桐城派而以桐城正宗自居的林紓。章太炎對于林紓尤其厭惡,在一些文章中極力批之,其文其人均在被批之列。而這當然不僅僅是桐城派與文選派的學術論爭,更涉及對韓愈以來文與道關系的理解以及與意識形態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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