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順城這座飽經風霜的城池，在難得的喘息之機中，開始緩慢而堅定地重建。

城墻的缺口處，工匠們正用新燒制的青磚填補；集市上，商販們重新支起褪色的布篷；學堂里，又響起了孩童們稚嫩的讀書聲。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復蘇，仿佛枯木逢春，重新煥發生機。

這日黃昏，高翠娥難得偷得半日清閑。她穿過熟悉的街巷，回到了那座承載著無數記憶的老宅。

高翠娥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灰塵簌簌落下。

這是她闊別十二年的家，墻角蛛網密布，窗欞上還掛著母親親手縫制的布簾，只是早已褪色發脆。

她指尖輕撫過灶臺，恍惚看見母親彎腰煮粥的背影，熱氣氤氳中回頭對她笑：“翠娥，把蔥花切細些。”

院里的老樹還在，樹干上刻著她兒時量身高的一道道劃痕。最高那道劃痕旁還歪歪扭扭刻著“多福”兩個字，這是她母親給她的祝福，愿她永遠福氣多多。

字跡稚嫩卻溫暖，仿佛還能看見母親蹲在樹下，將祝福與期盼一筆一劃刻進年輪里的模樣。

“多福……”

她攥緊拳頭，鐵棍金紋流轉微光。

狐山，帶著幾分詭譎的靜謐，樹影婆娑間，一群小妖戰戰兢兢地圍坐在一塊青石旁。

石頭上坐著兩個小小的人影，多福晃蕩著雙腿，手里捏著一顆紅彤彤的野果，咔嚓咬下一口，汁水濺到身旁狗蛋的臉上。

狗蛋默默擦了擦，眼神陰森地掃向底下的妖怪們，嚇得幾只膽小的狐貍精尾巴炸毛，縮成一團。

“再給你們三天時間。”多福嚼著果肉，聲音含糊卻不容置疑，“要是還找不到我娘，我和狗蛋就走啦！”

“不能走啊，大老大，二老大，你們走了，隔壁的花豹精肯定還得來欺負我們的。”

“我不管，我就要我娘。”

青狐精急得直搓爪子，尖細的嗓音里帶著討好：“老大！東寧城那么大，您娘說不定被關在西區地牢了，那兒全是魔族的……”

“我不管！”多福猛地跳下石頭，一把揪住青狐精的耳朵，力道大得讓它嗷嗷直叫，“我娘叫高翠娥，頭發挽得特別好看，會做蔥花餅！”

“你要是敢騙我，我就讓狗蛋把你藏私房錢的樹洞全燒了！”

狗蛋適時地露出一個陰森的微笑，嚇得青狐精渾身一哆嗦，連連點頭：“老大放心！小的這就去！這就去！”

自從這兩個人族孩子出現，軟怕硬的花豹精便屢遭怪事，每每尋釁之際，總似有無形之力牽引，教它接連撞向古松虬枝。三番五次頭破血流后，這往日囂張的妖物竟瑟縮洞中再不敢現身。兩個人族小孩也莫名其妙成了他們狐族的老大，整個狐山的妖怪們都摸不著頭腦，但誰也不敢違抗。

當夜，青狐精化作一道灰影，鬼鬼祟祟地溜進了東寧城。它貼著墻根，避開巡邏的魔兵，一路摸向西區地牢。

潮濕陰冷的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氣息，它縮了縮脖子，正想再往里探，突然，一只鐵鉗般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一把掐住它的后頸，將它拎了起來。

“哎喲喂！大人饒命！”青狐精四爪亂蹬，對上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睛，正是潛伏在此的丁盛。

“小妖精，混進西區有何目的？”丁盛冷笑，指節微微收緊，“說！誰派你來的？”

青狐精嚇得尾巴打顫，結結巴巴道：“我、我是來找人的！我家老大讓我找她娘！”

“放屁！”李大牛從陰影里走出，手里掂著一塊沉甸甸的板磚，眼神兇狠，“妖族哪來的娘？”

“妖也是娘生的啊！”青狐精哭喪著臉，眼看板磚要落下，慌忙喊道，“我家老大是人族！她娘叫高翠娥！會做蔥花餅！”

丁盛的手突然一松。李大牛瞪圓了眼睛，磚頭“啪嗒”掉在地上，濺起一小片塵土：“高翠娥？平順城那個高翠娥？”

青狐精哪知道什么平順城，但見兩人神色驟變，立刻狗腿地掏出一塊繡著“多福”字樣的手帕，諂媚道：“您看！這是信物！”

丁盛和李大牛對視一眼，眼中閃過震驚。李大牛猛地一拍大腿：“巧了不是！剛得的消息，高翠娥帶人奪了平順城，現在可是風云人物。”

青狐精眼睛一亮，尾巴搖得飛快：“對對對！就是她！我家老大天天念叨呢！”

它趁機掙脫丁盛的手，一溜煙竄出老遠，回頭還不忘喊，“多謝大人不殺之恩！小的這就回去報信！”

丁盛望著它消失的方向，眉頭緊鎖：“高翠娥的女兒……竟然在狐山當上了妖怪頭子？”

李大牛撓撓頭，咧嘴一笑：“嘿，這世道，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丁兄弟！”滿臉瘡疤的老乞丐突然拽他衣袖，“陳主簿的馬車往城主府去了！”

丁盛眼睛一亮。

這半月他暗中聯絡的元家與地牢幸存者已聚集三十余人，但要想撼動魔族統治，必須爭取城主支持。

他裹緊破襖混入人群，遠遠跟著那輛青篷馬車。

三日前地牢深處的畫面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個蜷縮在腐草堆里的孩子，瘦得肋骨根根分明，潰爛的腳踝露出森森白骨，卻仍用牙齒撕咬著自己的傷口充饑。

那雙空洞的眼睛望過來時，丁盛仿佛被烙鐵狠狠燙穿了胸膛。

“以前真是天真......”他攥緊刀柄，青筋暴起。

總想著救一個算一個。

救一個算一個？呵。

這些天他一直住在西區，他親眼看著自己拼死救出的礦工，第二天又被魔族的鐵鏈拖回地牢；那個被他偷偷塞過饅頭的婦人，三日后就變成了亂葬崗一具冰冷的尸體。

西區的石板路上永遠滲著血，巷尾的枯井里永遠堆著骸骨。只要魔族還騎在東寧城頭上，救再多的人也不過是徒勞的輪回。

“得掀了這鬼地方。”丁盛突然站起身，短刀在月光下泛著寒光。

他終于不再滿足于救一兩人于水火，而是要徹底撕碎這吃人的牢籠，讓整座城池的鎖鏈崩斷，讓千萬雙麻木的眼睛重新燃起火光。

如今有了高翠娥的先例……“高翠娥”三個字像團火灼進他的眼底，這個女人領著礦工和妖族收復了城池，還把魔族大將赤幽掛上了城門。

他攥緊拳頭，這讓他讓他更加堅定了信念，讓他對神明的信仰愈發熾烈。

城主府偏廳里，陳主簿正將賬冊攤在案上：“按您的吩咐，西區每月獻祭人數控制在二十人以內，夜羅大人勉強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