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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的幾個問題

瞿林東[1]

一 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研究的對象

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是一個新興的學科,我們只有在明確了它的研究對象與研究范圍之后,才可能對其學術定位做出某種設想或建議。這就要求我們從什么是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談起。

什么是中國史學批評史?顧名思義,它是指在中國古代史學上,那些具有批評意識的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或其他學人,針對史學發展中出現的各種問題而提出自己的看法:在這些看法中既包含著相同或相近的意見,也往往伴隨著分歧和異趣,甚至完全相反的觀點。這種意見、分歧、觀點互相討論、辯難的史學活動、史學現象,我們稱之為史學批評。而史學批評既不是“挑眼”,也不是“吹捧”,相互間不論是贊同的意見還是不同的意見,重在“發現”并提出問題;而對問題的闡說,則啟發著時人與后人或加以發揚,或引以為戒,這就是史學批評的產生及其意義。如此這般的一個個史學批評個案的聯系,構成了某一時期或某一時代的史學批評史;一個個時代的史學批評史,構成了連續不斷的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這樣,研究者可以揭示批評者與被批評者的異同,可以概括某一時期或某一時代史學批評的特點,并以此探索、揭示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發展的全貌及其規律,進而為提煉出理論問題提供依據。

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研究的范圍,從縱向上看,上起先秦的春秋時期,下迄清代中期(1840年以前)。從橫向上看,它包括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及各方面學人對史學的批評;其涉及的文獻亦不限于史部書,經部、子部、集部也在考察范圍之內。我們希望在研究中能夠發掘一些有關史學批評的新資料和以往較少涉及的知識領域,尤其希望在研究中提出一些新的問題,并對其做出合理的闡述,從而通過集體的努力,使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成為一門內涵豐富、特色鮮明的學科。

那么,怎樣為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做學科定位呢?第一,從宏觀領域來看,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當屬“中國歷史”一級學科范圍之內,當毋庸置疑。第二,從研究內容與特點來看,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與中國古代史學史關系密切,離開中國古代史學史,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也就無從談起;同時,史學批評中提出的問題及相關的論述,都可能涉及理論上的分析,而脫離了史學理論的史學批評,就會成為沒有思想、沒有內涵的材料堆砌。有鑒于此,可以認為,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是“史學理論與史學史”這個二級學科之下的一個三級學科。

為了明確中國史學史的研究與撰述同中國史學批評史的研究與撰述之聯系及區別,以凸顯中國史學批評史的性質和特點,我們有必要對此做進一步的闡述。概括說來,中國史學史,是研究中國史學發展的面貌及其規律的歷史;中國史學批評史,是研究中國史學史上存在于其間的一個最活躍的內部動因的歷史,即批評與反思,包含批評的意識、批評的思想、批評的理論與方法及各方面成果(思想成果和著述成果)。盡管史學批評史同史學史存在密切的關聯,但畢竟是兩個不同的研究對象,因而提出問題的方式和視角不同,撰述的主要內容自亦有所不同。這一聯系與區別,是不應被模糊處理的。

本書題為《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而未以“評論史”命名,也是意在突出研究者提出問題的方式和視角。記得十幾年前,有位記者問我:您的《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縱橫》一書,為什么不用“評論”而用“批評”?我一時語塞,覺得很難回答這個問題,這說明自己并不很清楚它們之間有何異同;再說我另有一本論集,書名就叫作《史學與史學評論》。由于《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縱橫》這本小書受到一些同行尤其是中青年朋友的關注,這些年來,研究史學批評的學人逐漸多了起來,似乎用“批評”一詞也就習以為常了,因而很少有人再提出這樣的問題。但對于我來講,卻沒有放下這個問題,總想對此做一點探究。其間,也翻閱了幾本從理論上討論學術批評的書,有中國學者寫的,也有外國學者著作的中譯本,但它們都是立足于文學批評而展開的,有的還是從解釋學的視角對文學批評做闡釋的。更重要的是,它們的討論多是建立在西方學術文化中所謂“原生質”的、“科學”的“批評”與“評論”概念基礎上的。這對我提高理論上的認識都有不同程度的幫助,但由于學科的不同,特別是由于文化上的差異,畢竟不能獲得原本所需要的借鑒。這就促使我從“傳統”中去尋求認識問題的路徑。

中國古代學人使用“評論”一詞說事,當不晚于魏晉之際。三國魏人王肅所注《孔子家語》中記述叔孫武叔這個人有個缺點,“多稱人之過,而己評論之”,[2]因而受到顏回勸告。又《三國志》裴注引王隱《晉書》記:“然天下之至慎,其惟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曾評論時事,臧否人物,真可謂至慎矣。”[3]這里說的回避“評論”是對“至慎”的肯定。與此不同的是,王隱《晉書》還有另外的記載:“劉毅字仲雄,東萊掖人,漢城陽景王后也。亮直清方,見有不善,必評論之,王公大人望風憚之。”[4]這兩處說的“評論”,都是指評論時事,評論人之秉性。此外,也有說到評論史書的。如葛洪《抱樸子》記:

而班固以史遷先黃老而后六經,謂遷為謬。夫遷之洽聞,旁綜幽隱,沙汰事物之臧否,核實古人之邪正。其評論也,實原本于自然,其褒貶也,皆準的乎至理。不虛美,不隱惡,不雷同以偶俗。劉向命世通人,謂為實錄;而班固之所論,未可遽也。[5]

這里說的“評論”,即是關于司馬遷及其所著《史記》的評論。又如,五代時,劉昫等著《舊唐書》說到唐太宗時重修的《晉書》,這樣寫道:“參考諸家,甚為詳洽。然史官多是文詠之士,好采詭謬碎事,以廣異聞;又所評論,競為奇艷,不求篤實,由是頗為學者所譏。”[6]

上述這兩則關于史書的評論,前者是肯定的評論,后者是借用時人之語發表了包含負面評價的評論。又有明人郭孔延撰《史通評釋》,其序稱“向以己意為之評論,雖未必合作者之意”云云。[7]顯然,這是對評論者的評論。

至于中國古代學人使用“批評”一詞,至晚見于葛洪所著、邵雍纂輯的《夢林玄解·占夢》:“占曰:夢殊砂,為官爵,為文章,為批評,為銀財之本,為血氣,為良藥。”[8]此處所講“批評”,沒有明確指向,不便妄測。而元代學人是較早從學術的意義上使用“批評”一詞的。據錢大昕《補元史藝文志·總集類》著錄,有《仇遠批評唐百家詩選》一書,其別集類著錄《仇遠金淵集》六卷。[9]仇遠精于詩,時人稱為“仇遠先生”,《元史·張翥傳》記:

翥少時,負其才雋,豪放不羈,好蹴鞠,喜音樂,不以家樂,不以家業屑其意,其父以為憂。翥一旦翻然,晝夜不暫輟,因受業于李存先生。存家安仁,江東大儒也,其學傳于陸九淵氏,翥從之游,道德性命之說,多所研究。未幾,留杭,又從仇遠先生學。遠于詩最高,翥學之,盡得其音律之奧,于是翥遂以詩文知名一時。已而薄游維揚,居久之,學者及門甚眾。[10]

從這一簡略的記載,大致可以得知仇遠在唐詩研究上的造詣,乃有《批評唐百家詩選》之作,在中國古代學術批評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學人在奏疏與書信中亦往往使用“批評”一詞。如魏允貞《條陳救弊四事乞賜采納以弘治道疏》中有這樣的話:“分別式樣,以授主司,圈點批評,列置卷首,后先及第,海內士人,無不憤嘆。”[11]這是反映了明朝科舉考試的弊端。李贄的《寄答留都》寫道:“前與楊太史書亦有批評,倘一一寄去,乃足見兄與彼相處之厚也。”[12]徐芳的《與高自山》一文中更是有這樣輕松的話語:“詩文傳閱,取笑批評,爛如圈點,互相詒炫。”[13]由此可知,在明代的公私文件中,多有“批評”一詞的使用。

綜觀上述所舉事例,可以認為,大約在一千七百年前,中國學人已將“評論”和“批評”的概念置于不同學術領域之中,以此表述和闡說各自的學術見解,并在日常生活中也有所表現。這種現象在元明以降顯得更加廣泛。由于前人在使用“評論”和“批評”一詞時,并未對其做出明確的解釋,故難得從實質上劃清二者的界限。但中國學人有重視字義和慎于遣詞造句的傳統,[14]由此仍可略知“評論”和“批評”的一點區別:“評論”是評量和議論,意在對事物做出適當的評價;“批評”則兼有批判和評論之意,即既包含正面評價也包含負面評價的雙重目標,因而具有鮮明的反思意識。質言之,“評論”多用于泛指;“批評”則與學術討論的關系更為密切。

在獲知古代學人對“評論”和“批評”有更明確的定義或闡述前,姑作此說。

二 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發展大勢與主要問題

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發展大勢是怎樣的?其間有哪些主要問題是需要展開討論的?這是本書需要明確的問題。

這里講的“發展大勢”,上起先秦春秋時期,下迄清代中期(1840年前),約兩千五六百年的歷史。根據我們的理解和撰述工作的需要,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可以劃分為七個階段看待。由于中國歷史和中國史學發展的連續性特點,這七個階段是前后銜接、上下貫通的,同時又各具特點。

第一階段: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開端(先秦秦漢時期)。孔子評晉國史官董狐以及孟子和《左傳》評《春秋》,揭開了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序幕。此后,史家修養和史學與社會的關系成為中國史學上人們關注的兩個重大問題。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對《春秋》的評論與繼承、發展,班彪、班固父子對司馬遷及其《史記》的批評,先后產生了《史記》《漢書》兩部宏偉著作。這是中國古代史學批評開端最重要的標志。同時,劉向、劉歆父子校書而分別對各類歷史文獻做出評論,分別寫出了《別錄》和《七略》,為班固《漢書·藝文志》的撰述做了資料上的準備。東漢末年,漢獻帝認為紀傳體《漢書》煩冗難讀,由是荀悅乃有編年體《漢紀》之作,從而為這一時期史學批評畫上句號。

這時期在史學批評方面提出的主要概念和觀念有:良史,書法不隱和史書三要素論(事、文、義),以及“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論,以及立典五志論(達道義,彰法式,通古今,著功勛,表賢能)等。

第二階段: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初步發展(魏晉南北朝時期)。在史學多途發展的學術背景下,學術思想的活躍推動了史學批評的廣泛展開。關于《史記》《漢書》的批評,開這一時期史學批評之先河,同時反映出了與前一時期史學批評的銜接;關于《三國志》的批評,則表明時人對它的關注。有關上述三部“正史”的批評,對后世均有一定的影響。同時,史學家們關于“史例”及國史“條例”的討論,推動了有關史書編撰形式的評論。其中,關于史書起源問題的討論,可謂時代特點使然,對后世多有啟發。值得注意的是,關于史書內容和史家修養的各種批評意見,構成這時期史學批評的主要部分。而劉勰《文心雕龍·史傳》篇,在總結此前史學發展歷史的基礎上,提出了史學發展中的一些重要問題,可視為一篇史學批評史論綱,堪為中國史學批評初步發展階段的標志性成果。

這時期在史學批評方面提出的主要概念和觀念是:素心,信史,煩省,評論,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及由立典五志演變而來的書契五善論(達道義,彰法式,通古今,表功勛,旌賢能)和注史四旨論(以補其闕,以備異聞,以懲其妄,有所論辯)等。

第三階段: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深入發展(隋唐時期)。唐初關注對以往眾家晉史與南北朝時期所撰正史的批評,反映了在政治統一局面下歷史撰述的新的要求,由此奠定了這一時期史學批評的宏大氣勢。《隋書·經籍志》史部對十三類歷代史書的評論,是中國史學批評史上最早的和最全面的總結;其史部大序對史官職責的表述,反映了史家對歷史撰述的高度重視。關于“史才三長”學說的提出與“良史”觀念發展,增進了人們對史學主體的認識;關于治學宗旨的討論,凸顯了經世致用的史學思想;關于史注家的史學批評意識,在這個時期的《史記》注、《漢書》注和《后漢書》注中,均有所發揮。以上這幾個方面,均可視為史學批評深入發展的表現。而最有代表性的成果,則是劉知幾的《史通》一書。這部“其為義也,有與奪焉,有褒貶焉,有鑒誡,有譏刺焉”[15]的書,是一部有系統的史學批評著作,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提出了許多重要問題的史學理論著作。它的重要性可用一句話概括,這就是劉知幾同時代人徐堅說的:“居史職者,宜置此書于座右。”[16]

這一時期在史學批評方面提出的主要概念和觀念有:直書,曲筆,鑒識,探賾,疑古,惑經,以及史學功用論,史才三長論(才、學、識),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論,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論,史官辨職論,編年紀傳論,師古與隨時(稽古與隨時)論,行狀不實論等。

第四階段: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興盛(五代兩宋時期)。從五代后晉開運二年(945)《舊唐書》面世,至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新唐書》撰成刊行后,圍繞兩《唐書》、兩《五代史》的修撰、比較而展開的史學批評,受到學人的關注。而《資治通鑒》的撰成則直接促進了史學批評的發展,不論是司馬光的自述,還是宋神宗的評論,都產生了很大影響。由此“《通鑒》學”勃然興起,朱熹、楊萬里的相關評論又昭示了新的史書體裁即綱目體、紀事本末體的出現。鄭樵、李燾的史學批評,前者上承司馬遷,后者接續司馬光,進一步豐富了史學之“通”的觀念。《冊府元龜》國史部總序及各門小序,對史學的由來、社會功用、史官職責、作史原則、撰述流程中的種種情況等做了概括和評論,顯示了類書中蘊含的史學批評思想,凸顯出“史學事業”的新觀念。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序》稱“日夕躬以朱黃,讎校舛誤。終篇,輒撮其大旨論之”。[17]這是目錄學家、文獻學家之學術批評思想積累以至形成的艱辛歷程。歐陽修不理會他人對其愛好金石學的嘲諷,堅持《集古錄》的研究和撰述;而趙明誠《金石錄·序》進而申言,“蓋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無失,而刻詞當時所立,可信不疑”,具有“考其異同”的作用;趙明誠夫人李清照在此書后序中寫道,此書“是正訛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18]綜上,類書、目錄書和金石之學中包含的史學批評,是這時期史學批評的幾個特點。宋代學人撰寫了大量的史料筆記,其中多有自覺的補史意識和史學批評思想,是這時期史學批評走向興盛的一個重要方面。宋代文學之士關注史學,通觀其所批評,往往得失兩存,但有勝于無,重在分析和判斷。

這時期在史學批評方面提出的主要概念和觀念有:公正,議論,記注,疏謬,不實,非才,法世,會通,以及信史論,史家源起論,良史“四足”論(明、道、智、文),紀事本末論,史法論,作史三原則論(事實、褒貶、文采)等。

第五階段:民族史學與史學批評(遼夏金元時期)。中國自秦漢起成為不斷發展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因地理條件、歷史環境、文明進程的差別,各民族史學的發展遲速不一。由于文字的困難和文獻的不足,我們對民族史學尚缺乏較深入的研究。應當強調的是,這時期的史學與史學批評既有中原文化的影響,也有各民族的文化基礎。民族史學在史學思想、史學批評意識方面,或許在針對性上和具體表述上存在一定的差異,但在本質上卻是一致的。中國史學上的經典文獻、著名史家以及史學觀念和史學方法等,都是民族史學發展中的評論對象。《遼史·文學上·蕭韓家奴傳》記,遼興宗“又詔譯諸書,韓家奴欲帝知古今成敗,譯《通歷》《貞觀政要》《五代史》”。[19]這里自然包含蕭韓家奴對這些歷史著作的評論。同書《列女傳》記:“耶律氏,太師適魯之妹,小字常哥。幼爽秀,有成人風。及長,操行修潔,自誓不嫁。能詩文,不茍作。讀《通歷》,見前人得失,歷能品藻。”[20]《通歷》是中唐晚期史家馬總所撰的一部簡明的編年體通史,常哥讀而又能“品藻”,說明有深刻的認識。《金史·世宗本紀中》記:“上謂宰臣曰:‘近覽《資治通鑒》,編次累代廢興,司馬光用心如此,古之良史無以加也。’”[21]同書《世宗本紀下》記:“上謂宰臣曰:‘朕近讀《漢書》,見光武所為,人有所難能者……此其度量蓋將大有為者也,其他庸主豈可及哉。’”[22]這里所記當指范曄《后漢書》所敘史事。金世宗對《資治通鑒》《后漢書》的評論當不止于此。《元史·仁宗本紀一》記:元武宗時“有進《大學衍義》者……帝曰:‘治天下,此一書足矣。’因命……刊行,賜臣下”。[23]這個評論雖有些夸張,但表明了元武宗對此書的重視。又,《元史·察罕傳》記元仁宗同察罕有這樣一段對話:

帝嘗問張良何如人,對曰:“佐高帝,興漢,功成身退,賢者也。”又問狄仁杰,對曰:“當唐室中衰,能卒保社稷,亦賢相也。”因誦范仲淹所撰碑詞甚熟。帝嘆息良久曰:“察罕博學如此邪。”嘗譯《貞觀政要》以獻。帝大悅,詔繕寫遍賜左右。且詔譯《帝范》。[24]

上文舉出的幾個實例,生動地反映出中國歷史上的歷史文化認同思想的真實存在,同時也反映了與民族史學相關聯的記述中史學批評思想的真實存在。

這時期在史學批評方面提出的主要概念和觀念是:“史筆天下之大信”論,“寧可亡人之國,不可亡人之史”論,“自古帝王得失興廢,斑斑可考者,以有史”論,“事”與“道”關系論,文獻論,“理”(義理、事理、文理)、“情”(人情)評判標準論,心術為修史之本論等。

第六階段: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拓展與前景(明時期)。這時期的史學批評,從洪武元年(1368)明太祖朱元璋詔修《元史》,至明末朱明鎬《史糾》面世,貫穿了整個明朝的歷史。關于前朝正史的修撰與評論,由《元史》上溯元修三史、兩《五代史》、兩《唐書》,直至《史記》,顯示出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之連續性的特點。關于修撰本朝史過程中的評論,既表明時人對史學認識的深入,也表明存在各種歧見。隨著思想史研究的發展,辯證思維在史學批評領域也有突出的表現,王世貞論國史、野史、家史的得失可謂經典之論。關于劉知幾《史通》的研究和評論在這時期形成第一個高潮,而相關專書的問世,凸顯了批評之批評的活力。與此相關的是多種史學批評、史學理論專書涌現出來,以及對有關概念的討論等。以上這幾個方面,不僅可以使人們看到明代史學批評的開拓、進展,同時也可以使人們看到以往被長期忽略的一個積極的史學傾向:明代學人對理論的興趣。正是這幾個方面,使人們看到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發展的前景。

在明代學人所編的目錄書中,用“批評”一詞冠以書名者,并不是個別現象,如《批評后漢書》《批評自警編》,[25]前者是批評史書,后者應是就自我修養而作。

尤其值得關注的是,明朝末年,學人在書名上冠以“批評”一詞的現象更為普遍。據明崇禎刻本張溥所著《歷代史論》(一編四卷、二編十卷)二編目錄附《正雅堂古今書目》所載,冠以“批評”一詞的書名有:

批評二十一史全部(嗣出)

批評儀禮經傳集解

批評禮書樂書

批評文獻通考

批評通志略

批評杜氏通典

批評函史

此外,還有用“批論”一詞的,如:

譚友夏批論莊子

再者,也有用“評選”一詞的,如:

周介生先生評選丁丑大題自攜(嗣后)

周徐兩先生評選丁丑小題寶持(嗣后)

周徐兩先生評選丁丑名家寶持(嗣后)

周徐兩先生評選皇明歷科小題(嗣后)

周徐兩先生評選皇明歷科程墨(嗣后)

孫孟機吳扶九兩先生評選易參(即出)

七錄齋評選皇明易會(嗣后)

七錄齋評選易會四編(嗣后)[26]

這好像是一則古今書籍刊刻面世的預告,其書名后注有“即出”字樣者,表示近期即可面世;“嗣出”“嗣后”則表示將陸續面世,其未注明者當是已經面世的著作。從內容上看,這可能是為適應科舉考試而編輯的參考書。或許正是這個原因,這些在書名上常有“批評”字樣的書,在《明史·藝文志》中少有著錄。盡管如此,這則預告表明,至遲在晚明至明末,學人在治學與撰述中,在書名上冠以“批評”一詞,已經不是個別現象了。

這時期在史學批評方面提出的主要概念和觀念有:“人恣”與“蔽真”,“人臆”與“失真”,“人諛”與“溢真”,史權,平心,公議,公實,筆正,歷史評價無是非論,“經史一物”論,“六經皆史”論,評史著四旨(據、實、慎、忠)論,史家修養五要素論(才、學、識、公心、直筆),“務成昔美,毋薄前修”論等。

第七階段:中國古代史學批評逐步走向它的發展高峰(清時期,1840年前)。不論從成果上看,還是從思想上和理論上看,這都是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集大成時期。開一代學術風氣的顧炎武,為有清一代的史學批評確定了新的起點;章學誠繼續闡述“六經皆史”的觀念,進一步打開了人們從史學的視角評論經書的思路;浦起龍的《史通通釋》把《史通》研究推至新的高峰,在史學批評領域產生重大影響。這時期的考史名家各具風采:有的高擎“商榷”的旗幟,顯露出批評的鋒芒;有的則于平靜和嚴謹的考史中,輕輕拂去前人著作中的訛誤的“灰塵”,為的是顯示出這些著作的“真”與“美”;有的則由疑古而批評,廓清古史書中的迷霧;有的則在考史和批評中,顯露出歷史理性精神,給治史者諸多啟發。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集大成者章學誠提出了許多重要見解:以“史德”論補充劉知幾“史才三長”說,以“心術”論提醒治史者對歷史的解釋要保持在合理的范圍之內;以“史意”同“史法”相對,強調思想的重要;以“撰述”“記注”分史學兩大“宗門”,表明“圓神”“方智”各有所長;以“通史家風”闡發中國史學“通古今之變”的傳統;以“別識心裁”推重創新精神等,顯示出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多方面成就。這時期,政論家、史論家、文章家和詩人龔自珍,已站在通向近代歷史之路的門檻,他的“欲知大道,必先為史”[27]的莊嚴啟示,可視為對中國古代史學成就及其功能最中肯的評論。

這時期在史學批評方面提出的概念和觀念主要有:史德,史釋,釋通,通史家風,別識心裁,記注與撰述,史法與史意,尊史,以及“于序事中寓論斷”“欲知大道,必先為史”論,“史者,垂于來今以作則”論,“史非一家之書,實千載之書,祛其疑,乃能堅其信”,“指其瑕,益以見其美”論等。

中國古代史學的連續性發展為中國史學批評史提供了豐富的資料,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的存在又推動了中國史學的發展,也為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積累提供了思想遺產。中國史學就是在這種互動中不斷開辟新的發展前景。

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在其發展過程中,在不同階段上都會提出一些問題,而有些問題也可能是具有普遍性或規律性的,對于這些問題的研究與闡說,我們視之為橫向上的會通。在許多問題中,下面這幾個問題是比較重要的。

第一,史學批評作為一種史學現象,它之所以產生的原因何在?劉知幾《史通·鑒識》篇認為,“物有恒準,而鑒無定識”,[28]這著眼于批評的主體而言,說明不同的批評者對同一事物會有不同的認識和評論。《史通·探賾》篇又說:“古之述者,豈徒然哉!或以取舍難分,或以是非相亂。”[29]這著眼于批評的客體而言,說明事物本身是復雜的,批評者面對復雜的事物而難得確定取舍而做出是非判斷。其《曲筆》篇同樣著眼于主體,講的是另外一些原因,主要指為史者的史風不正以至心術不正;其《采撰》篇同樣著眼于客體,講的也是另外一些原因,即“異辭疑事”本是客觀存在。當然。不論著眼于主體的分析,還是著眼于客體的分析,或許還有更復雜的原因,這是史學批評研究者必須關注的;同樣,對史學批評者的批評,也不能不顧及這些復雜的因素。

第二,怎樣看待和分析史學批評主體提出問題的主要根源?如班彪、班固父子批評司馬遷及其《史記》,是否出自政治的根源?唐太宗批評眾家晉史,是否出自社會的根源?李大師、李延壽父子批評南北朝所修三部正史,是否出自歷史的根源?劉知幾撰《史通》,把以往史學作為批評對象,是否出自學術的根源?柳宗元的《非國語》,是否出自思想的根源?這些原因之間存在怎樣的聯系?這是史學批評研究者不能不考慮并予以深究的。

第三,怎樣看待史學批評的成果及其思想的社會意義、學術意義和理論意義?這是認識史學批評的本質所在,是史學批評史研究者需要運用自身的研究所得加以說明的。舉例說來,自東漢以后,人們對司馬遷《史記》的評論,如何影響中國人對自身歷史的認識?《史記》對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鞏固、發展產生了何等重要作用?司馬遷提出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著史宗旨,對中國學術的發展具有怎樣的學術意義和理論意義?毋庸置疑,對于這些問題的深入闡釋,史學批評的意義由此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歷史上的“《漢書》學”“《通鑒》學”及許多史學名著的批評史,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廣泛的意義。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的研究,要努力發掘和闡說這方面的成果和意義。

第四,怎樣看待史學批評中出現的偏頗?如班彪、班固批評司馬遷《史記》“是非頗繆于圣人”。[30]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篇接受《北齊書·魏收傳》的說法,認為魏收的《魏書》“世薄其書,號為‘穢史’”,[31]直至章學誠亦承此說。鄭樵在力倡“會通之義”時,極力貶低斷代為史,以至斥責班固是“浮華之士也,全無學術,專事剽竊”。[32]葉適《習學記言序目》批評司馬遷破壞了古之“史法”,“古史學止于此矣”。[33]吳縝《新唐書糾謬》是為名作,其序文具有理論上的建樹,但序文中批評《新唐書》“抵牾穿穴,亦已太甚”“修書之初,其失有八”等,[34]似有言過其實之嫌。張岱批評明代史學說:“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年,總成一誣妄之世界。”[35]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批評李延壽“學淺識陋”,所撰《南史》《北史》“疵病百出,不可勝言”,又說李延壽是“自謂于舊錦機中織出新花樣”。[36]王鳴盛還寫了一篇很長的文字批評杜佑所撰《通典》,認為《通典》“既以劉秩為藍本,乃自序中只字不提,復襲取官書攘為己有,以佑之筆力,撰集非難,而又取之他人者若是之多,則此書之成亦可云易也”。又說杜佑“所云‘輒肆荒虛,誠為億度’者,佑每有蹈之”[37]等。類似這樣的一些批評,從今天的學術觀點看來,是否有偏頗錯誤之處?如有,則不僅需要指出錯在哪里,還要指出何以出現偏頗甚至錯誤。這就是說,不僅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把主觀的、客觀的原因都考察明白,這樣的史學批評史才近于史學發展的真實,才具有學術上的價值,才能給人以深刻的啟示。

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上存在的問題不止于此,上面提到的幾個問題是我們要多加關注的,并力圖給以清晰的闡說和中肯的評論。我們在研究和撰述中,還會遇到其他的問題,均須根據本課題的宗旨和本書撰寫的原則,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庶可做出合理的論述。

三 研究的方法和研究的意義

任何一種科學研究,都應當重視研究的方法和研究的意義,方法是通向研究的目標并取得相應成果的途徑。從一定的意義上講,方法的正確選擇與始終堅持,是科學研究成敗的關鍵。史學史研究如此,史學批評史研究也是如此。

說到研究方法的重要,這使我們想起1948年毛澤東致歷史學家吳晗的一封信,信中針對吳晗所著《朱元璋傳》寫道:

大著閱畢,茲奉還。此書用力甚勤,掘發甚廣,給我啟發不少,深為感謝。有些不成熟的意見,僅供參考,業已面告。此外尚有一點,即在方法問題上,先生似尚未完全接受歷史唯物主義作為觀察歷史的方法論。倘若先生于這方面加力用一番功夫,將來成就不可限量。[38]

信中用語很嚴謹,很講究分寸,說“先生似尚未完全接受歷史唯物主義作為觀察歷史的方法論”,說明《朱元璋傳》的作者吳晗先生主觀上開始關注歷史唯物主義了,所以這里用了“尚未完全”,并在“完全”二字下方加了著重號。這封信給我們的啟發是,如果能夠自覺地運用“歷史唯物主義作為觀察歷史的方法論”,在這方面多下功夫,那么在研究歷史和研究史學方面,定能取得更大的進步和更好的發展。

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對于歷史研究具有重要和廣泛的指導意義。這里,我要強調兩點,一是對歷史的基本認識,二是把所研究的問題置于一定的歷史范圍內予以考察。

關于對歷史的基本認識,恩格斯有這樣一段論述:

正像達爾文發現有機界的發展規律一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即歷來為繁蕪叢雜的意識形態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從而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便構成基礎,人們的國家設施、法的觀點、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做得相反。[39]

這是說明,人類的歷史活動中第一位的是經濟活動,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都是在這個基礎上得以建立和發展,因而也必須從經濟活動去加以解釋。史學工作者不僅首先應當懂得這個道理,而且應當在這個理論指導下從事歷史研究和史學活動。在這方面,侯外廬先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他在總結自己的治史道路和治史方法時,首先寫道:“從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來看,思想是存在的反映。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也應從哪里開始。因此,社會歷史的演進與社會思潮的發展是相一致的。例如,西周的官學、春秋時代的搢紳之學、戰國時代的諸子并鳴之學、兩漢的經學、魏晉的玄學、隋唐的佛學、宋明的理學、明清之際的早期啟蒙思潮以及近代的各種社會思潮,都是和中國歷史自身的演進相聯系的。因此,我的具體方法是,在研究社會史的基礎上,注重對社會思潮作比較全面的考察,力圖把握社會思潮與社會歷史的聯系及其所反映的時代特點,進而研究不同學派及其代表人物的思想特色和歷史地位。”[40]概括說來,這段話的核心思想是指出思想史的研究應當以社會史研究為基礎,這一方面是使思想史的研究有了社會基礎,另一方面也能更好地說明不同歷史時期的思想的特點。這是非常明確的和具體的以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為指導,制定了中國思想史研究的方法和步驟。中國史學史、中國史學批評史研究,同樣應當以對中國社會史的認識為基礎,對于史學史、史學批評史的解釋,也應當以對社會史的認識為主要依據。必須承認,史學史研究者和史學批評史研究者在這方面還應當下大功夫、用大氣力,把研究工作不斷向前推進。

把所要研究的對象置于相應的歷史范圍之內進行考察,這是歷史研究與史學研究實事求是的表現,是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原則之一,即“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41]質而言之,這個“絕對要求”,就是強調歷史地看待歷史的方法。就以中國史學批評史的研究來說,歷史上的批評者所批評的對象,大多是歷史上的存在;而史學批評史的研究者所研究的批評者,自亦都是歷史上的存在。對于前一種“歷史上的存在”,我們不能對當時的研究者提出“絕對要求”,此毋庸置疑;而對于后一種“歷史上的存在”,我們作為研究者就應當自覺地遵循這一“絕對要求”。這種區別,正是反映了“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的原則。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主義理論之所以提出“絕對要求”,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對于歷史真相(至少是近于歷史真相)的認識;如果離開了這一“絕對要求”,其結果必然是脫離了認識歷史真相的路徑。史學批評史的研究只有把歷史上的批評者置于其所在歷史范圍之內進行考察,才能獲得真知。因此,對于“絕對要求”的“絕對”遵循,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在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指導和運用的前提下,我們還要借鑒前人提出來的有益的方法。如劉知幾重視體例而且善言體例。他強調說:“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準。”[42]《史通》全書尤其是內篇,大多在論述史書的體例和修史的體例,在講體例的過程中廣泛地涉及史學的其他問題。史學批評史的研究也要重視體例,一是判斷研究對象的體例和體例思想,二是要求我們自身在撰述中遵循既定的體例,既要關注局部的體例,也要關注局部之體例與全局之體例的協調及其一致性。總之,劉知幾的體例思想是應當借鑒的。此外,劉知幾提倡全面看問題的方法,也是值得借鑒的。劉知幾認為,歷史撰述應堅持“愛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惡必書,斯為實錄”[43]的原則。這種具有一定的辯證思維的方法,在史學批評領域的運用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它是幫助史學批評史研究者避免走向武斷和片面的忠誠“衛士”。

再如章學誠關于知人論世的思想和方法,同樣是值得借鑒的。他舉出人們所熟知的正統問題為例,說明處在不同時期的人,一般都會有當時的認識和處置的方法,這是研究者與批評者所必須注意的。他這樣寫道:

昔者陳壽《三國志》,紀魏而傳吳、蜀,習鑿齒為《漢晉春秋》,正其統矣。司馬《通鑒》仍陳氏之說,朱子《綱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應陳氏誤于先,而司馬再誤于其后,而習氏與朱子之識力,偏居于優也。而古今之譏《國志》與《通鑒》者,殆于肆口而罵詈,則不知起古人于九原,肯吾心服否邪?陳氏生于西晉,司馬生于北宋,茍黜曹魏之禪讓,將置君父于何地?而習與朱子,則固江東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爭天統。諸賢易地則皆然,未必識論其文也。身之所處,固有榮辱隱顯、屈伸憂樂之不齊,而言之又所為而言者,雖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謂,況生千古以后乎?[44]

章學誠的這一段論述,有事實,有分析,不僅指出了陳壽、司馬光同習鑿齒、朱熹在正統問題的認識上和處置上的不同,而且從歷史環境的差異進而指出二者不同的原因。這樣,就做到了不僅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章學誠把這種思想和方法概括為“論古必恕”。這就是我們前面已經說到的“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同中國史學批評史上名家的認識相結合,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及其方法論意義顯得越發清晰和易于理解。

歷史是復雜的,史學批評的現象也是復雜的。這就要求我們在研究和撰述過程中,針對具體問題做具體的分析。比如:

——對同一批評對象有所肯定,有所否定。這種情況,在中國史學批評史上,所見甚多,如班彪、班固父子評論司馬遷《史記》,范曄評論班固《漢書》,都屬于這種情況。從他們的批評中,對其肯定與否定之方方面面,都會激起人們的思考,不論贊成或不贊成這些肯定與否定,人們都會憑借自己的認識提出一些根據,這些認識和根據一旦寫成文字,流傳開來,又會引起更多的人的思考,從而促進了人們對歷史、史學的深入認識。在這方面,劉知幾的《史通》和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給人們提供了足夠的思考空間。從整體面貌來說,這兩部書在有所肯定也有所否定方面,顯得很突出。如《史通·二體》篇論編年、紀傳的長處和短處時,講得很辯證;其《直書》《曲筆》則是對兩種不同的作史態度進行評論;而《雜述》篇又對各種短書小說的文獻價值做了全面的評論;等等。這都給人以深刻的啟示。劉知幾說他的《史通》是“商榷古今”,這種“商榷”的理念和態度是極可取的。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和趙翼的《廿二史札記》,都是在“正史”范圍內進行商榷,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給后人留下了許多啟發和可以進一步研究、探索的問題。

——對同一批評對象中的缺點,做有根據的否定。這在史學批評現象中也是常見的,從史學史上來看,吳縝的《新唐書糾謬》和《五代史纂誤》可視為代表作。當然,這決不是說,吳縝的這兩部書沒有任何缺點,但總的來說,吳縝所“糾”之“謬”、所“纂”之“誤”,大多可以成立,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對比較研究的對象做全面的、辯證的分析。如果說上一種史學批評方法給我們以某種警示,那么這里說的比較研究中的方法,則給我們以深刻的啟示。明代史家王世貞比較國史、野史、家史的長短得失時,很客觀地考慮到它們各自產生的條件,以及由于這種不同的條件使它們各具有自身的特點,并對此做了辯證的分析。這不僅在史學批評的方法論上給人們很大啟發,而且在理論上也提出了很有價值的結論,至今仍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當然,在史學批評中,也有一些不妥當的,甚至是錯誤的做法。比如:

有一種情況是,對進行比較的對象做絕對肯定與絕對否定的評價。比較研究,是開展史學批評的一個必要的和有效的方法。正確的態度,應當是對比較的對象做全面的分析,從而得到較公允的結論。在中國史學史上,有的比較研究者,對比較的對象陷于絕對肯定與絕對否定的境地,雖然也在理論上有所建樹,但畢竟是一種片面的方法。如鄭樵是一位很有成就的史學家,他的《通志·二十略》具有重要的開創性意義。但是,我們注意到他那篇影響極大的《通志·總序》,對司馬遷《史記》做絕對的肯定,對班固《漢書》做絕對的否定,在比較研究的方法上,以及對評論對象的全面認識上,都給人留下了不少遺憾。

還有一種情況是,對同一評論對象從整體上做無根據的全部否定。這在史學批評上也時有所見。北齊魏收《魏書》被斥為“穢史”,唐太宗全部否定當時所見十八家晉史,明代學人不滿本朝史學以至于說明朝無史學,等等,都應做具體分析。

這里,還有必要提到章學誠關于“文辭”的見解,盡管這并不是一個直接涉及治史的方法問題,但多少還是和方法有一定的聯系。章學誠認為:“文辭非古人所重,草創討論,修飾潤色,固已合眾力而為辭矣。期于盡善,不期于矜私也。”[45]章學誠引用春秋時期鄭國大夫子產等人重視文辭而共同努力的典故,[46]所以說這是“期于至善,不期于矜私”。可見,章學誠是把重視文辭視為個人即“矜私”的事情,故“合眾力而為辭”,不能看作是重文辭的表現。顯然,這里有一個潛在的問題,如若子產諸人不“合眾力而為辭”,他們的社會實踐能取得積極的效果嗎?他們在這方面的故事,能為后人所稱頌嗎?換言之,孔子說到這件事,正是肯定子產等人的合作所帶來的成功。在今天看來,這種“集體式”的重視文辭,是不是也可視為重視文辭的一種表現,尤其是志同道合的一個群體對同一領域進行研究,其著述真正做到了“合眾力而為辭”,同樣是值得稱道的。而“期于至善”正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目標。

進而言之,在中國史學中,“文辭”為古人所重而又期于“矜私”者,并非無人。歷來認為,班固是極重文辭的史學家,他認為自己所著《漢書》具有“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學林”的特點,[47]就含有重文辭的因素。《后漢書》作者范曄也是重“文辭”的史學家,他自稱“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48]范曄的這幾句話,當是也包含著講究“文辭”的意蘊。班、范在這方面的成就,在以下敘述的事實中可以得到證明。南朝梁人蕭統在《文選·序》中特意講道:“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否,紀別異同,方之篇什,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系,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瀚藻,故與夫篇什。”[49]蕭統在《文選》的卷49和卷50專設“史論上”和“史論下”,分別收入班固的《漢書·公孫弘傳》贊一首,干寶的《晉武帝革命論》一首、《晉紀》總論一首,范曄《后漢書·皇后紀》論一首(以上“史論上”);范曄后漢“二十八將論”一首、《宦官傳》論一首、《逸民傳》論一首,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一首、《恩倖傳》論一首,以及班固的《漢書》述《高祖紀》贊一首、述《成紀》贊一首、述韓、彭、英、盧、吳傳贊一首,范曄的《后漢書·光武紀》贊一首。[50]這不僅表明蕭統對“史論”的重視,也包含他對所收入之論、贊的欣賞。近代學人如魯迅稱贊《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51]梁啟超感嘆司馬光《資治通鑒》把歷史寫得“飛動”起來,[52]都是大家所熟知的評論。如此看來,章學誠說的“文辭非古人所重”的論斷,似非確論。

20世紀70年代末,白壽彝先生主編《中國通史綱要》一書,對文字表述提出一個總的原則:平實。而平實的具體要求是:明白,準確,凝練。明白是基礎,準確是關鍵,凝練是提高。[53]可以認為:一個學術群體,可以嘗試以平實為風格,以明白、準確、凝練為要求,在史學著作的文字表述上,探索一條“合眾力而為辭”的新路徑。

在中國史學批評史上,還有一種現象也是值得關注的,這就是史學批評者的歷史命運及身后影響。如劉知幾撰《史通》,有人“深重其書”,認為“居史職者,宜置此書于座右”。[54]而唐末人柳璨則認為“劉子玄所撰《史通》譏駁經史過當”,于是“紀子玄之失,別為十卷,號《柳氏釋史》,學者伏其優贍”。時人“以其博奧,目為‘柳篋子’”。[55]《舊唐書》作者如此稱贊柳璨,自亦影響對劉知幾的評價,說劉知幾“工訶古人而拙于用己”[56]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然而,經過明代學者郭孔延撰《史通評釋》,王惟儉撰《史通訓故》,清代學者浦起龍撰《史通通釋》,《史通》的學術地位經過學術史的檢驗而逐步得到提高,為學界所認可。

再如柳宗元著《非國語》,目的在于“救世之謬”,他在《非國語·序》中寫道:“余懼世之學者溺其文采而淪于是非,是不得由中庸以入堯舜之道,本諸理作《非國語》。”[57]然而,《非國語》問世后,既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作《是國語》,[58]更有人針鋒相對地作《非〈非國語〉》。如宋人江惇禮撰《〈非國語〉論》,蘇軾表示贊同說:“鄙意素不然之,但未暇為書爾。”[59]元人虞集之弟槃“嘗讀柳子厚《非國語》,以為《國語》誠非,而柳子之說亦非也,著《非〈非國語〉》”。[60]這些,反映了宋元學人對《非國語》的指摘。

明人黃瑜在其《雙槐歲鈔》一書中,歸納上述史事,作《非〈非國語〉》小札,寫道:

宋劉章嘗魁天下,有文名,病王充作《刺孟》、柳子厚作《非國語》,乃作《刺〈刺孟〉》《非〈非國語〉》,江端禮亦作《非〈非國語〉》。東坡見之曰:“久有意為此書,不謂君先之也。”元虞槃亦有《非〈非國語〉》,是《非〈非國語〉》有三書也。同邪異邪,豈紹述而剿取之邪?求其書,不可得,蓋亦罕傳矣。今以子厚之書考之,大率辟庸蔽怪誣之說耳,雖肆情亂道時或有之,然不無可取者焉。[61]

黃瑜一方面說柳宗元《非國語》“大率辟庸蔽怪誣之說”,一方面又說《非國語》“肆情亂道時或有之”,但他畢竟承認《非國語》“不無可取者”,比前人已進了一步。

著名歷史學家侯外廬先生就《非國語》中的一篇《三川震》的理論價值寫道:

柳宗元不僅肯定“天地”為物質的自然存在,而且在自然運動問題上提出了“自”的觀點,即自然自己運動的觀點。……

按“自”這一范疇,取之于道家,王充以來的舊唯物主義者對它作了唯物主義改造,以與“天”意的“故”作(有目的有意志的最初推力)對立起來。柳宗元的這種自然自己的運動觀,更含有樸素辯證法因素。在自然界運動的根源問題上,他繼承并發展了王充的傳統,肯定無窮的陰陽二氣在宇宙間不斷運動,必然呈現出各種形態(如“動”與“休”、“峙”與“流”等等),它們并不受任何意志力的支配,而是“自動自休,自峙自流”、“自斗自竭,自崩自缺”,這八個“自”的四對命題是超越前人的理論。[62]

這是從思想史上對柳宗元所提出的“自”的范疇之極高的評價,也在一定程度上為柳宗元《非國語》在中國古代思想史和史學批評史上的地位做了明確的肯定。

上述事例表明,史學批評家的“歷史命運”往往是曲折多變的。但史學批評史確也表明,凡有價值的史學批評,終究是站得住的,是有生命力的。

四 探索學科話語體系的建構

在本書的撰述過程中,我們要努力探索在唯物史觀指導下,為中國史學批評史話語體系的建構做知識上和理論上的積累。

首先,是如何對待中國史學遺產問題,這是首要問題。其中道理很簡單,因為講的是中國史學批評史,其話語體系建構的基本素材、內容、概念體系自亦建立在中國史學遺產的基礎之上。早在80年前,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一文中強調指出:

學習我們的歷史遺產,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給以批判的總結,是我們學習的另一任務。我們這個民族有數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特點,有它的許多珍品。對于這些,我們還是小學生。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這對于指導當前的偉大的運動,是有重要的幫助的。[63]

毛澤東在抗日戰爭初期民族危機的歷史條件下寫下了這段話。今天,在中華民族走向偉大復興的征程中,我們重溫這段話時,更加深刻地領會到毛澤東思想的高瞻遠矚和對中華民族前途的堅定信念。從毛澤東的上述論點來看,重視史學遺產的研究,應是中國史學批評史話語體系建構中的第一個層面,沒有這個層面的研究,則上述建構云云,說得嚴重一點,也只能是紙上談兵。

其次,從史學遺產研究中揭示出或提煉出與相關學科密切聯系的概念和觀念,是建構該學科話語體系的重要環節。毛澤東在《實踐論》中說:

……概念、判斷和推理的階段,在人們對于一個事物的整個認識過程中是更重要的階段,也就是理性認識的階段。認識的真正任務在于經過感覺而到達于思維,到達于逐步了解客觀事物的內部矛盾,了解它的規律性,了解這一過程和那一過程間的內部聯系,即到達于論理的認識。重復地說,論理的認識所以和感性的認識不同,是因為感性的認識是屬于事物之片面的、現象的、外部聯系的東西,論理的認識則推進了一大步,到達了事物的全體的、本質的、內部聯系的東西,到達了暴露周圍世界的內在的矛盾,因而能在周圍世界的總體上,在周圍世界一切方面的內部聯系上去把握周圍世界的發展。

這種基于實踐的由淺入深的辯證唯物論的關于認識發展過程的理論,在馬克思主義以前,是沒有一個人這樣解決過的。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第一次正確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唯物地而且辯證地指出了認識的深化的運動,指出了社會的人在他們的生產和階級斗爭的復雜的、經常反復的實踐中,由感性認識到論理認識的推移的運動。[64]

這是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認識發展的科學的、精辟的論說。我們的先人不可能達到這樣的認識高度,但從人的認識發展規律來看,他們也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提出一些概念和觀念,而后人則可根據這些概念和觀念并結合自身所處的時代,考察這些概念和觀念是怎樣被提出來的,這些概念和觀念是在怎樣的程度上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狀況和人們的思想面貌的。

如《左傳·宣公二年》記:“趙穿殺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宣子曰:‘嗚呼!《詩》曰:“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其我之謂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盾,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65]從史學批評史的視角來看,這一記載中提出的重要概念,一是“良史”,一是“書法不隱”。這兩個概念在中國史學史上有很大影響。但是,人們對這兩個概念被提出來的歷史背景卻討論得不多,以致產生了種種歧義:有的觀點認為,孔子只是表彰董狐“書法不隱”,并未稱贊趙盾;有的觀點認為,趙盾本是殺死晉靈公的幕后指揮與同黨,不應受到贊揚;還有的觀點認為,趙盾的罪名不論其“越境”與否,都是免不了的,《左傳》這種記載表明《左傳》作者見識的低下。[66]筆者甚至還曾見過一篇未刊稿,認為董狐是在曲筆記載史事,因為趙盾并未“弒君”。上述諸多歧見的出現,多是因為沒有對這一事件發生的時代及其特點做出考察,而是就事論事。其實,只要把這一事件放到它所處的春秋時期加以考察,董狐、趙盾、孔子的言行,都可迎刃而解,而這個“刃”就是“禮”。“禮”是當時的社會倫理準則,在“禮”的籠罩之下,董狐反駁趙盾的話是合于“禮”的,孔子贊揚董狐“書法不隱”也是合于“禮”的,孔子惋惜趙盾“為法受惡”則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維護“禮”的。總之,把《左傳》的這一記載置于當時歷史條件下來看,自然是合理的。準此,則對于孔子提出的“良史”和“書法無隱”這兩個概念就應歷史地看待。這從后人對司馬遷的評價中可以看出有關概念內涵的變化。《漢書·司馬遷傳》記:“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67]這里說的“良史”,包含了多種因素,已不同于“禮”籠罩下的“良史”;這里說的“其文直,其事核”等,也不同于“禮”籠罩下“書法無隱”所記載的史事。

然而,問題在于,上述概念在古人那里往往是模糊的,如《周書·柳虬傳》記史官柳虬上疏寫道:“古者人君立史官,非但記事而已,蓋所以為監誡也。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彰善癉惡,以樹風聲。故南史抗節,表崔杼之罪;董狐書法,明趙盾之愆。是知直筆于朝,其來久矣。”[68]又如劉知幾《史通·直書》篇寫道:“如董狐之書法不隱,趙盾之為法受屈,彼我無忤,行之不疑,然后能成其良直,擅名今古。”“若南、董之仗氣直書,不避強御;韋、崔之肆情奮筆,無所阿容。”[69]文中還有“征諸直詞”“務在審實”等說法。由此可以看出,不論是柳虬還是劉知幾,對于“董狐書法”或“書法不隱”,與“直筆于朝”或“征諸直詞”之間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

上述事例表明,概念和觀念是重要的,但只有考察清楚它們產生于或應用于一定時代的史學研究與社會條件時,才能顯示出其重要性。正因為如此,學科話語體系的建構是一個艱難的工程,也是一個繞不過去的“關口”。

再次,對史學批評史上有關的概念、觀念做創造性的轉化和創新性的發展,使之建構成合理的體系。[70]為此,要努力做好兩件事。

第一,研究和闡述有關概念、觀念提出的社會條件與歷史根源。馬克思、恩格斯指出:“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71]如上所述,對于相同概念、觀念應用于不同的歷史條件與社會環境,其內涵往往有所不同,故必須研究、闡述清楚,使之有可能進入相關的概念或觀念體系。對于不同歷史條件和社會環境下提出的概念或觀念,自應做同樣的研究和闡述,并關注此概念或觀念與彼概念或觀念的關系,以豐富概念或觀念的體系構成。

第二,根據唯物史觀關于人的認識發展規律和基本原理,重點考察中國史學批評史上那些具有某種合理因素的概念、觀念,對其做出合理的解釋,使之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如前述劉知幾引用前人的觀點用以評論史書,指出:“夫史官執簡,宜類于斯。茍愛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惡畢書,斯為實錄。”[72]這是包含了樸素辯證思想的觀念。又如杜佑在評論前人的有關爭論時,強調不可“將后事以酌前旨”,認為那是“強為之說”的做法。[73]這是包含了歷史地看待歷史的思想,可以看作樸素的歷史主義觀念。再如章學誠在講到歷史撰述如何處理“天”與“人”的關系時,這樣寫道:“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雖未能至,茍允知之,亦足以稱著述者之心術矣。而文史之儒,競言才、學、識,而不知辨心術以議史德,烏乎可哉?”[74]這可以看作是對怎樣處理歷史撰述中史學家的主觀意識與客觀歷史關系的回答,其核心是盡可能反映客觀(盡其天)又盡可能不加入人的主觀(不益以人);同時章學誠又指出,盡管達不到這樣的境界,只要努力這樣去做,也可以說是懂得著述的要求了。只有做到這種程度,才可稱為史德。章學誠的這個觀念,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如何理解和處理歷史撰述中的主、客體關系。

上述這些事例,在不同程度上都具有一定的合理因素,也都可以在唯物史觀指導下給予合理的闡述,使其融入當今的史學研究而獲得新的生命力。

準此,如果我們在上述幾個層面用大氣力,下大功夫,并不斷取得成就,即是為創新性發展打下堅實的基礎。

應當著重說明的是,概念和觀念固然是學科話語體系建構中不可缺少的要素,但我們在認識、解說、運用它們的時候,應當用學科發展的歷史,甚至社會發展的歷史加以說明,而不是用它們來說明學科發展的歷史,甚至社會發展的歷史。這樣,就可避免一種理論上的錯誤,即恩格斯所說的:“不是概念應當和對象相適應,而是對象應當和概念相適應。”[75]在中國史學批評史上,劉知幾認為司馬遷《史記》為項羽立本紀、為陳涉立世家不合于體例,即意在歷史應當適應于體例,而不是體例應當適應于歷史,就是類似這種理論上的錯誤。同時,我們還應當關注恩格斯提出的如下這一觀點,即“從我們接受了進化論的時刻起,我們關于有機體的生命的一切概念都只是近似地與現實相符合”。[76]這里,恩格斯說的是自然科學方面的問題,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是否也可以作為參考。如在中國史學批評史上很早就出現了“信史”“實錄”這樣的概念,它們反映了中國史學求真的優良傳統,但若以此為依據,認為“信史”絕無錯誤,“實錄”絕無不實之處,這就過于絕對了;反之,如若發現“信史”也有錯誤記載,“實錄”也有不妥之處,就認為無“信史”“實錄”可言,這就走向歷史虛無主義了。可見,對于類似這樣的概念,應持有合理的認識和批判。總之,學科話語體系建構,既要大膽探索,又必須謹慎地推進。

關于的中國史學批評史的研究,現在尚處于起步階段,我們的認識水平,自也處于起步階段,尤其是史學批評史研究的歷史意義、社會意義、學術意義和理論意義,我們現在只有一點粗淺的認識,它的深刻的意義和重要價值,都有待于做進一步的發掘、梳理和闡述。一方面我們在研究中要注意從宏觀把握史學批評的大勢和發展中提出的重大問題,另一方面也要重視對于個案的分析判斷。這樣可以使全局同局部相聯系,宏觀與微觀相聯系,庶幾寫出一部比較深入的中國史學批評史。


[1]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原文刊于《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系作者主編的七卷本《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導論。

[2] 王國軒、王秀梅譯注《孔子家語》,中華書局,2011,第240頁。

[3] 《三國志》卷18《魏書·李通傳》,裴注引王隱《晉書》,中華書局,1962,第536頁。又見劉義慶《世說新語·德行》,劉孝標注引,與上略同,楊勇校箋本,中華書局,2006,第16頁。

[4] 劉義慶:《世說新語·德行》,第18頁。

[5] 葛洪:《抱樸子內篇》卷10《明本》,中華書局,1985,第184頁。

[6] 《舊唐書》卷66《房玄齡傳》,中華書局,1975,第2463頁。

[7] 郭孔延:《史通評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序,第1頁。

[8] 葛洪:《夢林玄解》卷12《文墨·五色顏料》,邵雍纂輯,陳士元增刪,何棟如重輯,《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06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24頁。

[9] 參見《二十五史補編》第6冊,中華書局,1955,第8425、8435頁。

[10] 《元史》卷186《張翥傳》,中華書局,1976,第4284頁。

[11] 參見陳子龍等編《明經世文編》卷387,中華書局,1962,第4195頁。

[12] 《李贄集》第1卷《焚書一增補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第258頁。

[13] 參見黃宗羲編《明文海》卷162,中華書局,1987,第1630頁。

[14] 如杜佑自謂:“凡義有經典文字其理深奧者,則與其后說之以發明,皆云‘說曰’。凡義有先儒各執其理,并有通據而未明者,則議之,皆云‘義曰’。凡先儒各執其義,所引據理有優劣者,則評之,皆云‘評曰’。”(《通典》卷42,中華書局,1988,第1167頁)《說文解字》:“論,議也。”段注:“凡言語循其理得其宜者謂之論。”凡此,均可參考。

[15] 劉知幾:《史通》卷10《自敘》,浦起龍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271頁。

[16] 《舊唐書》卷102《劉子玄傳》,第3171頁。

[17]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15頁。

[18] 趙明誠:《金石錄》,金文明校證本,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1、531頁。

[19] 《遼史》卷103《文學上》,中華書局,1974,第1450頁。

[20] 《遼史》卷107《列女傳》,第1472頁。

[21] 《金史》卷7《世宗本紀中》,中華書局,1975,第175頁。

[22] 《金史》卷8《世宗本紀下》,第202頁。

[23] 《元史》卷24《仁宗本紀一》,第536頁。

[24] 《元史》卷137《察罕傳》,第3311頁。

[25] 參見祁承《澹生堂讀書記 澹生堂藏書目》,鄭誠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335、373頁。

[26] 張溥:《歷代史論》,杭州大學圖書館藏明崇禎刻本。

[27] 龔自珍:《龔自珍全集》第1輯《尊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第81頁。

[28] 劉知幾:《史通》卷7《鑒識》,第189頁。

[29] 劉知幾:《史通》卷7《探賾》,第194頁。

[30] 《漢書》卷62《司馬遷傳》,中華書局,1962,第2737~2738頁。

[31] 劉知幾:《史通》卷12《古今正史》,第339頁。

[32] 鄭樵:《通志總序》,《通志·二十略》,中華書局,1995,第2頁。

[33] 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11《史記一》,中華書局,1977,第264頁。

[34] 吳縝:《新唐書糾謬序》,叢書集成本,中華書局,1985,第1頁。

[35] 張岱:《石匱書自序》,《瑯嬛文集》,岳麓書社,1985,第18頁。

[36]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53《〈新唐書〉過譽南北史》、卷68《并合各代每一家聚為一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630、814頁。

[37]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90《杜佑作〈通典〉》,第1329、1330頁。

[38] 毛澤東:《致吳晗》(1948年11月24日),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書信選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第284頁。

[39] 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1883年3月18日前后),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601頁。

[40] 侯外廬:《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自序》(上),人民出版社,1987,第12頁。

[41] 列寧:《論民族自覺權》,見《列寧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98,第229頁。

[42] 劉知幾:《史通》卷4《序例》,第81頁。

[43] 劉知幾:《史通》卷14《惑經》,第374頁。

[44] 章學誠:《文史通義》卷3《文德》,葉瑛校注,中華書局,1994,第278~279頁。

[45] 章學誠:《文史通義》卷4《說林》,第347頁。

[46] 參見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58,第154頁。

[47] 《漢書》卷100《敘傳》,第4271頁。

[48] 《宋書》卷69《范曄傳》,中華書局,1965,第1830頁。

[49] 蕭統編《文選》,李善注本,中華書局,1977,第2頁。

[50] 蕭統編《文選》,第686~707頁。

[51]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420頁。

[52]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飲冰室合集》第12冊,中華書局,1989,第27頁。

[53] 參見瞿林東《白壽彝與二十世紀中國史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第339頁。

[54] 《舊唐書》卷102《劉子玄傳》,第3171頁。

[55] 《舊唐書》卷179《柳璨傳》,第4669~4670頁。

[56] 《新唐書》卷132《劉知幾傳》,中華書局,1975,第4542頁。

[57] 柳宗元:《非國語》,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第746頁。

[58] 《宋史》卷202《藝文志一·春秋類》著錄:“葉真《是國語》七卷。”中華書局,1977,第5058頁。

[59] 蘇軾:《東坡續集》卷5《與江惇禮秀才》。

[60] 《元史》卷181《虞集傳附虞槃傳》,第4182頁。

[61] 黃瑜:《雙槐歲鈔》卷6,中華書局,1999,第122頁。

[62] 侯外廬:《柳宗元哲學選集·序》,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76,書首。

[63] 《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533~534頁。

[64] 《實踐論》,《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285~286頁。

[65] 《左傳·宣公二年》,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第662~663頁。

[66] 參見傅隸樸《春秋三傳比義》,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4,第151~154頁。

[67] 《漢書》卷62《司馬遷傳》,第2738頁。

[68] 《周書》卷38《柳虬傳》,中華書局,1971,第681頁。

[69] 劉知幾:《史通》卷7《直書》,第179、180頁。

[70] 參見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6年5月19日。

[7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5頁。

[72] 劉知幾:《史通》卷14《惑經》,第374頁。

[73] 參見杜佑《通典》卷31《職官十三·王侯總序》,第850頁自注。

[74] 章學誠:《文史通義》卷3《史德》,第220頁。

[75] 《反杜林論》,《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473頁。

[76] 《恩格斯致康拉德·施米特》(1895年3月12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66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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