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造訪大學(xué)士府后,隨之傳出兩個訊息,漕運總督王宗沐改任河南巡撫,京察再啟,霎時間,朝野沸騰。
只是,到了放衙的時間,人心再是惶惶,也要到明兒個才有論調(diào),可任誰都知道,這將是個不眠之夜。
高黨、張黨,決戰(zhàn)了。
與之相比,陛下賞賜內(nèi)閣首輔大臣高儀一座相府,就顯得沒那么重要了。
相府。
一位五十出頭,長髯垂胸,烏黑得顯出亮來,兩眼微睜著,顯出兩點精光的郎中,正為高儀號著脈。
“不要動。”一代名醫(yī)李時珍皺眉道。
高儀靠坐在椅子上,手腕被幾根手指按住寸關(guān)尺,突見管家領(lǐng)著一人走了進來,剛想坐起,便被喝住了,身體一僵,又慢慢靠了回去。
那人只得站在門口,不敢上前,更不敢說話,靜靜地望著李時珍。
“不為良相,便為名醫(yī)。”這句話,在這一刻被具象化。
管家默默退下,兩代執(zhí)掌國柄的相爺,就這么被名醫(yī)給“鎮(zhèn)壓”了。
切完一只手的脈,李時珍眉頭緊鎖,說道:“那只手。”
“先生,可否等等再診?”高儀望著李時珍,苦笑請求道。
李時珍卻回望著門口的人兒,問道:“你等的了吧?”
“漫漫長夜,我一閑人,有的是時間,請李太醫(yī)先行診治,子象病情要緊。”高拱點點頭,答道。
“我早就不是什么太醫(yī)了。”李時珍糾正了高拱的稱呼,轉(zhuǎn)而對高儀說道:“他說他等的了。”
高儀歉意地遞給高拱一個眼神,把另一只手伸了過去,但是,李時珍卻沒有再搭手號脈,“不必了,我知你之病了。”
神醫(yī)治病,神鬼莫測,高儀滿頭霧水,但沒有絲毫怪罪,笑道:“請先生暫在此地開藥方,我與肅卿說說話。”
李時珍去到了案前,鋪開了兩張紙,拿起了筆,去開起了藥方。
“肅卿…”
高儀的目光里滿含歉意,一時間,卻又不知該怎么說下去,幽聲一嘆,說不盡的濃愁。
京察,就是針對高黨來的,說什么定以貪,定以酷,定以浮躁,定以不及,定以老,定以病,定以疲,定以不謹,這八目,都是“口袋罪”,總有一目,適合高黨官員。
兩人同為嘉靖二十年進士,相交三十多年,如今卻要親手送摯友落幕,豈止是心酸了的?
事已至此,高拱反倒看開了些,爽朗笑道:“這本就是內(nèi)閣故事,子象何必做這小女兒的姿態(tài)?
昔治嚴相,除嚴黨,昔治徐相,除徐黨,現(xiàn)在我倒了,嚴嵩、徐階能有昔日之去,我高拱就有今日之去。
他張居正既然勝過我,我愿賭服輸。”
坦然嗎?
裝出的坦然罷了,閣臣起伏,多是后元輔治先首輔,但張居正一個次相,卻扳倒了他一個元輔。
哪怕高拱能接受政治上的失敗,也不可能心甘情愿接受這場恥辱性的大敗。
高儀對此心知肚明,早在六年前,即嘉靖四十五年,高拱入閣,其實是徐階的提攜,但在嘉靖皇帝病危之際,高拱被給事中胡應(yīng)嘉糾劾,疑是徐階唆使,于是,徐、高二人交惡。
在五年前的隆慶元年,高拱又被都察院御史、六科給事中糾劾,被罷相,徐、高之爭正式打響。
然而,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隆慶二年,徐階罷相,隆慶三年,高拱復(fù)相,一場反攻倒算自然無法避免。
在那時,高儀勸說過高拱,得饒人處且饒人,然后,海瑞就被高拱派去了南方,派去了淞江府。
徐階幾乎落得“家破人亡”的結(jié)局,隨后的隆慶四年,趙貞吉也被高拱排擠出朝。
往死里弄人家恩師、師兄,而今,人家毫無保留地報復(fù),恩恩怨怨,已經(jīng)很難說清了。
高儀沉默良久,嘆口氣說:“難道這世間真有天道輪回,因果報應(yīng)之說?”
“哪有什么天道輪回,哪有什么因果報應(yīng),要有,也只有天理,有國法。”高拱嗤笑一聲,搖頭道。
他們都從嚴嵩秉政時期走過來的,要是真有天道輪回,因果報應(yīng),嚴嵩、嚴世蕃父子怎么可能為禍大明朝二十余載?
在“子不語怪力亂神”上,高拱、張居正的想法是一致的。
“那為什么六十年前的正德初年,當(dāng)時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擅權(quán)專政,人人都說,大明朝有兩個皇帝,一個朱皇帝,一個劉皇帝,一個坐皇帝,一個立皇帝,而在初十陛下的登極大典上,死去的奸宦馮保,陛下端坐寶座,馮保立于寶座不側(cè),無意退下,基本復(fù)刻了正德故事?”高儀悵惘道。
“劉瑾死了,為武宗皇帝所殺。”高拱下意識地反駁道。
高儀接言道:“馮保也殺了,為當(dāng)今陛下所殺。”
馮保的“自殺”,是瞞不住人的。
高儀繼續(xù)說道:“那時的內(nèi)閣,也是三位大臣,一個是河南劉健劉晦庵,一個是浙江謝遷謝木齊,一個是楚人李東陽。
那三個內(nèi)閣大臣的籍貫,竟然同你、我、太岳的一模一樣。
你說巧也不巧,那楚人李西涯也是以次相之身,與權(quán)閹交結(jié),暗通消息,一年之間,就把首輔劉晦庵、輔臣謝木齊盡數(shù)罷免。”
一段“以史為鑒”的話,令高拱無言以對。
“開完了。”李時珍這時擱下了筆,揚聲道。
高拱連忙走了過去,李時珍卻道:“先照著這個方子,大聲念一遍。”
高拱從李時珍手里接過了處方,才看了一眼,臉色就怪異了。
“念吧。”
高拱望向了高儀,高儀躺在那里,也在望著他,雖然他能看淡幾分生死,但在能如閻王生死簿的名醫(yī)處,緊張在所難免。
“病因:官居元輔,職掌兩京一十三省,上下掣肘,憂讒畏譏,瞻前顧后,事事欲想圓滿,望之不似人!”高拱尷尬地念道。
高儀一怔。
高拱提高了聲調(diào),接著念道:“處方:進、退各一例,進則心無旁騖,勇往直前,一心輔佐明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退則告老還鄉(xiāng),安度晚年,任憑大權(quán)旁落,國家大事難以為濟,而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