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元一體視域下的中國多民族文學研究叢書·中國多民族同源神話研究
- 王憲昭
- 5715字
- 2025-05-28 17:37:56
三、多民族同源神話資料的使用
神話文本問題歷來是一個棘手的問題。關于神話文本的范圍,直至目前學術研究中仍然沒有形成統一的說法,有的認為,神話研究應該使用狹義的概念,即神話指的是原始社會這個特定時期形成的敘事作品,而有的認為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之后仍然會有神話的產生,如《辭海》中關于“神話”的定義是:“神話反映古代人們對世界起源、自然現象及社會生活的原始理解的故事和傳說。它并非現實生活的科學反映;而且由于古代生產力的水平很低,人們不能科學地解釋世界起源、自然現象和社會生活的矛盾、變化,借助想象和幻想,把自然力擬人化的產物。神話往往表現了古代人民對自然力的斗爭和理想的追求。古代希臘神話對歐洲文學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中國神話極為豐富,許多神話保存在古代著作中,如《山海經》《淮南子》等。歷代創作中,模擬神話、假借傳說中的神反映現實或諷喻現實的作品,通常也稱神話。”當然,后者已成為典型的廣義的神話概念。由于神話的主體形態屬于集體口頭創作,在它產生與盛行的時代一直都是憑著口傳面授代代相傳,在傳播過程中往往受到眾多因素的干擾,會出現不同程度的增減、演化、置換和錯移,這種形態的不固定性直到今天也是一個不可克服的難題。即使是產生書面文字后口頭神話被記錄、整理,都已絕非是神話的“原生態”。但這并不是說神話研究可以歸為歷史虛無,相反,這正是客觀現實賦予我們的艱巨任務,因此研究神話所考察的文本,如果只局限于所謂早期文獻記載的內容,不僅數量受限,而且解讀起來也往往有盲人摸象之嫌,相比之下,在當今關于漢族與少數民族神話音影圖文大數據建設背景下廣覽博取,進而細致分析,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做法。
(一)多民族同源神話的四種存在類型
作為多民族同源關系的專題研究,基本論斷必須以具體的神話作品為依據,特別要關注我國目前業已形成或被學界認可的少數民族神話資料。這些神話主要包括如下四種類型。
1.口頭神話
口頭神話又可以稱為“活態神話”。大多數少數民族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雖有悠久的歷史,卻沒有固定的文字形式,神話作品全靠民間口頭的形式代代相傳。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在我國55個少數民族中只有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等21個少數民族形成了本民族文字,還有34個民族沒有文字。不僅這些沒有文字民族的神話需要口耳相傳,即使有文字民族的神話也往往靠口傳形式流傳下來。這類神話內容豐富,活態傳承,既有單一型的短篇,也有復合型的長篇,未被文本加工藻飾,質樸自然的存活樣式與民風民俗密切交融。總的來看,這些民間口傳的神話雖然具有流傳的不穩定性,但在講述者與受眾之間卻具有約定俗成的程式性,民眾喜聞樂見,有些在生產生活和重大節俗活動中至今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
2.文獻神話
所謂“文獻”,現在通常理解為圖書、期刊等各種出版物的總和。文獻是記錄、積累、傳播和繼承知識的最有效手段,是人類社會活動中獲取信息的最基本、最主要的來源,也是神話保存和流傳的基本手段之一。當文字產生以后,有的民族往往把自己的神話用文字固定下來,于是形成了文獻神話。從這個意義上說,口頭流傳的神話一旦用文字固定下來,就會成為文獻神話。文獻神話可以分為用漢字記錄的神話和用少數民族文字記錄的神話兩種形式。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神話基本上都能保留原來神話的主體,具有時間跨度和特定文化背景,使神話敘事在某種程度上得到相對穩定的記錄。
3.文物神話
文物是人類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遺留下來的遺物、遺跡。各類文物從不同的側面反映了各個歷史時期人類的社會活動、社會關系、意識形態以及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和當時生態環境的狀況,是人類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在這些遺產中往往隱藏著豐富的神話因素。如巖畫、古代雕刻、繪畫、宗教器物等都有神話的印記。

中國國家博物館古代館展示的馬家窯文化中與生殖崇拜有關的陶器。(王憲昭攝,2012年)
4.民俗中的神話
民俗是人們約定俗成的生活生產習俗,是一個民族或一個社會群體在長期的生產實踐和社會生活中逐漸形成并世代相傳的相對穩定的習慣,包括衣、食、住、行等大家自覺遵守的共識。特定的民族或地區往往對自己的民俗有較為系統的解釋與傳承。眾所周知,在目前許多民間祭祀、集會等民俗活動中都會包含一些神話的內容。如人們傳統服飾中的一些繪畫、圖案甚至材料的選擇,往往都有神話元素參與其中。

云南省麗江市玉龍縣玉水寨納西族老年婦女服飾的造型與制作材料表達著族源神話的含義。(王憲昭攝,2010年)

云南省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西疇縣太陽節時女子穿的鳥衣具有表述族源的意味。(王憲昭攝,2015年)
此外,許多其他民間敘事體裁也保存著大量的神話。這些民間文體包括傳說、故事、歌謠、敘事詩等,也會有許多神話情節或神話元素。
上面四類神話在內容方面可以具有關聯性,甚至還可以與其他文類記錄或保存的神話母題相互映照。從其他角度講,上述神話還可以分為原生神話和被記錄整理的神話兩大類型。就目前研究而言,上述神話形態在具體使用時,只能是以目前整理出的書面文本為主。為進一步利用好上面的四種神話形態,我們可以借鑒葉舒憲在神話研究中倡導的“四重證據”的觀點。該觀點認為,自20世紀初國學大師王國維用自己的學術實踐倡導二重證據法以來,隨著文化人類學和考古學、科技史等新興學科的西學東漸進程,中國文化研究特別是神話研究的格局也隨之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即傳統的以傳世文獻為唯一合法材料的舊研究范式被打破,出土文獻及出土的文字材料在羅振玉和王國維之后逐步被現代學人重視。盡管如此,目前的學術界對一、二重證據即漢字材料以外的其他新開辟的文化符號的認識意義,仍顯得相對冷落一些。“這些文字以外的文化符號包括田野作業觀察到的民間口頭傳播的活態文化,稱為‘口碑’材料或者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新命名的‘口傳與非物質文化遺產’;還有實物和圖像材料,包括考古新發現的和傳世的古代藝術品、文物和一切古物。筆者將口碑材料稱為‘第三重證據’,將文物和圖像稱為‘第四重證據’。”
毫無疑問,在神話解讀與文化研究中證據越多,就會越接近客觀實際。事實證明,在多民族同源神話研究中要獲得如上所說的四重證據,也并非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二)多民族同源神話研究中值得關注的九種文本
如上所述,多民族同源神話研究中關于文本的使用是多方面的,涉及具體文本時可以大致劃分出以下九種情況:
1.國內外公開出版發行的民間文學類叢書
如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編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ISBN中心出版,各省卷本),中華民族故事大系編委會編的《中華民族故事大系》(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16卷本),白庚勝總主編的《中國民間故事全書》(知識產權出版社,縣卷本),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叢書《故事大系》系列的《各族民間故事選》(上海文藝出版社,分民族卷本)等。
2.神話作品結集或集成類出版物
這類出版物一般能夠集中地反映出某些特定的神話類型的基本面貌。如滿都呼主編的《中國阿爾泰語系諸民族神話故事》(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谷德明編的《中國少數民族神話》(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陶陽、鐘秀編的《中國神話》(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姚寶主編的《中國各民族神話》(山西出版傳媒集團·書海出版社2014年版,15卷本),農冠品編注的《壯族神話集成》(廣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云南省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的《白族神話傳說集成》(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等。
這類出版物還有另外三種呈現方式。①單一民族民間文學資料中的神話,如李德君、陶學良編的《彝族民間故事選》,包玉堂主編的《仫佬族民間故事》,尚仲豪、郭九思等編的《佤族民間故事選》,巴圖寶音搜集整理的《鄂倫春族民間故事集》等。②某些民間故事家專門結集的作品,如朝鮮族民間故事講述家系列的《黃龜淵故事集》,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遼寧分會編的《滿族三老人故事集》等。③單行本作品中的神話。如張聲震主編的《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潘定智、楊培德、張寒梅編的《苗族古歌》,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藝研究室編的《侗族祖先哪里來》,彝族的《阿細的先基》,納西族的《創世紀》等。
3.能夠進行神話析出的代表性工具書
這類工具書雖然不屬于關于神話文本的專題性工具書,但在闡釋或說明民族問題時會列舉許多具有代表性或經典性的神話。如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編審委員會編的《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學苑出版社1990年版),呂大吉、何耀華主編的《中國各民族原始宗教資料集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分民族卷本),袁珂編著的《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版),云南省民族事務委員會編的《各民族族文化大觀》(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分民族卷本)等。
4.與中國各民族神話有關的學術著作
這些學術著作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神話文本,但在不少學術論著中會使用具有學術價值的神話,有些甚至是在其他神話載體中難以見到的資料,因此在多民族同源關系研究中有必要對此加以關注。如馬昌儀編的《中國神話學文論選萃》(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年版),那木吉拉的《中國阿爾泰語系諸民族神話比較研究》(學習出版社2010年版),王憲昭的《中國少數民族人類起源神話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楊利慧、張成福編著的《中國神話母題索引》(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3年版)等。
5.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及各民族單行本文學史
這類出版物能夠以具體的民族為描述對象,對其神話的形成與狀況做出相應的描述,可以作為民族族源分析的有益參考。如馬學良、梁庭望、張公瑾主編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毛星主編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攸延春的《怒族文學史》(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榮蘇赫、趙永銑等的《蒙古族文學史》(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等。其中,據初步統計目前正式出版的少數民族文學史已有37部。
6.未公開出版但具有權威性的出版物
如各省(市、州、縣、區)三套集成辦公室或領導小組收集整理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縣、市、區卷本),研究機構或各地文化部門編印的地方性文化資料,如陶立璠、趙桂芳等編的《中國少數民族神話匯編》(中央民族學院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辦公室印)等。盡管這類成果采用的是內部編印的形式,沒有正式出版,但一般具有明顯的區域特色,并且不少當年的被采訪對象已經辭世,采集者與整理者大都具有特殊的文化身份,有些神話文本已成為當今民族族源敘事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
7.公開發行的學術期刊、報紙中出現的神話
如《民族文學》《民族文學研究》《黑龍江文藝》《山茶》《隴苗》等。
8.個人田野調研搜集的神話材料
許多神話的生存形態包括真偽,只有還原到民間才能得到更真實的體驗,從這個角度看,研究神話與多民族族源關系的內在聯系有時需要通過田野調研進一步觀察。因此,研究中既會涉及一些學者的相關田野報告,也會包括筆者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在民族地區采集的各類神話故事,目前已經對45個民族的神話生態及神話文本做了必要的田野工作,如2005年在云南省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西盟佤族自治縣對拉祜族、佤族神話的調查采集整理;2010年對新疆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等民族的神話調研;2013年對西藏日喀則地區的藏族和林芝地區的珞巴族、門巴族等民族的神話調研;2015年對內蒙古、黑龍江等地的鄂溫克族、鄂倫春族、赫哲族等民族的神話調研等。
9.網絡神話資料
當今時代是信息化時代,學術研究中的信息數字化、網絡傳播與專題數據庫建設已成為學人必不可少的研究資源。特別是隨著多媒體技術的日益普及,原來實體性質的圖書資料正與新的信息傳媒方式聯姻,而網絡數據資源的日益豐富正在為神話研究帶來極大的便利,如中國知網以及中國民俗學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網、讀秀網以及一些少數民族地方性網站等,都能為本專題的研究助一臂之力。
每個民族都有一個神話廣泛流傳的階段,一個民族的神話或者不同地域的原生神話內容上可以不同,形式上可以迥異,但有些母題則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從一定意義上講,母題能否被完整地記錄保存下來,要受到后代歷史文化條件諸多因素的制約和影響,特別是那些已經失去神話傳播土壤的民族,所以本書在文本的使用方面,主體上以目前公開出版的少數民族神話作品為選本,注重選入作品的典型性和代表性,以此為基礎進行深入細致的統計分析。雖然以書面文本作為口傳神話作品研究的對象,有時也會陷入一個不可避免的困境,甚至會違背神話一般不依靠文字傳承的原生形態,但任何學術研究的開展都要秉持實事求是的態度。一個研究者若從宏觀的視角審視各個少數民族的神話,一方面不可能先學會各個民族的語言作為立足點,另一方面也沒有必要放棄研究目標而緣木求魚,由于神話語言的神圣性與語境的特殊性,要求研究者只能采取“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的借鑒與拿來主義。大多少數民族神話口頭形式與具體內容難以通過文字之外的任何資料保存下來,目前只能是面對這些大量的民間敘事的書面文本,這些文本也是特定時期文化工作者苦心經營的結晶,一定程度上很好地反映了該民族神話的面貌。更進一步說,任何研究者對民間口頭文學作品的復述只能訴諸文字,而不是聲音,在多數情況下,一些研究者不得不把記錄文本看作“完全的載體”。以書面資料為主體的做法應該是符合實際情況的。當然,如前所說,在研究多民族同源神話時并不排除必要的田野調查,二者的有機結合會使結論更合理或科學。
目前所見的各民族神話資料并不十分規范,且在搜集整理以及譯介過程中常出現大量的人為加工因素,即使一些常見的概念、名稱、細節,也往往會因整理翻譯的原因出現誤讀,如景頗族等少數民族在神話中敘述民族來源時出現的“造物主”或“創世者”,也并非西方或宗教意義上的“造物主”,它只是充當了文化英雄的角色。同樣,一些神話中創造世界或創造人類的人物諸如“天神”“上帝”“天皇”“天公”“老天爺”等,其本義也可能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天神”,而不是后世某個具體宗教所敬崇的神靈。盡管如此,從研究需要看,這些是難以割舍的珍貴資料,應該盡可能實事求是地分析和應用。因此,一方面要做好資料的核實考證,在比較論證的基礎上加以甄別辨偽;另一方面則要深入思考,將大膽推測與合理論證結合起來,進而發掘材料本身的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