邗溝河畔。
鹽城縣令許言跪在地上,大熱的天,冷汗直流。
來往的百姓、船只,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或許他們不認識鹽城縣令,但都認識那身袍服。
“部堂,漕運阻塞,實為兩岸纖戶之過……”
許言的狡辯,海瑞卻是不想再聽,冷冷的望著他,“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朝廷每年都要撥發護渠款數萬兩以及兩岸纖戶的護漕餉五萬貫,可是用在了護渠上?”
打蛇打七寸。
許言的額頭立刻密密地滲出一層冷汗,渾身抖若篩糠,“是,是,請部堂移駕,我司衙門中有詳盡護漕賬簿,可供查閱!”
“哪有那么麻煩?”
海瑞像看死人看著他,對錦衣衛士吩咐道:“提調護漕使、兩班纖戶到這來,與之當面對證。”
許言的身體不再顫了,面色鐵青,“部堂,我是科甲正途的進士,是吏部在冊的七品知縣,部堂一無吏部移文,二無三司推事,無憑無據竟將朝廷命官拘于野路訊問,這恐怕有些說不過去吧?
再說,刁頑纖戶言語向來不可為憑信,即便是當堂對質,公說公,私說私,部堂難不成要為了幾句胡言亂語就能拿了下官?”
兩名護漕使及上百名纖戶上岸,海瑞也不再掩飾,“請王命旗牌!”
錦衣衛士從船艙中請出一面上屬“令”字的藍旗和圓牌。
當著所有官民的面,海瑞沉著聲調,“本官海瑞,蒙圣諭,為大理寺卿,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兼管河道,奉旨欽差,提調漕運一切軍政要務,代天巡狩,整頓漕務,查察大案,便宜行事,所至之處,皆如陛下親臨。
許言,別說拿了你,就是殺了你,也在便宜之內!”
許言驚懼地抬起頭來望著海瑞。
兩名護漕使來到近前,直接與許言跪在了一塊。
海瑞沒有看他們,望著嘩然的纖戶們,逐漸等到平息后,才道:“我知道,你們是靠著朝廷專發給纖戶的護漕糧餉維持生計的,現在陛下登基,想要知道你們得到了多少護漕餉,你們可要照實說,哪怕多說、少說了一個大錢,都是欺君罔上,是殺頭的罪過。”
為官幾十年,海瑞見慣了麻木,見慣了在貪官污吏恐嚇下不敢說真話的百姓,自然知道該如何讓百姓講出真話。
海瑞威名鎮江南,即便是三歲小兒,都知道大明朝有個“海青天”,當青天出現在面前,百姓頓時有種做夢的感覺。
緊接著,又被“欺君”、“殺頭”的話給拉回了現實,本就冤屈的纖戶們,瞬間炸開了鍋,七嘴八舌道:“海老爺,我們可從來沒有拿過朝廷一個大錢。”
“海老爺,漕運衙門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朝廷每年下撥的護渠官銀被那些當官的吃的吃,拿的拿,哪可能給我們?”
“海老爺,我們真沒有見過朝廷的大錢,更沒有見過朝廷的銀子。”
“漕渠的破損之處,是我們疏通的,船擱在淺灘時,是我們用纖繩拉過去的,連纖繩都是我們自己備的。”
“海老爺!海老爺!”
“……”
激動、憤怒、委屈的聲音,響徹在運河兩岸。
纖戶中,不乏一些老者,但實際上,才三十多歲的年紀,護漕護渠十幾年,甚至二十年,哪里見過朝廷半文錢的護漕糧餉?
不論是疏通運河的工具,還是吃喝干糧,全是自備的。
漕運衙門、地方衙門來人時,總是一遍遍的說,都給了你們為國效力的機會,你們怎么還能想著要銀子要糧食呢?
早先時,纖戶們見到有大官來,還會向大官訴苦,道冤屈,但見這一個個人模狗樣的官,總是聽完了他們的冤屈就走了,然后,護漕使和其麾下兵丁手中的鞭子,就會更加兇狠的抽他們。
敢告狀的,都被活活抽死,久而久之,就沒什么人敢告狀了。
一些老纖戶們隱隱記得,上次有告狀的時候,還在三年前,有欽差來賑災,幾個剛成人護漕的小子偷偷去告狀。
那欽差接了小子們的冤屈,讓小子們回去等待,朝廷會給他們,給纖戶們公道。
結果呢,纖戶們再也沒有見過那賑災欽差,想來,那欽差又騙了他們。
而告狀的小子們,被這兩個狗娘養的護漕使給找了出來,就在這樣的大太陽下,被綁在桅桿上,狠狠地抽了幾十鞭子,接著暴曬幾日硬是給曬死了。
老纖戶們想起那幾個小子臨死前越來越微弱的呻吟,想到那幾個小子死后解綁,手剛一碰到人,那人皮就會像是被水泡過的破麻一樣掉下來。
“記錄在案!”
海瑞讓錦衣衛士記錄纖戶們的證詞,便再也壓制不住胸中的怒火,走上前去,狠狠一掌將許言頭頂的官帽給打飛出去,隨后,又兩腳把兩個護漕使給踹翻在地。
運河兩岸的人驚呆了。
“你們也配頭戴官帽,你們也配身穿這套官服?就是這張人皮,也不應該披在你們的身上!”
海瑞暴怒的模樣,嚇得三人幾欲昏厥,就聽海瑞又道:“來人啊,刑殺了!”
許言看到錦衣衛士抽出繡春刀,拿過漁網慢慢走來,立馬想到了傳說中的刑殺,驚恐到失聲,“部堂,部堂,我是朝廷命官,未經三司定罪,你可以殺我,但不能對我動刑。”
“《大明律》明文定制,對于證據確鑿卻拒不認罪的殺人命犯,刑死無過!”
談論律法,海瑞從來沒有怕過誰,淡漠道:“即使用刑過度,將你魚鱗碎割于此,我也沒有任何罪過,動手!”
幾個如虎狼的錦衣衛士,按住了許言和兩個護漕使,扒去了那身袍服,將漁網罩在了血肉之上。
當繡春刀的冰冷刀尖劃開皮膚,先是一涼,再是熱血浮出表皮的熱,一片薄如蟬翼的肉,就這樣被取下。
隨后,才是疼痛!
在無盡的恐懼下,許言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竟掙扎了壓制,連爬幾步,磕頭如搗蒜:“部堂,部堂饒命,饒命啊!下官愿招,下官如實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