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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方法

(一)方法討論:互聯網研究的對象

本書所有經驗材料全部來自公開的網絡文本,沒有訪談,沒有強調研究者和該領域內普通人/關鍵人物的私人交往,我不是小說作者,不是熱門評論者,甚至不主動通過在場來獲取信息。如此堅決地貫徹虛擬性觀察,當然會帶來一個疑問:不涉及“活生生”的行動者和互動,是否可以講清楚網絡文學生產方式及其產生發展?這難道不是與社會學研究的一般假設完全背離?

互聯網上的“行動者”是誰?我想這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

2000年,海因將線上社區研究命名為“virtual ethnography”(虛擬民族志),暗示了這部分社會生活的不完整性與非真實性。她后來影響深遠的虛擬民族志方法論著著力批判的,正是本書所使用的互聯網研究方法。她強調不能以使用者的行動邊界為邊界,不能割裂線上線下的生活,必須在現實生活中接觸受訪者,獲知他們的完整身份與社會生活,才能真正解釋人們在虛擬社區內行動背后的意義??紤]到互聯網當時的普及狀態和人們有限的網絡經驗,海因的判斷也許是有效的,至少可以遏制技術狂熱主義者過于脫離實際的烏托邦幻想。

然而,互聯網在飛速發展,線上世界的重要性和獨立性開始日漸超出研究者的早期想象,越來越多的人以及越來越多的生活側面,開始走向真正的“數字化生存”(尼葛洛龐帝,1997)。海因之后,學界出現大量新名詞來試圖重新捕捉線上和線下的經驗性關系,如網頁民族志(webnography)、數字民族志(digital ethnography)、賽博人類學(cyberanthropology)和網絡民族志(netnography)。研究者開始認識到,“線上的活動不是虛擬的……它們教會我們真實的語言、真實的意義、真實的事務、真實的文化”(庫茲奈特,2016:19)。既然不同網絡空間內的社會互動已經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經驗的一部分,那么,在把握線上線下一體而完整的社會生活之前,有必要先對線上部分做精確而深入的了解。

我的第一個觀點是,這個世界里的行動者不是身心一體意義上的“人”,而是“化身”(avatar)——ID(昵稱,用戶名),ID數字化生存的方式是發帖。將完整的社會身份和特定情境下的身份主動分離,對于社會學來說應該并不陌生。當韋伯強調研究者應當保持價值中立的時候,他其實已經發現,某些特定情境中,完整的“人”的在場會帶來干擾性的信息,并影響原本想要完成的互動。網絡空間內的互動同理。一個在多元網絡空間中自由穿行的人,選擇這個特定的地點(place)、以特定的角色設定(role)展開交流,就是想要在這里完成某種特定的實踐,他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完全是以“ID”的身份展開。ID才是這個世界里真正的居民。關于“ID”的行動,公開可見的發帖是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經驗材料。例如,在連載小說的評論區中“重生在1988”和“小貓咪”就某個人物細節的恰當性爭吵不休,我需要去觀察和記錄的,應該是這兩個ID之前的發言、爭吵的過程、使用的關鍵詞、Ta后來的閱讀走向,以及這些討論是否以及如何影響了評論區其他ID的發言、作者有無出現、這些輿論是否影響了后續作者的寫法。至于“重生在1988”實際上是個疲憊的男性公務員,他正在積極相親和減肥,喂養了一只貓,他為何在今天發了這樣一篇評論,他實際上想要表達什么,這些信息大概并不會有太大幫助,反而會讓研究者無意間走回到海因的時代。

除了ID之外,互聯網上還有一類重要但經常被忽略的行動者:網站。后現代理論脈絡中的互聯網經常呈現出去中心化、去結構化的特性,這往往會讓人誤以為網絡是一個抽象的空間,而忽略了互聯空間是由網絡站點連綴而成這個簡單的事實。Stefik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不同的(網絡空間)版本支持不同的夢想”。擁有不同的夢想、行動機制和利益訴求,網站正是典型韋伯意義上的行動者。

我的第二個觀點是,對于本書所展現的網絡文學發展歷程,網站是更具有能動性的那一類關鍵行動者。社會學對行動者能動性的強調,往往導致研究者在經驗研究中過度夸大個體行動的結構性意義。普通個體在互聯網上日常發揮作用的方式,是通過ID的集合性行動,例如“點擊量”、“訂閱數”,而不是通過日常發言和具體互動,除非ID已經在這個社會空間內獲得了不同尋常的吸引力,成為所謂的意見領袖(KOL)。相較而言,網站作為平臺的提供者、規則的制定者和激勵的提供者,其行動選擇和話語表達更加緊要和關鍵。

(二)方法討論:互聯網材料的選擇和使用

基于對研究對象的判斷,本書的材料獲取主要集中在兩個層面:通過公開發言和討論來描述普通ID的行動,通過點擊量、訂閱數來觀察ID的集合行動,通過宣傳、媒體訪談、網站發言、討論區交流來捕捉關鍵ID的動向,通過改版動作、公告、關鍵時刻的選擇、人事任免、媒體宣傳等來把握網站的行動。所有材料都指向網絡文本。

網絡文本材料的特殊性在于,所有可見經驗材料都存在于網絡空間之上,理論上向所有人開放。社會學的傳統調查方法在此可能要面臨重估。

例如,實地調查。對于網絡文學來說,網絡就是實地。是否在這個無邊空間里存在一個更重要的“place”,進入這個place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強搜集材料的“信度”?在超鏈接的環境中,這種基本假設已經徹底失效。

又例如,參與式訪談。對于現實世界發生的事件來說,研究者要想獲取行動者的意義脈絡,有必要進入具體的交流過程,通過身體語言、氣氛、表情、語氣詞,甚至沉默和停頓,來完成交流關系的建構。但在網絡空間,尤其是在參與度極為活躍的論壇上,旁觀者和參與者面對的是同樣的交流關系,也就是說,研究者(A)與行動者(B-C)的關系,已經從A-{B-C},變成了{A、B、C}。

由于網絡作為社會場景特征的變化,我的觀點是,研究網絡現象最重要的方法問題,已經從“如何取得足夠而可靠的經驗材料”,轉變為“如何選擇合適的經驗材料,以及如何理解它們”。前者取決于研究者對材料來源和研究問題之間關系的反復琢磨,而后者則主要依賴研究者的理論儲備和分析能力。

例如,第一章討論莊羽訴郭敬明案件所折射出的法律和社會心態,除了法院的公開判決文本,我還選擇了門戶網站所提供的輿論觀點搜集和整理。首先,門戶網站同時是數據聚合的技術平臺,雖然它們在處理數據時可能并沒有合適的理論和問題意識主導,但至少可以保證這是在海量的交流中出現最頻繁的觀點和意見,面對無法定位具體來源的“輿論”,在代表性層面上,研究者并無能力可以搜集到更合適的材料。其次,更理想的研究狀態當然是獲得元數據以勾畫網絡世界的結構。然而,大數據的研究思路在現實中存在相當大的障礙:它依賴于數據開放程度,也需要極強的數據連續性。有關網絡文學的材料根本無法突破這些障礙:網絡發展跨度超過二十年,各大文學網站幾經服務器關閉、更換、重啟,在客觀上很難提供具備足夠連續性的數據;而在主觀上,開放完整的后臺數據意味著開放所有文本的瀏覽權,對于依靠收費閱讀來生存的文學網站而言,并不存在現實操作性。

所以,面對無邊無際的網絡材料,“選擇”的材料是否得當,是否關鍵,事實上不得不取決于研究者對田野整體狀況的熟悉程度。在這一點上,互聯網研究更接近傳統的人類學田野,非常依賴長期的“共同生活”培養出來的內部視角和共同問題意識,此目標并非社會學的短期參與式觀察可以達成。此外,為了矯正研究者個人的記憶和必然存在的經驗偏差對材料選擇的干擾,關于網絡文學部分的材料同時采用了若干網絡文學“理論家”的文章,借助他們的記憶和經驗,來相互校正[13]

由于材料的選擇與應對的問題直接相關,各章將單獨介紹材料的來源與選擇理由,而關于材料的理解和運用,我將在研究中時刻注意把握兩個維度的理論:來自網絡文學參與者自身建構的關于文學生產的“理論”,以及來自非網絡世界的研究者所建構的關于文學生產的“理論”,前者構成經驗研究分析的第一維度,在此基礎上與后者的對話則構成經驗研究的第二維度。

在土著中尋找理論建構能力更強的“理論家”,在其他文化消費領域,原本是相當困難的事情。作為外來者,如何認定某理論更具有參考意義,本身就依賴于外來者對土著領域的理解和判斷,因此在認識論上不免陷入死循環的危險。網絡文學領域的特殊性在于,所有人的理論及其建構都處于充分的互動過程當中,外來者可以通過其建構行為所激發的評論、認可和批評,得到一個相對客觀而“土著”的評價體系。更為特殊的是,最早也是影響最大的網絡文學網站之一“龍的天空”,由于種種現實原因,最終發展成為一個專門的評論網站。在這個領域里積累了十幾年閱讀經驗的讀者、參與產業發展全過程的目擊者、主要網站的經營者,以及熱門作者、想要加入網絡文學寫作的新人作者、受到廣泛歡迎或者爭議的評論者,當他們想要發表個人對網絡文學的“抽象”思考時,很長一段時間內“龍的天空”都是最重要的選擇。換句話說,網絡文學領域內的土著歷史學家、理論家、評論家已經組建了一個自己的社區和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對所有人開放,而他們的“理論建構”在這個開放的社區里經受來自他人的啟發、批評和刺激,也在這種互動和溝通中逐漸獲得自身的地位:“置頂”、“熱帖”、“連載”,或者無人問津。

(三)方法論:事件與結構的社會學

對讀者來說,這個研究的最后面目或許會顯得有些古怪:占據本書中心位置的既不是活生生的行動者,也不是文本,而是對歷史趨勢的描述,以及明顯的制度取向。雖然斯考切波認為,“社會學從來就是一門以歷史及其取向為基礎的學科”(2007:1),但社會學的常規做法顯然并非如此。

常規做法至少有兩條清晰的路徑:文學社會學與網絡民族志。

本雅明(1989)在巴黎印刷機的轟鳴聲中捕捉到文人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受雇者的命運,又在街頭游蕩者的身上看到抒情詩人之于大眾文化產業的批判性意義,如何理解文人的復合形象(the double life of writers),自此成為文學社會學研究的核心困難(Lahire and Wells,2010)。文學究竟是特殊的社會領域,還是總體社會的一個縮影?阿多諾和西爾伯曼之爭,幾乎奠定了之后這一領域的發展方向(方維規,2014)。法蘭克福學派和伯明翰學派看重文學的特殊意義,以及它對大眾文化的抵抗(Hall,1979;Goldmann,1987)和創造性表達(威廉斯,2005),文本和關鍵詞的意義分析成為研究中心,借此討論文學作者的個人性與所處社會之間的隱秘精神關聯。20世紀80年代之后興起了更為社會學的討論熱潮,文學被看作布迪厄意義上的行動場域——“文學場”(布爾迪厄,2011),研究者主要討論寫作者的個人特征,例如性別、教育背景、年齡、經濟狀況,試圖揭示這些變量對于文學生產特征和文學作為社會實踐方式的影響。作為行動者的個體在場域里的行動/實踐,構成了更大范圍內人類行動規則研究的一部分(達恩頓,2012;Chartier,1988;Chartier,Boureay and Dauphin,1997)。

網絡民族志在某種意義上承接了布迪厄對研究對象的場域化想象。盡管沒有任何物理性空間載體,但基于互聯網展開的集合性交往從一開始就被假設構成了“社區”,“從網絡興起的社會集合體,足夠多的人進行……足夠長時間的公共討論,伴有充分的人類情感,在賽博空間形成個人關系的網絡”(Rheingold,1993:5)。對新興人類社區/社群進行民族志研究,形成了一條日趨有影響力的路徑。庫茲奈特(2016:27~48)以社區研究路徑為模版,總結網絡民族志的目標:增進對線上世界的細致理解,研究新實踐和變化的意義系統,分辨線上社區和現實參與的類型與類別,最終了解線上文化系統。

以上兩條脈絡在詹金斯(2016)關于粉絲寫作的研究《文本盜獵者》之后逐漸走向合流。詹金斯研究了“媒體粉絲圈”和后來出現的網絡同人志,探究他們如何基于同人寫作結成一個廣泛而多樣化的群體。因為抓住了“粉絲”和“媒體”這兩項時代主題,他對后來的研究者產生了路徑上的巨大影響:網絡時代的寫作群體構成了一個特殊的社區/社群,研究者應當放棄對流行文化的偏見和傲慢,真正進入這個社群,發現社群內不同的社會角色、互動模式,探索不同的人如何經由互聯網加入文本的寫作,并在此基礎上結成了怎樣的社會關系,形成了怎樣的倫理與價值體系。

作為研究者,我必須承認以上路徑非常合理以及具有誘惑力,但作為網絡文學的長期觀察者,我認為它并不適合,甚至會遮蔽真正重要的問題。網絡文學作為龐雜的文本系統,它真的是一個完整獨立的社區嗎?在互聯網還在瞬息萬變的時刻,它已經能夠成為一個“常態”的社區,形成明確的邊界、穩定的秩序和成型的文化嗎?深入經驗的世界,任何人都會發現網絡文學的實際狀況恰恰相反,它是互聯網與傳統社會結構快速磨合的產物,無論是邊界還是內涵、規則還是文化,在我所著力研究的這段歷史里,都在隨時發生波瀾壯闊的變化。面對一個變動不居的世界,直接入手進行精神分析或者互動研究,真的可行嗎?

如果要類比“社區”的話,我想互聯網更像時刻處于結構性力量塑造過程中的“城中村”,而不是穩定展現總體社會特征的“江村”。Lahire曾經批評布迪厄式的文學社會學研究,“似乎從不質疑文學場究竟是否自主存在,也不考慮其到底如何維持”(Lahire and Wells,2010:443)。“互聯網社會”只是一個比喻,互聯網畢竟不是“社會”,它是會消失或徹底轉變的。在直接入手討論內部互動如何建構一個穩定秩序之前,也許我們應該先進入歷史和經驗的世界,觀察這個具體的領域究竟如何生成、維持和發展。

本書決定跟隨威廉斯(2014)對傳統文學研究做出的研究轉向。放棄文學(無論是作為意義系統還是行動場)自主性的假設,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將問題倒置:探究是怎樣的制度產生了文學??紤]到網絡文學處于更加不穩定的狀態,基本的文學制度甚至都未完全形成,我進一步后撤,將研究目標對準塑造網絡文學的結構本身,考察結構如何在關鍵性事件的影響下逐漸成型。

放棄對個體/群體行動的追蹤和文本意義的深描,直接轉向對歷史規律的觀察和描繪,甚至試圖發現未來的方向,這大概是在古典社會學中才不被質疑的“原始”(或傲慢)做法。對此,我很難做出一個簡短而有說服力的正當性論證。

我想這樣答復可能的質疑。首先,本書的研究對象在2013年之前仍在變化過程之中,并未進入社會結構固定之后的人際互動。無論是舊制度如何走到今天,還是新技術走向何方,在不停變動的過程里,所有裹挾其中的個體其實仍站在一片流沙之上。沒有固定的變量體系,就算有,變量也很難被歸入固定的意義脈絡。在這個意義上,或許研究對象決定了我們本來就站在古典社會學家同樣的處境里。我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只能嘗試著理解當下究竟所從何來、正在經歷什么,以及發現自己可以走向哪里。

其次,我極為看重這些網絡文本所激發的公開想象,也期待著有一天可以利用這些文本,直接解析中國人的欲望和夢想,理解他們如何在這些文本的閱讀和寫作中建立自我與社會的聯系。正因如此,我選擇了看來更急迫的研究問題。如果這些想象的生產正在資本主義文化生產中再次走向消失,那么現有的文本將再次被扔出意義生產的脈絡,成為死去的想象和消失的普通人心智。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格爾茨式的意義深描,抑或在實踐中對行動-事件的關注,都無法真正解決我的問題:前者以共時性的分析切入歷史橫斷面,在展現了凝固時刻意義的深刻面貌的同時,也固化了意義生產背后的結構,只有唯一可能性的歷史在個體層面不斷循環重復,走向終結(福山,2003);而后者在以事件消解結構的同時,反而承認了結構的單數性質。發生在不斷消散的結構中的事件,事實上也不再具有指向社會和歷史層面的實踐性。行動成為一種反抗的同時,也陷入了無人之陣。

我同意薩林斯對事件和結構關系的說法:要認定事件之為事件,區分事件與偶發,須以結構為前提。事件未來的形態和走向,取決于如何與結構互相牽絆(Sahlins,1991)。正因如此,我不揣淺陋,試圖同時針對結構和事件,在重要的事件中逐漸摸索結構的輪廓,探討它如何在各種“可能的歷史”(休厄爾,2012:191~220)中緩慢成型,來到具體行動與事件的上空。

本書涉及的所有事件、網站、公司和作者、讀者、評論者,沒有依慣例使用化名。這也許會帶來更多的質疑和風險,但我希望這個研究除了為社會學提供來自經驗的案例,也可以直接面對現實世界和真正的問題。不敢奢望這樣一個粗疏的討論可以進入可能歷史的深處,但是我想它應該存在。在小徑分岔的知識花園,沒有人可以控制或者決定路徑,也許路徑的存在就已經是意義本身。


[1]2018年9月,第2屆“網絡文學+”大會發布《2017年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該報告由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數字出版司指導,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會發布,騰訊研究院數字內容產業研究團隊參與調研。報告顯示,網絡文學作品總量累計超過1600萬部(種),駐站創造者數量已達1400萬,簽約量達68萬,其中47%為全職寫作,讀者規模已經突破4億人次,人均消費30.9元。

[2]同樣根據上述報告,網絡文學出版紙質圖書高達6942部,改編電影累計1195部,改編電視劇1232部,改編游戲605部,改編動漫712部。

[3]首先說明研究脈絡部分的注釋體例。有關技術、法律與中國網絡文學的交叉研究,目前并無前期研究可供借鑒,這決定了綜述將穿梭于幾條處于完全不同領域的研究脈絡當中。為了讓正文盡量邏輯清晰,便于閱讀,研究脈絡的梳理統一歸入頁下注。這樣做的好處還包括,將脈絡與脈絡之間的聯系從傳統的連續性時空中取出來,重新放入“并置”的狀態,借此讀者將獲得理解所有這些脈絡之間關系的開放性。正文提供了一種將它們串聯起來的方式,但它顯然不是唯一的方式。

[4]類似的努力一直存在,最為類似且著名的事件可以包括蒲松齡對山東民間故事的重述、格林兄弟搜集德國故事、葉芝在整理凱爾特神話基礎上改寫的詩集,以及卡爾維諾編纂意大利童話的努力。安吉拉·卡特收集編纂的《精怪故事集》之所以在這個脈絡里具有特殊意義,在于她特殊的精神分析背景。同時身為作家和精神分析愛好者,卡特更敏銳而自覺地意識到,這些故事背后實際上隱藏著認同與自我的生產,而它們的意義在于,這種生產是社會性和連續性的。以上可參考(清)蒲松齡,2002;格林兄弟,2006;葉芝,2007;卡爾維諾,2001;卡特,2009,2011。

[5]即使現在,對于藏族史詩《格薩爾王》的說唱藝人,很多人(甚至包括部分研究者)仍抱有類似的驚奇和幻想,從而將它們歸入宗教研究的范疇:“在西藏草原上,一直流傳著藏族傳奇英雄格薩爾王的故事。與格薩爾王同樣傳奇的,是一代又一代說唱格薩爾王故事的藏區藝人。這些藝人大多不識字,在一夜間,聲稱神靈賜福,忽然擁有了說唱這部世界上最長民族史詩的能力”,而在世界文學體系里,這種宗教性更外溢到整個口頭文學歷史的想象,“幾乎每個格薩爾王說唱藝人都有一段傳奇人生,人稱‘活荷馬’,桑珠就是其中一個,仁增喜歡把他喚作‘國寶’”。材料來自格薩爾研究網站(www.gesaer.net)。

[6]Albert Lord研究了南斯拉夫的文盲農民如何忠實地傳承《伊里亞德》;Vladimir Propp在俄羅斯民間故事里發現了類似的細節變異和結構不變;Richard Dorson在Robert Lowie關于印第安口述史的細節不連續性中發現了敘事模式本身的高度一致性。在這個意義上,口述史研究意外地為這種文學生產方式提供了有力的證據:在不同的細節描述背后隱藏著一致的結構(集體記憶),并在對記憶的表述中讓結構延續并再生。關于口述傳統與歷史的關系,可參考Herbert H.Hoover,1980,以及Jan M.Vansina,1985。

[7]Harold A.Innis提出“傳播媒介具有偏向性”的理論:由于傳播媒介在時間和空間上具有某種先天的偏向性,因此,當一種傳播媒介占據主導地位時,會對通過該媒介進行傳播的文化意義產生扭偏。例如,羊皮紙、陶土和石塊很難借助空間來傳遞,是偏向時間的媒介,與具體時空緊密聯系,可以體現過去、現在與未來的連接。相反,輕便的紙張屬于偏向空間的媒介,更適合跨越空間的各種行政關系的發展,有助于樹立權威,形成等級森嚴的社會體制。就文化的角度而言,時間意味著神圣、道德和歷史,與歷史、傳統、宗教及等級制度的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而空間則意味著現在和將來、技術和世俗,意味著帝國的興起、擴張,它與現實的世俗政治權力有關。參見Innis,1964:33-131。Ong則探討了印刷對人類思維的影響,“在標志著現代社會的個人隱私感的發展過程中,印刷是一個主要因素。通過把語詞從它們源于人類主動交換的原始的聲音世界中轉換出來,并且把它們明確地轉移到視覺空間中,以及利用視覺空間實施它們的知識管制,印刷鼓勵人們把他們內在的意識和無意識資源想象成越來越物化的、非個人的和宗教中立的。印刷鼓勵思維去感受,其占有是被掌握在某種中性的智力空間中的”。參見Ong,1988:120。

[8]布洛赫通過分析中世紀人們對待“圣觸”(royal touch)態度變化的系列材料,嘗試接近已經很難再觸碰到的關于國王和宗教觀念的普通人意識,在這篇文章中,他第一次提出“心態史”作為歷史學家工作的可能性,見Bloch,1990;在此之后,布羅代爾將這種對普通日常生活的關注納入歷史經驗三層次的總體研究框架,使得對普通心靈的探討成為支撐人類社會總體史的重要組成部分,見布羅代爾,1996;第三代年鑒史學家則把對心態的研究提升到更核心的位置,認為文化和心理是歷史事實的首要決定因素,見勒戈夫,1996。

[9]文化史來源于文化人類學對歷史學的入侵。格爾茨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概念使得尋找意義成為文化研究的重要目標,見Geertz,1973。關于1976~1990年英文領域內法國史研究側重點的分析表明,在格爾茨之后,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比例增加了一倍之多。見Schaeper,1991:242-243。

[10]達恩頓在方法論說明性質的導言中說明了這一連接,而他與以上兩條脈絡的具體關系,見Chartier,1988:95-97。

[11]關于互聯網作為公共空間的意義,目前大致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看法認為它的價值在于成長為哈貝馬斯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在現實時空之外的虛擬空間積聚公民認同,開啟針對國家的社會行動力量。個體自由、國家力量的控制和滲透,以及參與社會運動的潛力,成為討論的核心(Castells,2005;Guobin Yang,2011)。另一種看法則回避國家-社會的觀察視角,關注公共空間的社會意義本身?;ヂ摼W被理解成虛擬的城市,其上醞釀與發展出來的日常生活、交往、消費方式,以及新的自我和認同,成為未來政治、經濟與文化走向的“社會”基礎(Au,2008;Becker and Stalder,2009;Israel,2009;Benkler,2007)。在中國語境下從社會學角度切入互聯網的研究,多數都采取第一種看法,如楊國斌認為網絡文學的意義在于突破國家出版管制,表達被壓制的政治意見與夢想,趙鼎新(2012)則關注微博和社會行為之間的關系。具體到中國網絡文學領域,除了楊國斌的研究之外,Serena Zuccheri(2008)認為網絡創作體現了新一代寫作者正在從反抗控制走向敘事逃遁,齊澤克(?i?ek,2011)只是簡要提及這個主題,認為中國寫作者正在用重生小說來表達對當下歷史的不滿,這構成了意識形態領域的反抗,由此開啟了政府對這一領域的加大管制。本研究采用第二種看法。政府角色對于中國當下社會的重要意義毋庸置疑,但在網絡文學這一具體領域里,無論是政府還是行動者(寫作者、閱讀者、網站)都未表現出強烈的意識形態控制與反控制的意愿。原因可能涉及現代政治與社會結構的另一個“漏網之魚”——游戲/消遣。目前政府對網絡文學并無特殊管制政策,以運動式地查禁“暴力”、“淫穢”、“封建迷信”讀物為主要內容。對于網絡聚集大量寫作、閱讀和評論,政府一方面對產業前景予以鼓勵,一方面不予置評。參與者則主要將之理解為無聊時候的消遣,或者出于強烈的個人愛好而投入的業余興趣。這中間是否蘊含著一種關于政治、個人與社會關系的理解,需要另文討論。由于選擇了去“國家-社會”的視角,因此本書中將不再將政府單獨作為行動主體,當然相關政策仍可能構成具體行動的背景和利用資源,加入歷史的發展。

[12]關于知識產權在中國作為制度與規范性體制體系的外來性,安守廉(2010)以“槍口逼迫下的法律啟蒙:世紀之交西方知識產權觀念的輸入”和“當盜版人成為權利人:臺灣地區對知識產權的態度轉變”兩章,分別考察了清末和臺灣經濟轉型過程中,知識產權如何在外來(軍事/經濟)力量的協助下,進入中國法律體系。李雨峰(2006)則運用更詳細的資料重建了著作權輸入史。

[13]關于網絡資深使用者作為土著理論家的可能性,以及土著理論對于研究非主流文化意義的重要性,見德·塞托,2009;Baker,1984;McLaughlin,1996。具體分析可參見本書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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