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立刻靜靜地跪了下來,陳皇后牽著朱翊鈞慢慢走向金臺御幄。
來到御座邊,朱翊鈞沒有坐下,陳皇后更沒有走入右邊垂簾,望著那簾子,朱唇輕啟道:“撤了吧!”
“姐姐……”李貴妃下意識地阻攔。
接下來的話還沒有說,陳皇后的眼睛如利劍般看向她,淡淡說道:“你還不是太后呢。”
這句話。
猶如石子落幽泉,叮咚一聲,在人心中掀起層層波瀾,但現實中,所有人卻僵住了。
自古以來,嫡庶之別,便是天地之分。
作為皇帝嫡母,在先帝駕崩后,天下臣民便能稱呼陳皇后一聲太后,就如剛才的頌聲,山呼“太后千歲”。
李貴妃,雖是皇帝生母,但也只是個皇太妃。
盡管歷朝歷代庶子登基,大多會為庶母奉上太后尊號,可現在還沒有奉尊啊?
惟太后、皇后旨意為懿旨。
李貴妃此次宣朝,先是僭越太后儀仗,后是違了太祖高皇帝明訓。
如果把話說明白點,這里,沒有李貴妃開口說話的份!
丹陛左右的錦衣力士望了眼階下的文武,得到其中一人頷首后,默然搬走了兩道垂簾。
金臺御幄恢復了原樣。
陳皇后松開了手,對朱翊鈞說道:“皇帝,可以坐上去了。”
朱翊鈞走到御座前,轉身落座。
這時,高儀的聲音響起,帶頭山呼道:“臣等恭祝陛下——”
“萬歲!萬歲!萬萬歲!”所有的人整齊地跟著磕頭。
陳皇后走下金臺御幄,李貴妃也像提線木偶般走下金臺御幄,馮保沒有辦法,跟著下去了。
文武百官知道,新皇帝登基后,首次君臣奏對要開始了。
朱翊鈞的目光望向了高拱,詢問道:“高閣老,馮保說你有狂悖犯上之言,是真的嗎?”
高拱抬起了頭,深深地望著朱翊鈞,他知道,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還有更多的人身家性命都懸于自己現在回話的一線之中。
與馮保共沉淪的話,不過是一時的意氣之爭,陛下親問,再那樣答話,就是伸出脖子讓人砍了。
“回奏陛下,臣確有非臣論君之言,但絕非馮保所說那等狂悖犯上,這點,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堂官皆能證明。”高拱答道。
大行皇帝大漸前,已有諸多顯現,為防國政出現意外,他就命六部九卿大臣在內閣暫理公事,朝夕皆不允離開。
因此,大漸消息傳至內閣,他的失言,內閣三閣老,六部九卿大臣,都聽得一清二楚。
是“治天下”,絕非“坐天下”。
“臣等可以證明。”高儀、楊博等齊聲道。
朱翊鈞點點頭,繼續問道:“那適才馮大珰逼問時,高閣老為何不解釋?”
“回奏陛下,李貴妃已經聽信了馮保的讒言,臣縱使剖肝瀝膽亦難解釋。”
朱翊鈞故意面露為難之色,“閣老與大珰同受大行皇帝顧命,朕初登基,難以分辨……”
生死已懸于一線,高拱此刻不但顯露出了硬氣,也顯示出來智慧,沉著聲調道:“回奏陛下,臣現在就去詔獄。”
“國難當,家也難當,委屈閣老了。”
朱翊鈞感嘆著,望向錦衣力士,吩咐道:“暫將閣老收押,好生照料,吃穿用度,不許有半點苛責。”
“臣遵旨!”
兩名錦衣力士領旨,去到高拱面前,略微欠身道:“閣老,請!”
高拱站起,隨著錦衣力士離去。
朱翊鈞望著逐漸消失的高拱背影,突然又把目光轉向了馮保,“大珰,剛才閣老、九卿大臣說你離間君臣是怎么回事?”
馮保頓時失驚了,跪了下去,“奴婢是誤信了下面人的傳言,誤導了貴妃娘娘,奴婢回去后就將那幾個多嘴奴婢管教了。”
“大珰有心了!”
朱翊鈞露出了笑,話鋒一轉道:“可終究是誤導了母妃,你何以自處?”
“奴婢該掌嘴。”馮保裝作聽不懂,說著,就要抬手抽自己嘴巴。
“離間君臣,構陷顧命,就是幾個嘴巴能了得嗎?你這奴婢,也是想瞎了心!”
陳皇后止住他,又對朱翊鈞說,“皇帝,這等奴婢,該交給東廠結結實實管教了。”
“母后所言極是,太后娘娘懿旨,張貴,你聽清楚沒有?”朱翊鈞吩咐道。
乾清宮掌作太監一激靈,忙聲道:“奴婢聽清楚了。”
接著就對隨侍太監下令,將馮保押回東廠,結結實實管教。
馮保還想向李貴妃求救,但在陳皇后的眼神下,化作一聲嘆息。
手里撥弄著佛珠,心里安慰著自己,馮保這奴婢確實太大膽了,管教管教也是好的,等風波過去,哪怕回不去司禮監,放到跟前用著也是好的。
朱翊鈞望著跪拜的群臣,聲音轉輕柔,“《禮記·檀弓下》言,‘國不可一日無君,民不可一日無相’,如今,高拱閣老,馮保大珰受恩怨暫離外朝、內廷,內閣首輔大臣、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提督太監開缺,便要擇新人填補。
內閣,既然張閣老去為先帝視山陵,無暇理政,那內閣首輔大臣之位,就暫由高儀閣老出任。
而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提督太監,張貴、孟沖!”
一朝首輔更迭,朝廷總要經過多番議論、博弈,很難是皇帝所想的那一個。
但想欽點,也很簡單,不給朝廷公議的機會即可。
朱翊鈞說完首輔人選,便喚了張、孟二人的名字。
換作其他人,如此操作以后很難開展工作,但大行皇帝親口玉言“人品貴重”的閣老高儀,誰敢非議?
“奴婢在!”二人難掩興奮,跪地答道,已然預見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張貴,你是大行皇帝宮前掌作,侍候左右,不容易,你來當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你當東廠提督太監。”朱翊鈞望向母后、母妃,見兩母雖然皺眉,卻沒有反對,就知道穩了。
內廷宦官的升降,不歸外朝議論,但陳皇后、李貴妃是能干涉的。
張貴是大行皇帝跟前的人,先帝許多荒唐,張貴脫不開干系,兩母都是眼睛里揉不進沙子的人,張貴,必然與兩母無關。
同理,孟沖這個前司禮監掌印太監更是兩母的眼中釘,肉中刺,更加與兩母無關。
兩人命運本該就此落寞,甚至落幕,施加天恩,便能為他所用了。
“奴婢萬死難報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